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張弛買完早餐回來時,秦碩已經走了。尹覺明正在觀察腿上那個塗鴉,看神情很喜歡。
剛開始張弛還有些忐忑,但推門見到尹覺明的樣子,雖然外面天很冷,但他胸口裏卻被棉絮一樣暖和的東西填滿了。
兩人靜默地用過早餐,準備收拾東西了。
早上醫生來過,表示尹覺明暫時可以搬出醫院,就是每周要來複檢,保持活動,同時注意平時作息飲食。臨走時,張弛又去找醫生談了一次,他感覺自己好像一個幸福的家屬。
東西本身不多,但一個人必然也搬不完。助理在十分鐘之後來了,表示秦導一直在樓下等他,看上去臉色不怎麽好。
張弛完全不知秦碩剛來過的事,敏銳地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豎起了耳朵。
尹覺明在一旁囑咐了幾句,聽聲音助理似乎帶走了一部分東西,接着去而複返,推來一架輪椅。
離開時助理推着尹覺明走在前面,張弛拎着大包小包,跟在二人身後,一路跟到了大門外。
秦碩的車,果然就停在那裏。但秦碩并不在車中,只留下一個司機。
尹覺明側頭,等張弛跟上來:“那麽……”
“坐我的車。”
助理見狀有些不滿:“可是……”
尹覺明輕輕揚了揚手,比了個停的收拾:“沒事,輪椅就放在他後背箱,多餘的東西你處理一下,我不帶回家了。”
張弛将大包小包的東西立馬堆到秦碩的後背上中,推着尹覺明掉頭就往自己的車方向走,就好似再晚一面,人就要被別人搶走了一樣。
“出息。”尹覺明低聲笑。
“說誰呢,說誰呢?”張弛語氣卻是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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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車門打開,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橫抱尹覺明,将他放到後座,然後利落地折疊了輪椅放到後備箱。
車是臨時租的,但他開起來卻很順手。打火,油門,一氣呵成。沒一會兒就消失在醫院大路盡頭。
助理和司機有些傻眼地站在一旁:“他……他誰啊?”
“別管那麽多了,跟秦導回個電話吧……”
張弛的記性是一直很好,尹覺明家去過兩次,他不再需要導航。但一路上的情緒,又仿佛是第一次來尹覺明家中一樣。
不過很可惜,張弛後天就要趕回鶴崗。他只多請了一天假,畢竟工作剛穩定下來。
“對不起,這種時候,不能陪在你身邊。”張弛将尹覺明抱到沙發上時,親吻他的額頭,吻裏帶着幾分愧疚的意味。
“已經很好了。能為我犧牲什麽的人,并不多。”尹覺明摸了摸他的頭發。
“騙人吧?”張弛點了點他胸口,“以前不知道騙走多少無知少男少女的心。”
“咱們要說這麽酸的話嗎?”尹覺明做了個誇張的表情,“我是說真的。”
尹覺明還記得十九歲那年,在洛杉矶經歷了一個低谷。現在回頭看看,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甚至事情的起因,回過頭再看時,都已經變得模糊不看。
當時他心情很差,路過一個教堂時進去晃蕩了一圈。神父與新來的信徒說着話,聲音低沉,緩和悅耳。他坐在空蕩蕩的長木椅上,左右看了看,又盯着教堂頂部的彩繪玻璃發了會兒呆。
看着遠處三兩禱告的人,尹覺明閉上眼,悄悄在心中想,神啊,請讓我被誰渴求,需求吧。
青春年少的樣貌,天假之姿,從來不缺少愛慕迷戀的人。也有人曾短暫地帶給他歡愉,但最終他心裏卻空洞洞的。
這些,還有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現在,看着張弛蹲在他面前,一雙眼頗期待地看着他,帶着點不知如何是好的苦惱,眉頭微微蹙起,使得他英俊年輕的面容更有種吸引人的味道——尹覺明忽然覺得,雖然過去了将近十年,但也許自己的聲音,終于還是被聽到了吧。
張弛幾乎迅速而毫無障礙地習慣并融入了尹覺明的生活環境。
他對這裏的一切都很好奇,比如尹覺明擺在書櫃上的獎狀,還有各種語言的小說,稀奇古怪的雜志和有趣的報紙。他的書房裏有一架鋼琴,看上去很久沒有人彈過,書桌上有兩臺電腦,還有家中随處可見的,各種各樣的筆記。有的只言片語,有的是一段話,有的是沒頭沒尾的一個情節,或者某本書中的一段摘抄。
張弛感覺自己,從未離尹覺明如此之近。
他承包了這兩天家中的一切家務,不論是做飯,洗碗,打掃衛生,甚至是……替尹覺明洗衣服,包括內衣。
“別這樣。”尹覺明輕輕揉着鼻梁,有些苦惱。張弛現在看上去就像個在劃分地盤的什麽動物,之類的。
“你可以坐下來休息會兒,或者扶着我到樓下走走。今天晚上,我們出去吃飯,怎麽樣?我知道一家不錯的餐廳——”他說。
“你現在的狀态不适合出去吃。”張弛卻是乖乖過來了,俯身在他石膏上那個碩大的愛心上親吻了一下,“等再長長,長好一點。況且我明天晚上就要走,和你在一起的一分一秒,我都舍不得花費在路上。”
尹覺明本身是對此沒有太多感覺,被張弛這樣一說,竟也随着他的情緒,覺出一點惆悵來。
他在的這兩天,雖然兩人也不是一刻不停地膩在一起,或一刻不停地說話交流,但尹覺明确實覺得很熱鬧,很充實,一丁點的空虛都沒有。從身體到心,全部填滿了。
想到這裏,他又起了歹念。
伸手拽了拽張弛的衣襟,在床上騰出一個位置給他,将手中的書遞過去:“來,給我念念,我手舉着好累。”
“但我還要下樓買晚上吃的食……”
尹覺明沖着他撒了個嬌:“快點。”
張弛:“……好。”
十分鐘後。
“覺明,不要鬧。”
“不行。”
“真不行,覺明。”
“唔……”
晚上八點鐘,尹覺明心滿意足地推開身上的人,從他身體下鑽出,坐起靠在牆上伸了個懶腰。
他赤裸的胸膛和手臂上是一片令人面紅耳赤的痕跡,頭發淩亂,臉上也帶着情欲未褪去的潮紅,特別要人命。
過了一會兒,完好的那只腳在張弛汗津津的後背上摩挲:“去,幫我拿煙和火還有煙灰缸來。”
張弛趴在床上,看樣子像是被人推開了,喘息還沒有平穩。
此刻他一把捉住尹覺明的腳踝:“停,我去拿。”
也怨不得別人,他這該死的自制力……不,或許在尹覺明面前,從來就沒有什麽自制力可言。
尹覺明靠在牆上,臉色微紅,正在平穩氣息。他感到通體暖和,筋脈收張,舒服極了。
尹覺明閉眼等了半天,人還是沒有來。
他叫了他兩聲,等叫到第二聲的時候,張弛忽然跑進來抱住了他,狠狠親吻了他的耳朵。
“怎麽了這是?”
