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轉天清早,張弛迷迷糊糊醒來,就着天光,薄褲撐起小帳篷,脹得發疼。
他以前對這事兒沒什麽貪心,要麽任由它片刻就消了,要麽迷迷糊糊給處理了。但今天,或許昨晚的夢太美好,他翻了個身,困意中竟眼前浮現尹覺明的臉。
這下讓張弛清醒不少,他迎着天光眯了眯眼,徹底清醒了。手猶豫地從結實的小腹上滑到褲子裏,露在褲腰外面的小臂筋脈遍布,慵懶地一收一放。
他忍不住仰起頭,不知是不是錯覺,好像聞到了淡淡的花露水香氣。隐隐約約,如同尹覺明就在身旁。
昨晚的畫面此刻更加清晰,那窗簾身後的身體和輪廓,微涼的肌膚和顫抖的軀體……他是對他有欲望的。
張弛渾身緊繃,像一張怒張的弓,身上沁出汗來,接着過了會兒,身體徒然放松。他氣喘籲籲,抽出手看了看手上的液體。
在隔壁的尹覺明顯然是不知這一切的。
今天張弛沒能起來,老太太做了早飯。等張弛洗漱好下去時,尹覺明已經用過早餐,準備回去工作了。
或許因為早上的事令張弛也心神不寧,他匆匆吃過早飯,就到工坊去做工了。這一做工,就連晚飯都沒趕上。
他想到,他就好像忽然變成了之前的尹覺明,開始醉心工作,一天恨不得二十個小時泡在工坊,接連好幾天做好飯就出門,晚上等他們都吃過了才回來。
俗說有種默契叫你不理我,我不理你。
這段時間裏,張弛和尹覺明把這種默契發展到了極致。但這種沉默并不是尴尬的,或帶有什麽負面情緒。
他們都知道,這種默契的沉默來源于那天始終沒有揭開的那層窗簾。
張弛日夜不寧,心事加重不少。反觀尹覺明,當真是沒心沒肺。他白天創作,晚上就跑出去玩,倒與藍山和薛明珠的關系日益親密。
薛明珠以前是圍着張弛轉的,現在也徹底被尹覺明吸引了去。
有一天張弛安排薛明珠幫忙送些貨,要放在以前,薛明珠來了必定要逗留一陣子,往往最後要張弛趕走他才罷休。但這次薛明珠來了就急匆匆地走,跟張弛打了聲招呼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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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下,你上哪兒去?”張弛脫了手套,在驕陽下擦了把汗,被日頭照射得睜不開眼。
“覺明哥說等我呢,他說還沒看過電影,還驚奇咱們這兒電影院竟然不是擺設呢,我當然要帶他見識一下去啦。”薛明珠眉開眼笑,簡直眼睛都要彎成個月亮了。
張弛心中隐隐不痛快,卻說不出口,擰開水壺大灌了兩口說道:“你覺明哥晚上和我有約了,他自己忘了。”
“啊?”薛明珠半個身子卡在自行車上,那張漂亮的臉看上去難得有些呆滞,“不對啊,覺明哥明明說今晚沒事兒的,昨天就說了!”
“你不信自己問問他去!小兔崽子,一口一個哥倒是叫得勤快,現在新他不信我?”張弛隔空對他點了點,佯裝兇怒的樣子。
“信你,信你!”薛明珠笑着從單車上翻下來,又往工坊裏沖,“那我跟覺明哥說一聲,可能是他自己忘了!”
張弛望着薛明珠一溜煙沖進去打電話的樣子,站在門口點了根煙。一整天的疲憊和燥熱得到緩解,他就着從門口透進去微弱的光打量薛明珠。
薛明珠撥通尹覺明電話,張弛也不說話,就靠在門口深吸一口煙,盯着他看。
電話對面的人可能說了什麽,薛明珠孩子似地軟了口氣:“這樣呀?我就說,可能是你忘了,你記得跟馳哥說一聲!”
張弛掐了煙,看薛明珠跑過來吐了吐舌頭:“覺明哥說他是忘了,讓我跟你道了歉,說為了聊表歉意,到晚上約好的時間,他來接你下班。”
張弛沒忍住笑——什麽叫為了表示歉意,來接他下班?
