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饕餮
此人姓燕名燕,草原人稱燕小姑奶奶,芳齡二七十四,乃是野狐嶺外大草原上一只人人聞風喪膽的女蝗蟲,日常工作即是替她死去的爹送信、替她當兵的哥物色姑娘,替鄉親們打抱不平,以及替她娘磕碜宿羽。
阿顧打了個招呼:“你來了啊?”
燕燕嗑着瓜子揚了一下尖尖的下巴,權當打過了招呼,“聽說你把宿羽的房子燒了?”
阿顧心虛道:“沒想到你們草原兒女消息還挺靈通的。”
燕燕說:“我娘炒了南瓜子,巴巴的讓我去送,結果呢?我跑過去打眼一看,你們的屋子還冒着煙呢,就跟上墳似的。”
阿顧開始嗑瓜子,把瓜子都順手塞進宿羽的後腰,吃多少拿多少,随口問:“你娘不是成天嫌宿羽婆婆媽媽嗎,怎麽最近對他這麽上心?”
燕燕兇惡地瞪了他一眼。
燕燕她娘孀居多年,自然和草原兒女們的品位不大一樣,很喜歡中原小白臉,一直試圖把陽氣過盛的燕燕配給一個陰氣森森的小白臉。
以此原則出發,白嫩瘦削、力可斷金的宿羽當然是第一人選,奈何宿羽始終見燕燕就跑,況且通信頻繁深情款款,怎麽看都是名草有主的樣子,她娘只好放棄。
然而世事難料,天上掉下來一個阿顧。
阿顧雖然比宿羽高大結實一些,但是一張臉生得十分瑞氣千條妖裏妖氣的,因此,在燕燕她娘看來——中原人永遠是中原人,小白臉永遠是小白臉。
阿顧頓悟,指着自己,“我?!”
燕燕沒好氣,吐出瓜子皮,“你就當不知道,有命的時候趕緊跑,別跟宿羽似的天天沒事兒就跟我娘跟前晃蕩,跟招親似的,懂了沒?”
……那宿羽怎麽就不在他跟前晃蕩呢?
阿顧說:“那我肯定是要跑的……問題是,宿羽招親你能頂得住?他長得,還行吧。”
燕燕奇道:“怎麽頂不住?我瞎呀?他那身板還沒我哥一半英武,我當他姐還成,當他媳婦兒?我呸。他當我媳婦兒還差不多。”
……宿羽當媳婦?誰家媳婦成天烙餅,還半生不熟的?
阿顧盯着宿羽又窄又薄幾乎挂不住腰帶的後腰,腦海裏居然莫名其妙地蹦出了幾句他平時頗為嫌棄的酸詞,什麽盈盈一袅楚宮腰從此君王不早朝什麽的,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宿羽的後腰被塞滿了瓜子,一邊跟賣床單的大嬸商量價錢一邊回頭一摸,當即吓得往後蹦了一大步,“燕、燕燕?!你什麽時候來的?!你幹嘛?!”
燕燕一跷二郎腿,“來看看誰家缺賢惠媳婦兒,我好順手把你賣了。”
宿羽這次倒沒跟她計較,目光膠着在阿顧臉上,“你那是什麽表情?”
阿顧的表情很是迷幻,“……本……我表情……很明顯嗎?”
宿羽還未答話,市集上突然掠起一陣喧嘩,尖叫聲和馬蹄聲由遠至近,片刻間已經襲到跟前,帶起一陣黃土煙塵。
周圍一片尖叫奔逃,阿顧茫然問道:“怎麽了?”
燕燕猛地站了起來,“大娘,退後!”
賣床單的大嬸雙膝一軟,幾乎跪下,手忙腳亂地退上臺階,又向前一步去整理貨品。
一列馬隊風馳而來,宿羽把她的車子往後一拉,“當心!”
高頭大馬鐵蹄踏過,隐約看得到馬背上的高大人影和正在哭叫的年輕姑娘。
呼嘯的風聲把人掀向兩邊,大娘被結結實實地甩到路邊,卻來不及擦額頭上的血,指着遠走的馬隊,顫聲道:“那是、那是紮木合家的奧雲!”
阿顧明白過來了,那是北濟部族的馬隊。
大周國力衰微,北濟人便時常南下擄掠,黃金、牛羊、棉花、煤炭,無可不所掠奪,邊境上的集鎮往往是重災區。
而最為人垂涎的,自然是嬌柔的女人。
金陵的君王不是不知道,事實上,年年都有數百件軍報傳到朝廷。
然而,非切膚之痛便不可感知,不是每一個橫死異鄉的少女都能擁有當年和親公主的“幸運”。
那些被擄走的少女不是王公親貴,不是探花嫡女,因而不得最高聲的言論鼓吹,永遠隐沒在史官筆下,只能化作檔庫中一個蒼白的數字而已。
馬蹄掀起的黃土還未落地,阿顧轉回頭來,垂下目光。
血糊了大娘滿臉,燕燕抿起嘴唇,蹲下去,一邊擦拭血跡,一邊低聲道:“大娘,你可看清楚了,那真是奧雲?”
燕燕說到一半,突然感覺肩膀一輕,猛然轉頭,“宿羽?!你別胡鬧,都多少次了,回頭他們又要罰你的錢糧!宿羽!”
阿顧心裏一沉,高聲問道:“什麽錢糧?!”
宿羽恍若未聞,迅速解下燕燕背上的圓月彎刀提在手上,一言不發,快步走入店面,進門就問:“樓梯在哪?”
這年輕人唇紅齒白,玉白面孔上卻有種罕見的狠厲昂揚。
店家一臉茫然,給他指了路。
宿羽把燕燕和阿顧的聲音全數抛在腦後,三個臺階一步地大步上樓,揚聲又問:“開天窗!”
小二看了這場光天化日的惡行,又知道宿羽是軍中人士,連忙打開天窗,“小軍爺,這外頭走這邊是朝西,那條街窄得很,您當心……”
宿羽把刀柄別在腰裏,擡手一抻窗沿,一個漂亮的弓身,倒着鑽出窗外。
屋頂之上是碧藍青天,白雲低得踮腳就可入雲中,遠處是灰綠草原大好河山。
而一條街之外,仍然是那一縷饕餮煙塵,仿佛旖旎畫卷之上的醜陋瘡疤。
真是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