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邪
吃人的嘴短,難吃也得吃,何況對面坐着一尊油鹽不進的黑臉張飛。
黑臉張飛宿小羽面前擺着韭菜花醬,顯然對自己做的烙餅也興致缺缺,拿筷子頭蘸着韭菜花醬,舔一口,又舔一口。
宿羽的毛病阿顧知道,就是不好好吃飯。別人吃的時候他看着,別人吃完了他才開始像做任務一樣狼吞虎咽風卷殘雲,是個很壞的習慣,難怪瘦得像一輩子沒吃過肉。
宿羽烙的餅一半在竈上,另一半被阿顧吃了,盤子裏就剩一小塊。
宿羽拿起僅剩的一小塊,“兒子,吃烙餅。”
狗崽子很捧場,臊眉耷眼地就着宿羽的手舔了幾口。
阿顧又吞掉半張寡得沒味的烙餅,然後乖覺地悄悄起身。
狗崽子立即放棄烙餅,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用搖頭擺尾的狗樣說明“我後爹就連放屁都比烙餅香”。
阿顧剛剛拿起洗碗布,宿羽就像腦袋後面長了眼睛,頭都不回地說:“碗別動,我來洗。”
阿顧很通情達理地說:“我喜歡洗碗!”
宿羽說:“你會洗嗎?”
阿顧一邊洗一邊辯白:“我不僅會洗碗,還會洗鍋呢,洗得可幹淨了,可厲害壞了,你一會來檢查。”
話音未落,鬥室之中爆發出咣啷一聲脆響。
小狗往後飛跳一步,避開了迸濺的碎瓷片。
宿羽緩緩回過頭,看着一地碎瓷片。瓷片林林總總還隐約辨認得出生前形狀,和另外半拉烙餅一起摔得塵歸塵土歸土。
這次換阿顧乍着手,大喊:“……你別動我來掃!”
宿羽徹底投降:“不是,你聽我說——”
阿顧把他推到一邊,不容分辯,“我來掃我來掃,什麽都別說了!做錯事情就要承認承擔,我承認我不會洗碗,但掃地我還是行的……”
他三下五除二把碎瓷片和烙餅一起收起來一股腦扔出去,還拿起鐵鍬蓋上一把黑土,試圖毀屍滅跡。
宿羽追出來,“不是,我說……你埋了?”
阿顧回過頭,“不然呢?”
宿羽不易察覺地咽了口口水,昂首挺胸轉身回屋。
阿顧在屋外,被傍晚的黑風一吹,終于找回了多日不用的腦子,讀出了剛才宿羽寫在臉上的話——“我還沒吃呢。”
人家宿羽巡防跑了一天,又回家辛辛苦苦做了飯,還還沒吃一口,他把烙餅給倒了。
倒了,還埋了……
入土為安,節哀順變。
月黑風高夜,寂寞少男心。
阿顧內心頗有些感慨,原來再粗犷再有擔當的人,敏感到深處,也是會很難伺候的,比如世界上的每一個阿媽,再比如草原英雄小宿羽。
阿顧又吹了會冷風,推開門進屋。
宿羽換了幹淨衣衫窩在大床裏面,卷了個被子卷,紋絲不動。
今天也不早了,宿羽自覺得令人發指,照例睡得比九歲小孩還早。這會的金陵大概将将華燈初上,豔婦盤龍金屈膝方才開場,而宿羽确實該睡了。
阿顧推了推那個被子卷,“喂,小宿羽。”
被子卷悶聲悶氣:“我睡着了。”
阿顧哭笑不得,“睡着了個屁,夢裏肚子餓不餓?起來,我下面給你吃。”
被子卷騰地坐直了,面紅耳赤,“流氓!”
阿顧:“……啥玩意兒?”
阿顧倒不是頭一次被人罵流氓,但這次着實流氓得沒有一點油水,當時也是無言以對。阿顧無言以對地憋着笑,把被子卷往回輕輕一踹,“那就睡你的覺,等會叫你就起來吃面。”
宿羽會錯了意,耳朵“嗵”地滾燙起來,連忙“嗯”了一聲就躺回被窩,聽見了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響。
“啪”的一聲,是阿顧打開了面缸。然後是水聲,阿顧在和面。再然後是揉面的聲音,瓷盆底一遍一遍碾壓砧板,發出好聽的有節奏的聲音,就像達達的馬蹄,踏過草原山嶺天光雲影。
這種感覺很陌生,宿羽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惟其如此,才容許自己輕微地笑了一下。
心情一松,才覺出今天确實累了,宿羽翻了個身,臉朝外,迷迷糊糊地看着阿顧的背影。
阿顧比他年長,比他高大,比他結實,所以穿他的衣服有些嫌小。他的那些舊衣裳到了阿顧身上,就被撐出線條,松垮單薄一下子變成了風流妥帖。
阿顧的寬肩膀高個子自帶一種風華氣度,和洗得發白的灰色圍裙格格不入,忙活得倒是很熟練,不管做出來的東西能不能吃,架勢反正是十二分足。
阿顧确實是個纨绔,但……一個會做面的纨绔?
最後一個念頭落入腦海,沒有激起一絲水花,宿羽沉沉地浸入了夢鄉。
“咳。”
夢裏無邊黑暗,正中燃起了一簇火花。火光氤氲,勾勒出四邊景物,是一間狹小的牢房。
大約是天冷,中年男子凍得咳嗽,抖抖索索從懷中掏出一只香囊,“孩子們啊,流放路遠,颠沛流離,這一別就不知道何日才能相見。”
香囊拆開,裏面是四根指節長的幹樹枝。
“我們宿家小門小戶,沒什麽寶物傳家。此乃我們家門前的杏花樹,各自收好,留個念想。他日再見,就算相見不相識,也算有個依憑。”
中年婦人和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各自默默接過一枝,中年男子催促道:“小羽。”
叫小羽的孩子約莫十四五歲,跪伏在地,羸弱背脊不斷顫抖,發不出一點聲音。
婦人嘶啞着開口,“小羽,你爹給你,你就接着。”
小羽擡起臉,蒼白的臉上淚痕縱橫,哭噎道:“爹、娘、哥哥,都怪我……她死了,不然——”
哥哥很平靜,把手輕輕覆蓋在小羽的脊梁骨上。
那只手瘦而且涼,力道薄弱,但就仿佛油紙傘倏然隔開雨幕,小羽的哭聲奇異地止住了。
年輕的哥哥輕聲說:“小羽,刀劍不識人間苦,這不怪你。要怪,就怪這個世道。爹娘,你我,還有公主,都不過是輸給了這個世道。”
宿羽看不清哥哥的面容,是因為已經大體忘卻了。但他記得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記住了“輸給這個世道”。
世道澆離,一家人在流放途中分散。
邊境上書信淤塞,宿羽到了北境,在三年中陸續接到了三封耽擱得十分久遠的訃書。
後來宿羽在日複一日的沉默四壁中明白過來,在那間牢房裏,他哭得出來,是因為有人會聽。
人在夢中,宿羽都能想起那時的冷,冷得雙手布滿凍瘡,冷得不停咳嗽。
“咳!”
脊背狠狠一痛,宿羽整個人發着抖醒過來,汗水滑進眼角,蜇得生疼。
有人在狂拍他的臉,“小宿羽!醒醒醒醒醒醒!”
眼前黑煙滾滾,灼熱的飛灰撲到眼前,阿顧俊秀的臉上遍布焦急。
宿羽蹭地坐起來,“出什麽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忍不住!好想一口氣全都發出來!聽到存稿箱的哭泣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