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刀骨
———第三章·刀骨———
阿顧和燕燕這邊各說各話半晌,終于開始大眼瞪小眼。
阿顧首先打破沉默,扶額道:“……你的意思是,宿羽還是個刺兒頭?他去哪作死了?”
燕燕跳腳,“都說他是作死了,我怎麽知道?!”
小二趕晚不趕早地推開窗,沖樓下的店家喊:“二叔!那位小軍爺要劫北濟人,往西街去了,我沒指錯路吧?”
……一個人劫一個馬隊?!
阿顧和燕燕又對視一眼,這次很默契,二人不約而同地拔腿就往西街跑去。
宿羽能飛檐走壁抄七八裏的近路直接抄刀砍到西街,可沒刀的燕燕和帶傷的阿顧跟他一比就是老弱病殘。
兩人氣喘籲籲地拐過數條羊腸小道,終于拐到西街,遠遠就聽前方又是一片喧嘩,間雜着馬匹嘯叫、惡犬厲嗥和人聲鼎沸。
血腥氣撲面而來,狗崽子開始往前撲。
阿顧幾乎眼前一晃,徒勞地張了張嘴,愣是沒發出聲音。
燕燕也慌了,提起嗓子喊:“宿羽?宿羽!還活着嗎宿羽?!”
一旁湊熱鬧的老頭叼着煙鬥,“活着呢活着呢,你們年輕人擠進去看看,可熱鬧了。不過當心——”
燕燕聽完前半句,松了口氣,擡腳就走,一腳落地就踩到了什麽東西,腳下一滑,立刻臉朝下摔了一個馬趴,随即破口大罵:“誰家不差錢的滿地撒黃豆!不如給我喂狗!”
老頭磕了磕煙鬥,惆悵道:“……都說當心了。”
阿顧低頭,只見一地幹黃豆咕嚕嚕滾動,斷刀殘刃茍延殘喘,隐約可以猜出某英雄撒黃豆溜倒馬匹、又甩着彎刀砍斷北濟人兵器的英姿。
北濟人身材高大,精于騎術,沒了馬匹便只剩血肉之軀和兵器——偏偏北濟的兵器鍛造水平十分尋常,弓箭還好,近身用的刀劍都是一砍就脆。
可以想見,再跋扈的一群人沒了兵器陷入敵陣,也是只有四散奔逃一個結果。
如此看來,宿羽也不完全是作死。
燕燕還小,腦門還沒阿顧肩膀高,阿顧得以拎包似的把她提起來,一疊聲“借過”,擠入人群裏,一打眼就看見宿羽一身灰地騎在另一個人身上,身姿勁瘦,一拳一拳如閃電般劈下!
宿羽的面孔稚弱漂亮,阿顧從沒想過他有這樣的身手。
被他騎着的壯漢如果站得起來,大概一只手能提起來三個宿羽,然而眼下已經滿臉青紫腫脹,被一記記重拳打得有出氣沒進氣。
剛才被劫走的姑娘跪坐在地上抹眼淚,一邊抹一邊啞着嗓子喊:“別打了!”
燕燕血氣上頭,立即把裙子一掀,呱唧呱唧鼓掌:“幹得漂亮!”
奧雲擦幹了滿臉淚,捏了燕燕一把:“讓他、讓他別打了,我聽着好像有人去找巡防隊了。”
宿羽平時婆婆媽媽,一打起架來就變成了大羅神仙都拉不回來的一根筋,被北濟人逼得沒辦法了,也不是沒鬧出過人命官司。
北濟部族和軍隊同出一源,一樣的胡攪蠻纏,這次沒吃到甜頭還折了兵馬,自然就要在別處找補回來。巡防隊又是軟骨頭,到時候必然去軍營裏告宿羽的狀。
宿羽是流放來的,身份低微,上不了前線,卻往往在這種事情上出名,就連駐軍長官都很頭疼。
燕燕神情一肅,勸道:“宿羽,別打了。”
又說:“宿羽,差不多就得了。趁巡防營沒來,趕快跟我們走。”
宿羽全無反應。
那北濟人的顴骨被打裂,血沫子四濺飛到宿羽眼底,紅得幾乎蓋過漆黑的眼仁,駭人的狠厲從眼角溫柔的曲線裏流溢而出。
這個年輕人仿佛一把沉默的名刀,刀尖一旦見光染血,便要劈斬開一切漆黑膿瘡,世間再不存在能夠包容他的刀鞘。
燕燕咬牙走上前去,“宿羽,你聽見我說話了嗎?我說,別——”
只聽人群之外,有人“哎”的一聲,長嘆口氣,悵然道:“怎麽回事?好疼啊,我可莫不是要死了吧?”
