第40章 九回腸
———九回腸———
在隴州軍地牢看門的小兵今天格外心神不寧,一會一趟地往外面跑,看一眼熱鬧,再回來守着。
不能怪他沒見過世面,實在是抓奸細的事在隴州軍來說還是聞所未聞。
北濟人無數次像鬣狗玩弄不甚美味的野兔一樣,捉住了駐紮九回嶺的兵士,将活人挂在嶺上烽火臺邊,既輕蔑,又殘暴,聽來都令人牙酸。
等到換防的将士到了九回嶺,往往那些同袍已經凍成了不瞑目的冰柱子。
這次破天荒地捉到了奸細,奸細還對罪行供認不諱,那隴州軍對待奸細,自然也是前所未有的嚴厲唾棄。
依照李存年的意思,對北濟人就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劉副校尉親自押送馬沙上九回嶺行刑,上百将士若即若離地圍觀他們出發,陰沉天色下湧動着一片嗡嗡的不安議論聲,間雜着幾句唾罵。
小兵偷偷摸摸地溜上去,剛看了一眼,迎頭就碰上了挎着長劍大步往外走的李昙。
李昙一臉焦躁,路過的時候順手一拳捶了他的肚子,“亂跑什麽,看門去!”
霸王花今天顯然脾氣不小,小兵“哦”了一聲,抽身往回跑,被走出去又繞回來的李昙揪住了後領。
李公子今天奇了,低調嚴肅不顯擺,連鷹揚衛的制服都沒穿。可惜一張臉長得實在是比較打眼,在茫茫糙老爺們中一個異軍突起的小白臉,小兵捂着眼都認了出來,疑惑道:“李公子?”
李昙低聲問:“宿羽和三兒呢?”
小兵回憶了一下,“……他倆?睡覺呢啊。”
李昙把心放回肚子裏,手一松推他下去,“回去吧。我出去一趟,你把人給我看好了。”
他大踏步地上馬離開,留下小兵蹲在原地發呆。
過了一會,小兵才擡腳重新走下地牢,倒了兩碗水,端着水溜達過了一段路,把一碗水放在了關押三倫的木門外。
三倫蓋着一床破被子,睡得很熟,并沒有察覺。
小兵直起腰來,又轉過兩個彎,走道盡頭處就是宿羽的牢房。
牢房裏一片漆黑空蕩,似乎不太對勁。不過地牢裏光線陰暗,小兵一時沒看清,又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呆住了。
直到洞開的牢門發出“吱呀”一聲牙酸的摩擦聲,他手裏的水碗才“砰”地落下,碎瓷片随之散了一地。
風沙冰雪粒子撲面,李昙縱馬穿過雪原,遠遠地看見了流民村上空升起的細白炊煙。
到了流民村,九回嶺就不遠了。劉副校尉沒走多久,他應該還來得及求個情——至少給個痛快,別把馬沙像什麽東西一樣挂在城頭上。
他說宿羽時是一套一套,其實自己也內心發虛,想來想去都覺得這種裁定有些草率。但李存年軍令如山,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不敢違逆,只敢做點小動作。
李昙騰出手擦了把凍得發疼的臉,猛地一揚鞭。清脆擊打聲落地,戰馬飛速狂奔了起來。
天空中憋着一場大雪,陰沉沉的烏雲壓住了陽光。
他掠過流民村村口大旗,前方突然步出兩匹戰馬,李昙臉色一沉,猛地調轉馬頭向西。沒跑兩步,又有數匹戰馬合圍而來。
李昙沖不破包圍,勒住了馬缰,咬了咬牙,“爹。”
李存年就像沒聽到這聲“爹”,利索地翻身下馬,兩步走過來,一把将李昙從馬背上拽了下來。
李昙被拽了個趔趄,又被李存年猛地一劍鞘砸上了膝蓋,他被生生地砸跪下了,同時愣是沒敢擡頭,“爹,我……”
狠狠一鞭甩了下來,李昙肩頭劇痛,整個人略微一縮,聽到李存年自言自語了一句:“廢物。”
五六年前李存年還是隴州軍的鷹揚衛,與北濟一場鏖戰,隊伍幾乎被砍得片甲不存。李存年獨自回了金陵,帶着一身傷痕推開家門,看見的是滿庭白幡。
燒光血親斬光部屬,就像剝皮去骨一樣鍛造出一個孤家寡人。縱然李存年生性和善,卻也不由自己地在情感之外打出了一層鐵殼,對誰都不大信任——除了李昙。
李存年握了握馬鞭,心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昙被宿羽那幫人帶成了一個心軟手軟難堪大任的軟骨頭。前幾年李昙是極度聰明勇敢有見地的一個好孩子,照理說怎麽都不該長成這麽個慫貨。
早知道如此,三年前他就該讓宿羽直接去守九回嶺——或者讓李昙去。
李存年一句話都不想說,“回去。”
李昙硬着頭皮,“爹!就算老馬他是奸細,他也——”
李存年硬邦邦地回答:“別叫我爹。”
李昙沉默地直起身,擡手壓了壓肩頭火燒火燎的傷口,“……将軍,末将是……事出有因。”
李存年直起身,揮開衆人,“說。”
李昙說:“就算馬沙是北濟的奸細,他也是我們的兄弟。兄弟信義不存,情義猶在。……爹!”
