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重逢
魔界陰雨未停,打在紙糊的窗子上,響做一片。
林信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案上,放着玄光鏡。
放在玄光鏡後面的鏡心上,取自吳慧娘指尖的一點血珠緩緩流下,淌出一道血跡。
鏡中已然過了幾個寒暑。
林信在鏡中看見年少時候的扶歸,還有扶珩的父親,當時的魔尊。
魔尊不幸早逝,當時只有扶歸陪在身邊,他将魔尊的位置傳給扶歸。
當時扶歸,也與現在的扶珩一般,不善權術。
他是慣于征戰的,在政事上,被挑撥起來的對面人,打壓得節節後退。
他懶得争辯,于是謠言四起,六界都說是他弑主篡位。這個謠言傳到現在,便成了六界公認的事實。
而吳慧娘的丈夫,也正是從前魔尊手下的一位将軍。
魔界內亂,四處動亂,魔君将懷有身孕的慧娘送至人界,護送慧娘的兩個親信,在途中喪命,慧娘獨自逃到人間。
才到人間時,便是産期。慧娘得昆侖山山腳下的信衆救助,才順利生下孩子。
因為害怕被旁人發現魔君之妻的身份,她便帶着孩子,居住在很偏僻的地方。
與魔界消息不通,她不知道魔界如今的情況,魔君也再沒有派人來尋過她。
在魔界時,慧娘曾修習過一些術法。
她想要知道一些魔界的事情,嘗試了許久,得到的唯一消息就是扶歸登基,将魔尊的位置坐穩了。
心知魔君兇多吉少,她想着,無論如何,要回魔界去尋一尋。
只是她還帶着孩子,前路兇險,她也不知道魔界當中究竟是什麽情形,不敢帶着孩子冒險。
就這麽過了幾年,慧娘也終于找到了重回魔界的路徑。
她思量許久,将孩子交給昆侖山上修行的道長照顧,決定獨自前往魔界探一探,倘若尋不到,也便算了。
也能寬慰自己,至少是去過了。
于是自此一別,自魔界再回昆侖山時,卻再也尋不到孩子了。
昆侖山上的道長向她行了個禮,道:“貧道不記得了,各自有命,成仙成魔,也未可知。”
慧娘便在魔界與人界多次來回,到底是□□凡胎,她很快變得蒼老虛弱。
再沒辦法穿梭兩界,她被困在魔界,終生不得出界。
最後便是林信為了編《六界美人總榜》,來到魔界,在某個下雨天,冒冒失失地闖進沒有客人的面館。
吳婆婆給他端了一碗面,又切了一碟牛肉,道:“仙君慢用。”
林信見她悶悶不樂,為了哄她高興,便給她畫了一幅畫。
慧娘問他,能不能畫一幅稍年輕時候的畫像;林信自是應了,根據慧娘的口述,将她還在人間尼姑庵做尼姑時候的模樣畫了下來,添在美人榜裏。
後來美人榜流傳開來,還有朋友專門來找林信,問他畫上的人物是誰。
林信笑了笑,神秘兮兮地道:“不可說。”
美人尚小。
面館裏,林信将玄光鏡後邊的□□往前撥了撥。
林信再看了看鏡中情形,為了确認,再問了一遍:“阿嬷,你夫君的原形……是頭紅眼睛的豺狼?”
“我也不常見他的原形,他不讓我看。”吳婆婆嘆了口氣,“我也沒注意他的眼睛是紅色的,不過我沒有與你提起過,他是一頭豺狼嗎?”
“沒有,你沒有跟我提起過,我一直以為你夫君就是一只普通的狼。”林信眨了眨眼睛,抓了把頭發,從乾坤袋中取出紙筆,“是我的錯,我應該再問清楚一點的。”
直到看見昆侖山,林信皺了皺眉,心道總不會這麽巧。
後來看見慧娘的孩子,那一團有點紮手的黃毛的時候。
林信垂了垂眸,道:“我知道他是誰了。”
他拿起紙筆,将這豺狼的模樣畫下來。
吳婆婆想要問他,但是見他正忙,也就不好開口。
林信很快就畫好了一張紙,他将紙上墨跡吹幹,站起身來,急匆匆地将案上的玄光鏡、香爐還有蠟燭都收進乾坤袋中。
“阿嬷,我現在去把你兒子帶過來,你在這裏等着,我馬上就回來。”
吳婆婆像是要說話,他便拍了拍婆婆的肩:“你放心。”
林信轉身,推門出去,摟了一下顧淵的脖子:“圓圓,我們得馬上出去一趟。”
顧淵看向他:“找到了?”
“嗯。”林信将半幹的畫展開,放在他面前,“你看這是誰?”
顧淵看了有一會兒,林信朝他使了個眼色,他便立即會意,道:“柴全。”
“嗯,就是他。”林信将畫收起來,“我要是再問得清楚一些,也不至于這麽久了,都沒看出來。我現在就去一趟枕水村,把他帶過來。”
鶴亭道:“殿下,天底下長得相似的妖魔多了去了,要是弄錯了怎麽辦?”
“不會。”林信道,“我算了算,時間地點都對得上,确實是他。”
聽他這麽說,顧淵也站起身來,準備陪他去枕水村走一趟。
這時,吳婆婆扶着門,從房間裏走出來,喚了一聲:“信信?”
