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暮色中,闫宅的老式庭院一片昏黃。
門口的守衛在看見車裏走出來的人後打了聲招呼:“陳叔。”
陳明同點了點頭:“我來找七爺有點事。”
幾個守衛猶豫了一下:“陳叔,七爺病還沒好,這幾天都不見人。”
“這樣啊,”陳明同嘆了口氣,轉身似乎就要走,卻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來,向最近的守衛招了招手,“身上有沒有火?”
守衛也不敢十分得罪他,忙不疊摸出打火機:“有的,有的。”
他按下火苗剛要遞出去,忽然被抓住手腕拽了過去,額頭轟然磕在雕花的鐵欄上,鮮血瞬間模糊了他的視野。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年過五十的老頭身手這麽敏捷,庭院裏的守衛驚訝之下紛紛掏出了槍。外面卻接二連三又停下了幾輛車,車門打開,走下的赫然是幫會裏管事的老人們,手下馬仔頭目也紛紛到齊,簡直有些舊時逼宮的氣勢。
“開門吧,”陳明同從半死不活的守衛手裏奪過打火機,點燃了嘴上叼着的煙,“沒什麽大事,我們送小少爺回來看七爺而已。”
闫老的房間在中庭的二樓,現在已經被改成了病房的樣式,被請來的醫生和護士不知去了哪裏,房間裏空空蕩蕩。古樸的大床旁邊安置了輸液架,透明的水滴在輸液管裏緩緩下落,老人獨自躺在床上,看起來像在沉睡。
闫桓向他走了過去,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很狼狽,後背上還因為白天的爆炸留着一片焦灼,是那種熱辣辣的痛支撐着他這一天都沒有倒下,也支撐着他沒有撲到老人面前哭訴:“闫禮要殺我。”
他只是走到床頭櫃邊上給自己倒了杯水,用來緩解剛才跟老家夥們開會時的口幹舌燥,放下水杯之後,他才低頭看向父親,他驚訝地發現老人的眼睛睜開了,不由猶豫着喚他:“爸爸……”
老人的眼神很平靜,并沒有因為看見他而顯露出任何波動,闫桓猶豫着看向父親的眼睛,想揣測他的神智是否清醒,卻聽父親低低開口:“剛才外面那麽吵,是你帶人鬧出來的?”
“我……”
“愣着幹什麽,”闫老從病床上緩慢地坐起身,拍了拍身邊,“過來坐。”
闫桓默默坐下。
“這幾天,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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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低低的一句話讓闫桓險些落下淚來,他捏緊了拳頭:“你都知道?”
闫老避而不答,他盯着闫桓衣服上燒焦的痕跡:“沒走成?”
“你給我準備的那架飛機被炸毀了。”闫桓露出個極為難看的笑容,“啄木鳥和忠叔都死了。”
“還有蒼鷹……我找不到他。”少年忽然紅了眼眶,倉皇地低下頭去,從進門時的冷漠模樣變回了那個不谙世事的孩子。
“那你能回到這來,也很不容易了,”老人沒有給他過多的安慰,而是反問,“老陳他們怎麽會聽你的?”
這個問題有些尖銳,闫桓也不準備隐瞞:“我把幫裏管事的人都請來開了個會,據我所知,除了之前被查出的幾個內鬼,還有不少人都跟西城搭上了線。他們之所以生出異心,是因為爸爸你這些年逐漸縮減他們手上的賭檔,又不準他們倒賣水貨,斷了他們的生計。所以……”他看了父親一眼,硬着頭皮說了下去,“我答應了他們,等我接手你的生意之後,他們的賭檔照開,從前走水貨的生意也照舊,原先那幾個內鬼的地盤也全都分給他們……”
他還沒說完,就被父親的笑聲打斷了。
“不錯麽,用這個法子拉攏他們,總比闫禮那些偷偷摸摸的恐吓要強的多了。這麽一來,老家夥們應該都挺高興,畢竟這些年他們在我手下憋了不少氣,現在應該巴不得你立刻繼承我的位置,好讓他們像當年一樣在A城呼風喚雨吧。”
“爸爸,我不是……”
“闫桓,”老人的笑容轉瞬即逝,厲聲打斷他,“是因為你這些年都在念建築設計,所以腦袋裏只有鋼筋和水泥嗎?”