像哄女人。
何況,說什麽約好的時間。他們壓根就沒有約。
尹覺明對薛明珠的話是什麽意思,又足夠張弛琢磨一下午的人。
以至于張弛折身工作了好半天,才想起來:車他今天是開過來了,鑰匙也在自己這兒。尹覺明說要過來接他,是怎麽個追法?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張弛多少感受到尹覺明身上的魔力——他對一切事物的态度都是暧昧不清的,不光是對人,是對世間萬物。以至于令人特別想去探究他,琢磨他,弄清楚他。可一旦你起了這樣的心思,便是中了他的陷阱。
等到了下班時間,黃昏已至,蔚藍中彩雲翻滾。張弛給老太太挂了個電話,開始饑腸辘辘地等待尹覺明。
“約好的時間”究竟是幾點,他自己也不知道。
天邊彩雲淡了,尹覺明沒來;天色青了,薄薄的月亮顯出來,尹覺明沒來;等天徹底變得青黑,連地平線都沒有一絲光亮時,尹覺明還沒來。
張弛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有可能是被尹覺明耍了。
想通了這一點,他不等了。他很饑餓,想吃一碗炒面。
然而當他收拾妥當走出磨坊,便看到一個人笑盈盈地半騎着單車,單腿撐着。
尹覺明穿着白襯衫,月光下泛着清冷冷的光,胸口又別着一枝野花。張弛記得,第一次見他時,那裏是松枝。
“今晚說要看電影的。”尹覺明扳了扳拇指,扣動單車鈴,在夜色中襯得叮當聲格外清脆,“我自己也沒想到,不是和薛明珠看,而是要和你看。”
張弛走到他跟前,用身影将他籠罩在自己的影子裏,氣息霸道:“跟我看,有什麽不好嗎?”
“沒有不好,所以我來接你。”尹覺明胳膊在空中劃了一下,舉目四方,仿佛很滿意,“所以才要等到天都黑了,電影才好看。那電影院你帶我看過,露天的,不是嗎?”
張弛一生中還沒有這種感覺,好像被人狠狠地拿在手心。
環顧四周,尹覺明并沒有開車來。察覺到張弛的目光,他反倒拍了拍自行車後座:“說來接你,絕不食言。”
在張弛固有的記憶中,唯有老太太擁有過承載他的自行車後座,再其他的認知,或許是高中時期,或讀大學時期,男生踩着單車接姑娘。
他當然不會想到,尹覺明所謂“接他”,竟是騎着單車來接他。
張弛有些意外,卻沒有思考抗拒。相反的,這對他來說極具有吸引力。他沒有任何的疑問,直接跨開雙腿坐在自行車後座,長臂一展,更十分自然地攬上尹覺明精瘦的腰杆。他手心熾熱,五指張開貼在他腰部那一小塊皮膚上,那對常人十分敏感,如此,張弛這樣高大的個頭擠在尹覺明狹窄的單車後座上,不但沒有絲毫委身的跡象,反倒像在占便宜。
等到尹覺明騎起車來,張弛将他的腰肢樓得更緊了,甚至側臉貼在他緊繃的脊背上,感覺到尹覺明的身體不自然地繃緊了。
他比想象中還要敏感,張弛想。
“你跟藍山,薛明珠現在很熟?每天的約會,都是和他們?”張弛不經意問道。
車子飛馳過林間小道,将兩旁的燈火迅速向後抛去。
“是啊,或者你有什麽漂亮的女孩兒介紹給我,我更樂意享受和女孩兒們相伴。”尹覺明迎着風聲說道。
“說謊。”張弛道。
“何以見得?”
“感覺。”
“那你的感覺或許不對。”尹覺明壓低了聲音,但又不至于讓話語被風聲掩蓋,“你太不了解我,就對我妄斷,這不公平。”
“你給我了解的機會嗎?”張弛的手,順着尹覺明的腰肢往上趴。他手臂長,手掌寬大,幾乎毫不費力就夠到尹覺明的胸口。
單車行至必經路上一處斜坡,或許是張弛的體格太重,又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尹覺明蹬車的樣子費力起來,速度也随即慢下,沒兩分鐘,額頭就起了薄薄一層汗。
夜色逐漸濃厚,兩人的身形在黑暗中,幾乎模糊面目。
而張弛的聲音帶了些沙啞,像蠱惑:“告訴我,你的事。”
尹覺明咬牙,還在奮力向上蹬車。
“關于我,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你想聽哪一樁?”即使在力不從心時刻,尹覺明此人依舊看起來游刃有餘。
“這是我可以任意發問的事嗎?既然你給我這個權利……”張弛側過頭,直起身子。他的體格本身就比尹覺明高,渾身繃緊後,恰好能夠到尹覺明的耳朵和頸部,熱氣噴灑在尹覺明耳旁,蠱惑力相比剛才,有過之而無不及,“告訴我,你和秦碩,是怎麽回事?”
尹覺明沉默了,但沉默也不過片刻。
随即他的聲音帶上了點笑:“你到底想知道什麽?”