“覺明,外面下雪了。”張弛把臉埋在尹覺明頸肩,輕輕咬了一口,語氣裏是掩蓋不住的開心,“本來鶴崗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想和你一起看。做夢,夢到你,醒來後你卻不在身邊。沒想到在這裏的第一場雪,還是趕上與你一起看了。”
他說完,也不管尹覺明渾身赤裸酸軟無力,忽然一把将他橫抱起來,走到窗口。
尹覺明卧室的窗很大,臨着一米寬的飄窗,上面鋪着羊毛毯子。
第一次打算跟張弛說再見時,他們就是坐在這飄窗上。
現在,羊毛毯暖融融的,張弛拿過一旁的毯子,将二人包裹在其中。
他一把扯開紗一樣的窗簾,玻璃窗外,天色已經基本青黑,只剩下一點光源,隐匿在遠處的大廈縫隙之間。
白絨絨的雪花好像羽毛,又好像柳絮,速度緩慢地在空中飄蕩。密密麻麻,浩浩蕩蕩,像是某種降臨。別有根芽,卻漂泊天涯,不是人間富貴花。
“好美。”尹覺明喃喃說道。
暖黃色的光從卧室的窗口洩出,渲染了夜色中一圈雪花,被光照亮,但又很快消失不見。
整個城市,放眼望去,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寂靜中。只有遠處的燈火好像虛無缥缈,閃爍不定。
“是啊。”張弛将人往懷裏裹緊了些,将煙灰缸掏出擺在一旁,開了窗一條小縫,給尹覺明遞上煙,“明年,後年,以後每年,都一起看雪吧。”
尹覺明忽然有一種感覺,他們離那個夏天,好像已經很遠了。其實也沒有多久,但就是感覺好像走了很遠的路,然後終于來到誰的身邊。
以前是不相信這些的,因為感到虛妄,無可期待,捉摸不透。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卻其實從內心深處,厭惡那樣的感覺。那一點都不美,他需要什麽人,确定的,毋庸置疑的,将他收納,就像現在一樣。連輕飄飄的靈魂本身,都好像找到了栖息地。
“只要你在。”
張弛知道,這對尹覺明來說,已經算是一句不輕的承諾了。
他将他唇邊的煙推開,深深地吻他。
窗戶的縫隙中,飄進來一片很小的雪花。落在不知他們二人誰的皮膚上,很快融化了。
第二天一睜眼,天地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尹覺明不知昨晚的雪究竟下得有多狠,多兇,多久。
他只知道後來兩人迷迷糊糊在一支煙後,又滾到床上去了。他倒很清楚後來的事,多狠,多兇,多久。
當然,那條可憐兮兮的腿,至今完好無損,沒有半點疼痛,足見其被珍惜重視的程度。
二人在白茫茫的雪景前,共用了早餐,一起坐着看雪,看書,發了會兒呆。
日頭傾斜的時候,張弛摸了摸尹覺明的臉頰:“我得走了。”
尹覺明指間掐着煙,聞言側頭在張弛掌心裏蹭了一下:“嗯,一路平安。”
“你這腿……要到年後都好不起來了吧。”
“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等我回來。”張弛最後親吻了他的雙唇,然後同尹覺明道別。
張弛一走,尹覺明忽然覺得,房間裏的溫度好似都低了。昨天看了還覺着暖和的雪景,現在竟也看出了孤冷的意味。
手機屏幕亮了。
顯示是秦紀峰的短信——
“覺明,腿好些了嗎?明天過來看你。今年的聖誕節和春節,有什麽安排?和往年一樣到家裏來過?”
家,這個字眼,從來就是秦紀峰給他的。也是這麽多年,尹覺明心中覺得最有歸屬感的地方。
“今年,可能會有別的安排呢。”尹覺明想了想,又發出一條信息,“秦伯,謝謝你。我好像找到愛人了。下次有機會,我帶他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