這聲駁斥來得突然,讓闫桓摸不着頭腦,他惶然地喊道:“爸爸。”
“你知道我是混碼頭起家,當年殺人越貨的生意做得不少,為什麽忽然要金盆洗手,開始做清白生意。”他伸手拔掉手背上的針頭,站了起來,連手杖也不拄,緩慢地踱到了窗邊,“因為我比誰都清楚,一旦下了水,想再上岸可就太難了。我的勢力再大又有什麽用,混黑道終究不是什麽體面的身份。這些年我捐錢、做善事,跟A城的大亨們合夥做正經生意。我知道幫裏那些老家夥一個個怨氣沖天,埋怨我把手裏的地盤讓給別人,可我這麽做是為了誰?”
老人猛然轉過頭,怒氣沖沖的樣子吓了闫桓一跳,他低吼:“我還不是為了你,為了你以後不用像我這樣,上不了臺面,見不得光!”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猛地掐住了闫桓的脖子,咆哮,“可你這個蠢東西,竟要去撿我的老本行,開賭檔,走水貨?你以為這樣就能穩住他們?你有沒有想過,西城可以允諾他們更大的地盤,還有利潤驚人的毒品生意,到時候,他們會像張家兄弟那樣,輕而易舉地背叛你!”
闫桓被父親冷硬的手指扼得喘不過氣來,同時冷汗從額頭無聲地滑落,他艱難地開口:“可是……幫裏那些人已經壓不住了,爸爸你又病着……”
老人重重嘆了口氣,勒着闫桓的手指微微一頓,又松開很疲憊似的揮了揮手:“孩子,你還是太年輕了,不知道怎麽處理這些事情,”他重新坐回了床邊,換了慈父般的口吻,“沒關系,爸爸會教你。”
闫桓撫着喉頭被掐過的地方,猶疑地看向父親,剛才老人的力氣大得驚人,絕不像是前不久剛中風的模樣,他扶着牆慢慢站起來:“爸爸,你的病……好了?”
闫老冷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闫桓卻已經明白過來了,那個中風病倒,口角歪斜的父親多半是演了一場戲,以測試手下的忠誠。只是他們都沒想到,這場測試不但驗出了那些懷有二心的手下,還驗出了一個他們意想不到的人,闫禮。
他有太多的疑問想要問父親,然而老人卻沒有再看他,只是看着床頭櫃上的電話。
電話是在半個鐘頭之後打來的,闫老接起後靜靜聽了幾秒,“嗯”了一聲,很快便挂斷。闫桓搞不清楚這通電話的來路,從父親臉上也看不出端倪,猶豫着想要追問的時候,老人卻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喊老陳他們進來。”
陳明同和幫裏管事的老人們早早就等在門外,他們從下人那裏聽說七爺這些天一直昏迷不醒,不能下床,各自心裏都打起了算盤,一邊抽煙一邊等着房間裏的動靜。有人則不聲不響地踱到角落裏撥電話,卻始終沒能接通,等到回來時面色都帶着些許焦躁。
等闫桓拉開門讓他們進去的時候,這夥人幾乎是一窩蜂擠進了房間,誰知卻看見老人拄着手杖站在正中,氣息沉穩,神色威嚴,還是那個如日中天的闫七爺,一時都愣住了。
闫老的目光從他們每個人的臉色掠過,最後停留在門邊那人的手上,他笑了笑,笑容近乎陰鸷:“老鄭,在給誰打電話?”
被稱作老鄭的中年男人是當年跟着闫七爺走水貨的得力幹将,身形魁梧,此刻卻佝偻着腰,似乎想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他嗫嚅着回答:“沒……沒有……”
所幸,老人不再追問,只是毫不在意地掉轉頭,看向其他人:“聽說下午闫桓召集你們開了個會,允諾你們以後手頭的賭檔和水貨生意照舊,”他說着,一把抓過闫桓的手腕,壓低了聲音,“而你們幾個,也都跟他達成了協議,是不是?”
闫桓的腕骨被父親捏得發痛,而他的心也同時沉了下去,他聽出父親有問罪的架勢,擡眼一看,這些管事的老家夥們也都微微變了臉色。
在這氣氛凝結的時候,闫老忽然哈哈一笑,攬過闫桓的肩膀拍了拍:“闫桓這主意很好,我叫你們進來,也正是要說這個。我知道普通的生意你們看不上,嫌賺錢少,趁這個機會,你們願意重操舊業的就回去做,地盤照舊。”
陳明同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放了下去,他來不及揩額頭上的汗,連連賠笑:“七爺還是七爺。”
其餘幾個卻神色古怪起來,有人壯着膽子問:“可是,自從七爺您前些年金盆洗手,咱們的不少地盤,包括黃金碼頭都落到了別人手裏。就算咱們重操舊業,恐怕一時半會也收不回來了。”
闫老不動聲色地點頭:“我知道你們都眼饞那幾個碼頭,不然也不會跟西城那邊搭上線。”
那幾個人臉色微微變了:“七爺,我們……”
老人擺手打斷了他們接下來的話:“不用急着否認,我要是真想追究,現在也就不會提了。”他背着手在屋裏走了幾步,“冤有頭,債有主,我只會找該算賬的人算賬。”
陳明同聽出他的意思,上前一步,壓低聲音:“七爺,這件事是西城做得不地道,要不然,約他們的老大出來談談?”