宿羽提起的一拳驀然停在半空,就着這個姿勢回過頭去。
白淨瘦削的臉上濺着血,那束目光卻如黑山白水般分明清淨,在人群中逡巡,最終釘在一點。
燕燕随着他的目光,看見了站在人群裏面的阿顧。
後者十分沒有誠意地點了點自己的胸口,心虛地送上一個如真包換的笑容,“那個……”
宿羽把身下半死不活的北濟人一推,起身走過去,把阿顧推出人群安置在石階上,才沉聲問:“哪裏疼?”
燕燕跟狗崽子一起亦步亦趨到了跟前,看着宿羽探了一下阿顧的脈息,又試圖掀開阿顧的衣領查看傷口,被阿顧一把握住了指尖,“軍爺,這光天化日的,不大好吧?”
宿羽倒沒覺出什麽不大好,又憂心忡忡地把鼻子湊到阿顧胸前聞了聞味,“傷口應該沒裂開吧?我記得都好得差不多了,不應該啊,等會再去給你抓服藥……”
燕燕都傻了,重新開始呱唧呱唧鼓掌。
宿羽不耐煩道:“這人命關天的,你鼓什麽掌?”
燕燕嘆為觀止地搖頭,“宿羽,你好像阿媽啊!”
阿顧衣裳被扒開半拉,還顧得上樂不可支地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嘛!”
宿羽蹲在地下,怔怔地看了一會燕燕,又看了一會阿顧,最後看了一會搖尾巴的無知狗崽子。
不知是不是長期獨處的緣故,這位暴力軍爺天生反應慢于正常人。燕燕和阿顧都很有耐心地等他反應過來,同時在內心默數,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
宿羽的臉慢慢漲紅了,紅到耳朵根的時候,終于蹭地站起來,轉頭就走,留下氣憤的宣言,“你們這些大——騙——子——!”
燕燕提起彎刀,阿顧提起狗子,跟他一起向前走去。
燕燕大聲提醒:“中午去我家吃肉,你走錯了!”
宿羽腳下一崴,換了方向,同時又是一聲氣吞山河的憤慨:“……哼!”
憤慨之外,宿羽還很沮喪,阿顧真的是他的掃把星。
他掰着指頭數,“阿顧,你自己想想,自從撿了你,我都倒黴過多少次了?狗崽子丢過兩次,碗打過七個,掰不對包菜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掰回來的包菜還是被蟲咬空心的。這些都算了,你還把房子都給我燒了,我上輩子是殺你全家了嗎我?”
阿顧一邊掏耳朵一邊恭聽,時不時點頭,“是是是是,你可說呢,絕對沒錯,妥妥的。”
宿羽越說越喪氣,頭都要掉進奶茶碗裏去了,“好好的房子燒了可以再蓋,好好的人變成阿媽可就回不來了啊!燕燕,我自己還是個孩子呢,你說,我哪裏像阿媽了?”
燕燕和阿顧把手臂一張,鑒賞銀票一般從上到下比劃一遍,鑒賞道:“從頭到腳。”
宿羽往桌上一趴,徹底不掙紮了。
燕燕的阿媽把熱騰騰的手把肉往桌上一墩,“小宿,阿顧,吃!燕燕,別光杵着不動,把韭菜花醬找出來呀,宿羽不是很喜歡吃嗎?”
燕燕不愛做家務,更懶得翻箱倒櫃找什麽韭菜花醬,懶洋洋地挑塊肋條肉塞進嘴裏,安慰道:“其實啊,你是沒看你剛才那樣,真的……說你是阿媽,總比說你是斷袖好吧?”
宿羽悶聲悶氣:“斷袖哪裏不好?”
