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舊山形
謝懷沉默了半晌,突然挑起個陰測測的笑來,一字一句極慢地說:“宿羽,裝可憐好玩嗎?”
宿羽一個字的功夫都沒耽擱,立刻嗆了回去,“你才可憐呢。”
所幸謝懷為老不尊沒留胡子,不然現在老虎胡子就要翹到腦門上去了。謝懷瞪着眼,“……!?”
宿羽現在一會像小宿本人一會像村口瘋子,幾乎很難說是裝的還是真的勇者如斯。但謝懷沒興致跟他打啞謎,食指叩了叩桌面,問他:“怎麽跟我說話呢?他們沒告訴你我是誰?”
燕燕還真沒說過這是誰。宿羽低下眼睛,認真想了想。
昏黃的燈火映在年輕人過分蒼白的臉上,幾乎映出一種稚弱的透明,神情專注天真,熟悉得像是從未隔開三年一樣。
謝懷又問一遍:“想起來了?我是誰?”
宿羽恍然遲疑道:“……你是我的崽?”
謝懷低頭拿筆幹活,狼毫幾乎變成馬刀,不僅力透紙背,恨不得刀刀見血,“給我滾滾滾滾滾!”
一開口就給人當阿媽,宿羽也覺得不大合适,把灰溜溜的尾巴一塞,低頭跑了。
近年來北濟的鐵拳越收越緊,大有速戰速決侵吞大周的勢頭。北濟人本來就無所不用其極,這下徹底撕破了臉,更是迅速地放低身段,把大量的間諜安插進了大周。
上個月青州軍中有逆賊作亂,謝懷千裏奔襲帶虎贲軍趕到,一鼓作氣将數十名北濟內奸拔除,将青州軍洗得裏外清白。
青州在隴州之南,青州軍中若有內奸,隴州軍也幹淨不到哪去。所以謝懷血洗完青州,就看似吊兒郎當地來了隴州,也沒知會一聲,把李存年打了個措手不及。
謝懷信得過的人不多,暗中要了全軍花名簿,讓李存年帶着郭單皮挨個篩查,又拎了謝鸾和燕燕打下手,自己往榻上一歪,頗萎靡地打了個呵欠。
李存年道:“殿下休息得不好?”
燕燕在百忙之中磕碜他,“你今天倒是困了?稀罕,這大白天的。”
謝懷回得不緊不慢,“誰跟你個二百五似的,成天夜裏貓着白天打呼,能長個嗎?”
燕燕當年引以為傲的個子已經越長越慢,十六歲開始,就已經被謝鸾反超了一個腦袋。所以身高問題在她這純粹是老虎屁股摸不得,當即氣得一胳膊肘怼旁邊的郭單皮,“眯眯眼,別跟我擠!”
郭單皮委屈道:“我幹啥了?我惹你們了嗎?殿下你評評理呀殿下!”
謝懷輕蔑道:“你把眼睛睜開再跟我說話。”
郭單皮愣了一下,“我什麽時候閉眼了?”
謝鸾“噗”的一聲。
郭單皮反應過來,正咧着嘴想嚎,只聽門口傳來一把脆生生的聲音,“殿下崽,吃了嗎?”
聲音脆得頗為煩人,是宿羽端着盤金貴的烙餅,把腦袋塞了進來,進行日常詢問。
燕燕、謝鸾和郭單皮等人還沒來得及回頭,謝懷已經聲如洪鐘地大吼一聲:“滾!”
宿羽眨巴眨巴眼睛,“崽怎麽說髒話。烙餅,不吃嗎?我自掏腰包開的小竈。真的不吃嗎?”
根據燕燕教導的“誰對你好你就當誰的阿媽”,宿羽徹底把謝懷當狗崽子,就剩把謝懷的狗嘴掰開親手喂飯。謝懷這幾天被煩得眼冒金星,晚上好不容易睡着覺,都被一摞一摞的烙餅和一聲一聲的“崽”魔音穿腦,整個人都是想死的,只能無力揮揮手,虛弱地重複:“滾。”
宿羽不滾,“特別貴,超貴。我滾了,烙餅誰吃?”
謝懷吼:“誰愛吃誰吃,反正我不吃!滾!”
吼得氣沉丹田繞梁三日,宿羽被吓了一跳,立即滾出了門,然後腿一軟,端着盤子在門口蹲下了。謝懷還挺吓人。
馬沙巡邏回來,凍得一邊搓手一邊蹲下,“頭兒,給我的?夠大方的呀,失憶挺好。”
宿羽連忙說:“不是給你……哎誰讓你吃了?!”
馬沙嚼着烙餅招呼三倫,“三兒!頭兒發達了,請咱們吃烙餅!”
三倫支棱着兩條筷子腿,長腿鳥一樣捯饬過來,“頭兒掏錢了?親自掏錢了?我的媽北濟人真是大力出奇跡,失憶挺好,等你想起來了讓他們再給你來一刀。”
宿羽連忙捂盤子,“不是……哎你怎麽搶我烙餅?!”