老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跟一個死人有什麽好談的。”
他這句話聲音不大,卻把屋裏的人都震驚了,闫桓終于明白過來剛才的電話是什麽來路,原來父親的手段根本就不是清除幫裏的內鬼,而是把勾結內鬼的幫會直接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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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立在門邊的老鄭變得臉色煞白,他哆嗦了半天,才擡起眼睛,正對上闫老那雙匪氣昭然的眼睛,吓得幾乎跪下:“七爺,我……我……”
“不用說了,”闫老擺手打斷他,“老鄭,你跟西城的老大有什麽交情我不想知道,他人已經死了,你今後是想繼續跟着我,或者離開這個幫會,我都不管你。”
“我跟着七爺,”老鄭連連磕頭,“我要是再犯糊塗,請七爺親手殺了我。”
闫老伸出手杖,捅了捅他的膝蓋,示意他站起來,而後又把目光轉向了衆人:“以後你們就做自己想做的生意,分各自中意的地盤,別整天想着打打殺殺的。聽說這些天你們把家人都送到國外去了,國外哪有家裏安全,還是早點接回來,一起好好過日子。”
光聽這段話,真的會讓人以為這是位語重心長的長者。不過這幫人跟了他這麽多年,都深知道他的鐵血手段,不管怎麽猶疑,也還是唯唯諾諾地答應着:“是,七爺說的是,我們這就去辦。”
老人和藹地笑了:“我知道你們忙得很,抽不出什麽空,你們家人那邊我已經安排人過去接了,就這幾天的事。”
這些老江湖的臉不自覺都僵硬了,在踏入房間之前,他們還盤算着要趁着這個機會從闫家手裏撈到更多的好處,他們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底牌早早就被這位闫七爺抓在手心裏,根本就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
等衆人離開之後,老人才回頭看了闫桓一眼,低低地問:“學會了?”
闫桓茫然地搖頭。
老人冷笑:“要是這個都學不會,以後怎麽管這些老家夥。”
“爸爸是要把生意……都交給我?”闫桓遲疑着問。
“我以為你已經準備好了。”闫老看着他,冰冷的目光漸漸轉暖,“不是嗎?”
闫桓覺得胸口被什麽緊緊揪住了,他張了張口:“包括千山會嗎?”
老人臉色突變,原本想要伸向他的手驀然收了回去:“那不是你該要的東西!”
“可是……”
闫桓還想說什麽,門外卻響起了叩門聲,還有熟悉的聲音:“父親,我可以進來麽?”
闫桓顯然低估了那位兄長臉皮的厚度,他沒想到闫禮居然還敢堂而皇之地推門進來,甚至溫和地向他打了招呼:“二弟,這些天去哪了,我們都很擔心你。”
闫桓背上的肌肉都繃緊了,牙根直發癢,他下意識就想沖上去,一拳打到那張虛僞的面孔上,可是老人在他背後拍了拍,阻止了他的沖動。
“坐吧。”闫老神色如常地招呼了大兒子,又按着小兒子的肩膀迫使他坐了下來,“公司的事,忙完了?”
“是,”闫禮低下頭,咳嗽了兩聲,“我剛才聽說西城那邊的老大被幹掉了,是父親派人下的手?”