燕燕和阿媽同時震驚,“原來你是斷袖?!”
阿顧一口水嗆在喉嚨裏,咳得驚天動地,咳得半片肺挂在嘴邊,“你、你是斷袖?!不、不早說!”
宿羽臉紅一陣白一陣地爬起來,一邊給阿顧捶背一邊喊:“我什麽時候說我是斷袖了!”
燕燕和阿媽看着他的動作,都是愣的,同時異口同聲,“不就是剛才嗎?!”
宿羽講道理,“我是說阿媽不如斷袖好,沒說我是——”
燕燕的阿媽說:“阿媽有什麽不好?嬸嬸對你不好嗎?你說說我有什麽不好?”
宿羽臉憋得通紅,“……你很好!”
燕燕說:“比很好還好那不就是特別好嗎?!你說斷袖特別好,意思不就是你是斷袖!?”
宿羽的辯解和阿顧的咳嗽同時停下了。宿羽純粹是傻了,阿顧則認真思索了一下因果關系,發覺這母女倆很适合上朝堂去攪渾水。
燕燕的阿媽一臉震驚地端着韭菜花醬看着宿羽,臉上寫着“虧我把你當女婿這麽多年,你居然是斷袖!”
宿羽搖手,“不是不是不是!”
燕燕深吸一口氣,“……既然你是斷袖,這麽多年了,你是不是對燕于飛……?”
燕于飛就是燕燕的哥哥,人在軍中,所以算是半個宿羽的同袍——自然,也是阿顧的前同袍。
阿媽這下更震驚了,臉上寫着“虧我把你當女婿這麽多年,你居然想搞我兒子!”
宿羽恨不得把心挖出來自證清白,“沒有沒有沒有!”
燕燕自說自話,“不過我估計你也不喜歡燕于飛,燕于飛臭,我感覺你有潔癖。”
宿羽松了口氣,燕燕接着說,“所以……是阿顧!”
宿羽沒把阿顧是逃兵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只說是被劫了錢財的商賈,借住到河流化凍就回金陵。
阿顧是不是斷袖,他們不知道;但是,金陵來的嘛。
金陵好,煙花雨,秦淮愁,潮打空城金粉地,年輕人有點歪風邪氣不足為奇。何況是長成阿顧這樣的。
至于宿羽——在燕燕看來,自從撿到了阿顧,宿羽也不帶着狗滿世界亂逛了,也不來她家找信了,也不在沙地上種大蔥屁股了,總之是變得很有人樣了。
忽略這一切,阿顧和宿羽站在一起,一個妖氣沖天,一個老實巴交,以斷袖的眼光來看,确實是天生一對。
宿羽無奈地看了一眼阿顧,後者的眼神告訴他“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但是宿羽為什麽會混成這樣?就是因為他洗不清也要洗。就算燕燕和燕燕的阿媽只是開玩笑,那也要洗。
宿羽舉起手,非常誠懇,“我發誓,我不是斷袖。如果我撒謊,天打五雷轟。”
話音剛落,帳外響起一聲馬嘶和一聲驚雷。
賬內,一片寂靜。
良久,燕燕啃了口肉,漫不經心道:“哇,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宿羽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天有偶然,重來。我發誓,我和阿顧只是普通朋友。如果我撒謊,天打五雷轟。”
又是“轟隆”一聲,第二聲驚雷落地。
賬內衆人仿佛冥冥中感知到了天譴的力量,吃肉的蘸醬的都停下了手中動作,一時間靜得可怕。
宿羽眼圈都紅了,“……聖人有言,有再一再二,絕無再三再四!重來!”
阿顧不忍心了,“算了算了,我本來也不是什麽好鳥,你不用給我洗了。”
宿羽繼續說:“我發誓,不管阿顧是好鳥壞鳥還是斷袖鳥,反正我和阿顧清清白白——”
外面雨聲漸密,噼噼啪啪打在帳子頂上,響得簡直像雹子。
大家不忍心地移開目光,不約而同地安慰道:“小宿,算了算了。”
作者有話要說:
阿顧:恩公放心,我鳥很好
(天啊我在說什麽,未成年請至少裝作捂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