三倫嚼着烙餅扯嗓子喊:“李公子!李公子人呢!上次誰跟我打賭我們宿小将軍就算失憶了也不會花錢的!”
宿羽快急哭了,“別喊了!沒幾塊了!”
帳中的謝鸾放空了一會,突然問:“我記得你跟我說你那個宿羽哥哥挺正經的啊?他怎麽這麽摳門?”
燕燕咳嗽了一聲,礙着謝懷的鍋底臉,沒敢搭話。
李存年說:“小宿一直就摳門,一文錢掰三瓣花,也不知道攢着要幹嘛。我估摸着是也知道自己年紀不小了不好娶媳婦了吧。”
謝鸾又問:“不會吧,他以前也這樣嗎?”
燕燕又咳嗽一聲,示意他閉嘴。
沒學會看人眼色的小容王還要問,謝懷在榻上翻了個身,蓋上被子,“一直就這樣。再問死去。”
謝鸾福至心靈,突然醒悟了他大哥最近愁腸百結的原因——多半跟宿羽有點關系。當下也咳嗽一聲,旁顧左右而言他道:“小郭将軍啊,你這眼睛怎麽就能這麽小呢?”
郭單皮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只聽門外響起一聲霸王花的呼喊:“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你說什麽?宿羽花錢了?!”
謝懷又翻了個身,面朝裏,看樣子是準備白日宣覺。
門外繼續亂成一團,“宿羽,是特地給我弄的嗎?”
“……”聽聲音大概是宿羽又轉了個半圓。
“靠!宿羽為我花了十文錢,我牛逼大了!”
三倫和馬沙七嘴八舌驚嘆,“我們頭兒!不花錢則已,一花就是十文!大氣!講究!”
宿羽小聲說:“……七文。我講價了。”
謝鸾涉世未深,向來一擲千金,來之前偷偷打了把彎刀,光是訂金都花了不少黃金,當即萌生了罪惡感,“李将軍,他們當兵的這麽窮啊?”
李存年嘿嘿一聲,郭單皮見縫插針,“我都這麽窮了你們還成天磕碜我。”
謝鸾說:“磕碜你跟你窮有關系嗎?……哎大哥你去哪兒?”
謝懷不知道什麽時候掀開被子下了床,溜達到門口掀開帳簾,沖着門口蹲着的香菇屁股輕輕踹了一腳。
宿羽一手端烙餅一手摸屁股,回過頭來,先是喜出望外,随即心虛上臉,“……就剩半盤了。”
謝懷呵欠連天,右手招了招。
宿羽遞過盤子,謝懷接過,随即用一種跟空氣說話的神情開了尊口,“行了沒?”
宿羽站起來拍拍屁股,小雞啄米一樣點頭,“行了行了,你吃吧我走了。”
謝懷端着半盤烙餅轉回帳中,把盤子放在堆滿文書的案上,盯那半盤烙餅盯了足足半盞茶的時間,才突然頭也不回地問:“看什麽看,活兒幹完了嗎就看。”
衆人一下子收回獵奇的目光,核對名冊的核對名冊,畫正字的畫正字。
謝懷往榻上一倒,拉起被子蒙住挂不住七情六欲的臉,終于睡了個昏天黑地。
不知睡了多久,謝懷又開始做夢。
夢裏是白茫茫的一片缟素,他騎馬引領靈車駛出金陵城。漫天的紙錢在罡風中盤旋,落地時已被凍成冰片,幾乎是在地面上撞出“铛啷啷”的聲響。
送靈的隊伍左黑右白,黑的是已成氣候的虎贲軍,白的是面無表情的宮人。那些漠然的面目晃得他頭暈目眩,一旁的謝疆紅着眼圈扶了他一把,“大哥。”
謝懷甩開他,勒馬回首,獨自向後看去。
鐵壁般的高大宮牆之上,站着翻雲覆雨的帝王。
顧皇後薨逝,皇帝沒落一滴淚,及到這時,猶在插空處置朝野事宜。他站在那裏送皇後最後一程,僅僅因為死去的人是所謂一國之母而已。
皇帝身邊花白胡子的老頭垂目弓腰,正絮絮叨叨地說着什麽,皇帝慢慢地站直了。
随即,皇帝的目光跨過浩蕩的靈幡,投在了謝懷身上,那雙即将蒼老的灰色眼睛裏沒有絲毫溫度和恻隐。
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長門宮中日日夜夜的熟悉草藥氣味,最後幾個月中顧皇後持續不斷的低燒,穿梭往來的太醫術士行色匆匆,其中有個老頭是花白胡子,似乎就是……
謝懷悚然一驚,猛然坐起身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昨天哪裏欺負謝懷了
今天這才是欺負好不
明天繼續欺負
鐘鳴穿裙周識除衫都不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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