闫老沒有答話,只是擺了擺手:“西城的事,你不用再管了。”
闫禮略一遲疑,很快點頭:“是。”
“公司和幫裏的事,你以後也不用再管了。”
闫禮神色微變,擡起頭看向老人:“父親……”
闫老眼神銳利地與他對視:“有些事我不想說得太明白,但你心裏應該清楚,”他頓了頓,“我之前就提醒過你,我沒給你的東西,你不能搶。”
“父親,我……”闫禮還想說些什麽,可老人已經揮手打斷了他。
“我年紀大了,這些年脾氣不比從前,可是有一件事是我的底線,”闫老陰沉沉地看了他和闫桓一眼,“那就是絕不允許別人傷害我的兒子。”
這下闫禮的臉色是真的變了,以前有過敵對幫會的人綁架了闫桓,那些人的下場,讓人現在想起來都不寒而栗。
老人拄着杖緩慢地向他走了過來,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頭,止住了他的顫抖:“但是……你也是我的兒子啊。”他長長地嘆氣,“還記得那年你爸為了救我而死,我答應他會把你當做親生兒子撫養長大,一晃就是這麽多年。”
闫禮擡起頭,滿臉是淚,看起來痛不欲生,他沙啞地開口:“父親……”
“噓,”老人枯瘦的手指落在了他嘴唇上,“別說話,別用那些蹩腳的借口來敷衍我,那只會讓我更加輕視你。”
他毫不留情地直起身:“你要千山會,盡管拿去,不用偷偷摸摸地拉攏那些被我遺棄的鳥,”那本白色的名冊被丢到了闫禮腳下,“拿去吧,現在,或者是等我死後,你可以随時接替會長的位置。這是我答應過的事,絕不會更改。”
闫桓緊緊盯着那本被丢在地上的冊子,幾乎都要把冊子盯出一個洞來,他很想上前去,把它搶過來,或者至少把最後那頁撕下來,可是父親的威嚴震懾着他,讓他和闫禮一樣,一動都不敢動,像是兩尊雕像。
最後還是闫禮動了動,他俯下身撿起了那本冊子,表情很猶豫,看樣子是不知道要如何應對。而老人已經低聲笑了起來:“或許根本就不需要什麽接替的手續,畢竟有幾只鳥早就在替你辦事了,不是嗎?”他頓了頓,換了告誡的口吻,“闫禮,如果我是你,在接手千山會之後就會立刻把那幾只鳥清除掉,畢竟對于千山會來說,忠誠才是最重要的。他們會背叛我,将來說不定也會背叛你。”
闫禮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用力捏緊了白色封皮的名冊,咳得深深彎下腰去。闫桓知道這位大哥的肺一向不好,每到情緒激動的時候就會咳嗽,然而病因是什麽他卻不清楚,只知道大哥每次咳得死去活來的時候,父親就會露出異常心痛的神情。
果不其然,剛才還眼神冰冷的闫老漸漸垂下了眉毛,他深深地看了闫禮一眼,才開口:“以後,你名義上依舊是闫家的大少爺,不過闫家的事再也與你無關了。”老人無力地揮手,下了逐客令,“去吧。”
“爸爸,為什麽要把千山會給他?他害死了啄木鳥,或許還有……還有……”闫桓咬着牙,卻遲遲說不出那個名字。
“閉嘴,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老人嚴厲地呵斥了他,“你根本就不懂千山會是什麽,你也不懂幹我們這行的規矩,說到底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可是爸爸……”闫桓惶然地看着他,“我會慢慢學的,我會比闫禮做得更好。”
老人只是冷笑:“希望你知道自己該學些什麽,我會讓老陳送你到國外去,等你下次回來的時候,希望你可以明白我今天所做的一切。”
闫桓呆了一下,又想起了那個男人離去的背影,他滿心都在想着那件事,竟沒有捕捉到老人眼底一閃而過的憂傷。
半月後,陳明同帶着黑壓壓一群保镖将闫桓送上了飛機,他搓着手幹笑了兩聲:“小少爺,非洲那地方跟你以前去的那些國家可不一樣,還是多挑幾個人帶着為好,這也是七爺的意思。”
闫桓興趣缺缺地向他身後掃了一眼:“我不習慣身邊太多人,”他低頭想了想,“對了,你的司機好像不錯,話不太多的樣子。他叫什麽?”
陳明同很是訝異,又趕忙回答:“他叫韓固,是我的表侄,人倒是老實,就是有些木讷,恐怕會惹小少爺生氣。”
闫桓揮手:“就是他了。”
陳明同既驚又喜,趕忙回頭吩咐手下:“快,把阿固喊過來。”
那個年輕人被喚來時還有些懵懂,被陳明同連聲催促了幾句才提着闫桓的行李上了飛機,而闫桓卻遲遲沒有動,他的手搭在舷梯的扶手上,敲了敲,才壓低聲音問道:“陳叔,我請你幫我查的事怎麽樣了。”
意識到他問的是什麽,陳明同也不自覺放低了聲音:“小少爺說的地方我已經派手下查過了,那天确實發生過混戰,但是死的人裏沒有那個人。”
“那他去哪了?”闫桓追問,“該不會是回千山會了吧?”
陳明同搖頭:“沒有,聽說千山會也在找他的下落。”他頓了頓,又賠笑,“不過小少爺,千山會這些鳥一直都是神出鬼沒的,恐怕很難找到啊。”
闫桓愣了愣,臉上漸漸露出古怪的笑容:“不管怎麽樣,我一定要把他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