張弛沒有再追問,尹覺明便也不再開口,默契的緘默持續一路。看上去很長,實際上也不過五六分鐘。
尹覺明将單車停在電影院門口,從車婁中掏出鎖鏈開始仔仔細細上鎖,張弛則到電影院中取了一份影單。
影院是露天的,就一圓形布場,被人疊了兩層石階,人最多的時候可容納百來人。以圓形場地為中軸,竹杆搭住的橫撐上垂下熒幕。正面,反面的人都就着這一塊兒布看。平日內容都是輪放,張弛卻讓尹覺明選。尹覺明最終選了《太陽照常升起》。
電影開場時,天邊的光亮已經丁點不剩。投影亮起來之前,二人坐在夜晚溫熱的石塊上,他們徹底隐沒在黑暗中,卻有種不同于以往的東西在兩人間靜谧流淌。
就在張弛探出手那一刻,投影光放射,熒幕亮了起來。電影是浪漫的東方色調。
尹覺明看起電影來專心致志,心無旁它,面部表情時而有些細微變化,盡被沒怎麽認真看電影的張弛盡收眼底。
電影看到一半時,黃秋生飾演的小梁,彈着吉他在一九五零年代的北京裏唱一首《美麗的梭羅河》*,曲調婉轉,帶着遙遠的記憶,尹覺明似乎是無意識地,跟着輕輕哼唱出來。
張弛從這一刻起,目光動也不動釘在他身上。他擱在石臺上的手往外挪了挪,碰上尹覺明撐在身後的手。
尹覺明的哼唱停了一瞬,随後若無其事地繼續。他沒有躲閃,卻也無更多反應。唯獨哼唱的小調,在夜色裏似乎變得更加撩人。
美麗的梭羅河
我為你歌唱
你的光榮歷史
我永遠記在心上
……
這是張弛頭一次聽見尹覺明的聲音,在這四下裏黑黢黢一片,只餘東方浪漫色調的熒幕照應中。
尹覺明唱歌時,自己對周遭所發生的一切毫無知覺,甚至連自己本身也成為無知的一部分。他的歌聲像塞壬,在近乎純真中,有種純粹而不易察覺的引誘。
以至于後半部分,熒幕上究竟上演了什麽,張弛再無察覺。
晚上歸家後,張弛在客廳發呆。
老太太将視線從書上挪開片刻,拉開老花鏡從鏡片上方打量張弛。她顯然察覺到了這幾天自己孫子的不對勁。
老太太何等聰明,又是讀書破萬卷的人。張海音将書倒扣在沙發上,剛想開口,忽然聽到一陣歌聲,隐隐從後邊花圃傳來。
是尹覺明在唱歌,張弛當然知道。他哼唱的,正是今晚二人看電影中的那首《美麗的梭羅河》。
尹覺明赤裸着腳,穿着寬大輕薄的睡衣,再次坐在閣樓的窗臺上,兩條腿在空中蕩來蕩去。
你的源泉是來自梭羅
萬重山送你一路前往
滾滾的波濤流向遠方
一直流入海洋
……
張海音聽着聽着,漸漸站起身來。張弛還是第一次見老太太這個反應,也跟着站起身,跟随老太太蹒跚的腳步。
她走到陽臺前,忽然做了一個止步的手勢,側耳傾聽窗外的歌聲,眼中竟漸漸有了渾濁的淚水。
張弛大驚:“外婆?”
而張海音沒有說話,靜靜站在陽臺窗前許久,直到歌聲漸漸停歇了,她才轉身。
張弛握着她的手,以目光詢問。
“沒事,只是有些累了。”只不過幾分鐘,老太太又恢複了常态,對張弛甚至露出些許安慰神色,“你也早點休息,我先去睡了。”
張海音轉身上樓,張弛着穿着拖鞋來到了花圃中。他仰頭,果然看到尹覺明光溜溜的兩條腿,就着三層閣樓透出的那點暖光,晃來晃去。他腿上放着幾個句子,正一邊唱歌一邊神情專注地剝橘子皮。
察覺到張弛的目光,尹覺明的歌聲戛然而止。
“吵到你了?”
“這麽晚,你在上頭幹什麽?說過幾次了,危險,怎麽不聽?”張弛抄着手臂,自下而上沖他挑了挑眉。
“睡不着,又寫不出東西,無所事事,就吃橘子咯。”尹覺明蹬了蹬腿,笑着沖張弛抛了抛手中的橘子,“多謝你今晚請我看電影。電影很好看,我請你吃橘子?”
張弛目光沉默,看了尹覺明半晌,沒有伸手讨要他手中的橘子,卻忽然轉身進屋。
尹覺明垂眼,就着橘子底部凹陷一摳,将橘子皮分幾瓣剝開。他聽見張弛上樓的聲音,來自自己房間的樓梯。
注:*《美麗的梭羅河》在原電影中有思念家鄉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