又是一鞭揮下,這次李昙胸口都滲出了血色。
李存年收回馬鞭,就像收回的是戒尺之類的東西一樣,面目十分平靜,垂目問道:“我跟你說過什麽?”
李昙木然默誦:“天地君親師,我們頭頂上畢竟還有個天。有違天道者,就算是血親師友,都絕不姑息。”
李存年問:“天是什麽?”
李昙垂下眼簾,“……是家國社稷,是高堂王侯,是……是爹。”
李存年收回視線,“馬沙都認了自己是奸細,你還要說馬沙是你的兄弟?”
李昙抿了抿形狀漂亮的薄嘴唇,“……不是,他是奸細,該斬之殺之。”
李存年牽起馬缰,“上馬,回營。”
成年人——尤其是上位者,往往自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在自己與旁人之間劃開一道天塹,使得任何言語都不能真正抵達彼岸。李存年的這套邏輯,在戰場上讓李昙興奮欽佩,在戰場之外,也讓他格外渺小無力。
李昙跪在原地沒動,清了清發抖的喉嚨,罔顧周邊将士的注目,換套說辭,朗聲說道:“斬之也好,殺之也罷,大周自然有大周的規矩。何至于把人捆上九回嶺示衆?又何至于将自己置于虎狼之境?”
北濟地貧人瘠,虎狼環飼,養出的百姓天生一副兇惡骨骼。而大周人被仙佛詩卷熏了上千年,天生仁慈,做不了兇蠻的掠奪者。
大周人和北濟人,用的是同樣字正腔圓的語言,同樣橫平豎直的文字,同樣沒有三頭六臂,只有孱弱之軀——但內裏畢竟不同。
李昙越說越激動,聲量漸高,“……如此行徑,我們和北濟人又有什麽區別?!”
“啪”的一聲爆響,李存年驅馬近前,居高臨下地狠狠一鞭甩在了他臉上。
李昙被打得猛然背過臉去,整張臉一片火辣劇痛,腦中嗡嗡作響。
他聽到李存年的聲音冷邦邦地落地:“這是隴州。你是我的兒子。”
這不是金陵,是李存年的隴州。他也不是讀書談玄的貴公子,是李存年的兒子。
李昙從煙花巷中被李存年提溜出來扔進了疑似可能建功立業的沙場,一直以來,都有種非真似幻的錯覺。
他對自己的認識有一點偏差,直到今日,李昙才模模糊糊地知道,他其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為依靠——這些年來,他以為的慈父,其實是一匹站在他身後,用利爪催促他撕咬異類的狼。
李存年不怕別人聽到,硬邦邦地下令:“把他帶回去。”
天羅地網早就密密鋪開,滲出的鮮血漸漸糊住了視線,李昙只看到眼前一片血紅,蒙住了被風吹斜的炊煙。
作者有話要說:
大噶好!細心的朋友可能已經發現我不僅改了筆名還改了文名!無情的朋友可能已經取消收藏了!但砸過雷的朋友肯定舍不得我對不對!
雖然說是金子總會花光的是龍種總會登基的是名字總會被踹的,
但我還是想押一押這個文名和這個筆名能活多久(/ω\)
愛過的朋友答應我不要相逢不相識好嗎(/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