林信回頭,道:“你老放心,我肯定馬上就回來。”
“不是。”吳婆婆卻道,“外邊下雨了,你記得打傘,要不晚一點,等雨停了再去。總歸也這麽多年了,他不會跑了的。”
林信微怔,随後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我打傘去。”
正要出門時,撞上了回驿館去取魚的驿館主人游方,身上的鬥篷都濕透了,他一只手縮在鬥篷裏,将兩尾魚護在鬥篷裏。
見林信要出門,便問道:“林仙君……要回去了?”
“不是,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好。”游方點點頭,頓了頓,又道,“外面雨下得大,仙君還是晚些時候再出去吧。”
“不要緊,我是仙君嘛。”
林信站在屋檐下,為了顯示自己身體很棒,可以淋雨,便伸出一只手去接雨。結果手心被帶有魔氣的雨水,灼出一點黑顏色。
他迅速将手握成拳,背到身後,讪讪地笑了笑:“沒關系的,我很快就回來了。”
臨走時,顧淵解下身上外衫,給他披上。又抓起他的手,将他手心裏被雨水灼出來的一點痕跡抹掉。
林信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帶入雨中:“走了。”
途中,林信與顧淵閑聊。
“前幾日老君跟我說,有的事情,一昧按着往事來做判斷,是沒有好處的。”林信摸摸下巴,“他說的大概有一點道理,不過我還是覺得,玄光鏡是很有用的。”
顧淵欲言又止:“林信,其實說不準……”
林信接話道:“說不準柴全根本就不是阿嬷的孩子。”
“你知道了。”
“嗯。”林信點點頭,“阿嬷的孩子耳邊,有一撮黑顏色的毛。柴全……我記不清楚了,還得回去看看。”
“你……”
“你看這個催命符。”林信從袖中拿出一張被他搓得發皺的符咒,“我從阿嬷的窗戶旁邊拆下來的。”
那是地府的符咒,上邊寫着的日子,就是地府勾魂的日子。六界中人,都戲稱這東西是催命符。
顧淵看了一眼,那上邊的日子,是五天之後。
這樣一來,顧淵就明白了。
留給吳婆婆的日子不多了。她以□□凡胎,多次穿梭于魔界與人界之間,又被困在魔界多年,魔界陰沉沉的,并不适合凡人生活。
她的身子早已經受不住了,能強撐到現在,也已經是她以凡人之身勉強修習魔界術法的最好結果。
林信不是不缜密不細致的人,他不會想不到,柴全與吳婆婆的孩子之間,或許就只是個巧合。
他只是怕吳婆婆等不及,想在她臨死之前,圓了她一個心願。
她的丈夫大抵是找不見了,只能幫她找她的兒子。
可是只有五日,林信幫她找了許多年了,也未曾找見,就算是有了玄光鏡,恐怕也不能在一時之間就找見。
林信手中握着皺巴巴的催命符,他撒這個謊之前,也猶豫了許久。
“先找柴全,請他幫忙讓阿嬷高興一點。我這陣子再找一找,倘若能找到,我再向阿嬷認錯;要是找不到,那就不要告訴她了。”
顧淵摸摸他的腦袋,明明這麽麻煩,也不知道林信到底為什麽要撒這麽一個謊,光是為了讓別人高興一點麽?麻煩他兩頭跑,又要找人,又要圓謊。
很快便到了枕水村,今日的枕水村,似是有些不尋常。
村子裏來了一些林信從前從未見過的人物。
原是村子裏開了學塾,官府派了官員與先生過來。
原本村中老人恪守先祖遺願,安分度日。又因為村中人不多,孩子不多,所以村中并沒有學塾。
倘若要念書,得去河流下游的桃溪鎮。
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朝廷特意派了人,來他們這個遺老遺少的村子裏,開辦學塾。
今日正巧是學塾開辦的頭一日,林信經過仙君祠的時候,看見有個小姑娘,正梗着脖子,與新來的先生争辯。
“不是的,林仙君不是昏君。倘若林仙君是昏君,那林仙君就不會成仙了。”那小姑娘認真地發問,“可是你們吳國,又有哪個皇帝成仙了呢?”
那先生便抱了抱拳,道:“我朝有昭祖皇帝,是天地降生紫衣仙人……”
林信抱着手,站在角落裏看着,對顧淵挑了挑眉:“那是他自封的。”
那小姑娘也道:“那是你們自己封的。”
後來之前與林信熟識的那位老人家,趕來把小姑娘給帶走了:“阿蓁,不許對先生無禮。”老人家向先生賠笑:“多有得罪,小姑娘不識禮數,失禮了。”
林信笑了笑,見他們散了,也沒有再管這件事,轉頭尋柴全去了。
枕水村的地仙是一位老道長,這位老道長,在昆侖山上時,有一個豺狼徒弟,就是柴全。
老道長一心想要幫徒弟尋到回妖界的路,柴全不願意耽誤他,便獨自離開了。
一別十數年,後來在枕水村相見。柴全便留在了老道長身邊。
林信在院子裏擺出玄光鏡,替柴全看了一遍他從前的情形。
原來柴全也是在那回的魔界動亂中失散的,同樣流落至昆侖山,與吳婆婆的孩子,卻不是同一個人。
而且在他流落人間之前,他的家裏人,就已經全部在內亂中死去了。
柴全別開目光,輕嘆一聲,道:“我一開始還以為是真的尋到了呢。”
林信摸摸他的狼腦袋:“沒關系的。對不起,我……”
柴全轉頭看他,認真道:“仙君,我知道的。”
世間沒有太多的久別重逢。
能擁有一次,就已經用盡了所有的運氣。
柴全道:“我能與師父重逢,就已經是很幸運了,應當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