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跟着張弛的那群孩子中,有一個叫丁小偉。丁小偉同樣二十出頭,跟薛明珠住在一條巷裏,但他沒有薛明珠好運,跟張弛一樣,家中只剩一個老人。
概因張弛打小就沒有父母的概念,骨子裏對父母沒有情感,對他們主動的了解和詢問,也只是出自一種近乎理智的好奇。丁小偉不同,他父母去世後,對他打擊很大,家裏的老人身體一直不好,衆人同情,平時多關心照拂着。
這一天也不知怎麽,家裏老人忽然犯病,昏迷不醒,丁小偉涕淚滿面地嚎叫爺爺,把隔壁的薛明珠嚎了來。薛明珠家中只有貨車,因此又聯系了張弛。
當天下午,張弛開車将二人送到十幾公裏外的縣醫院,然後就沒回來。
按往常講,他也會會跟家中挂電話,但今晚什麽都沒接到。
老太太擔心,不免跟尹覺明念叨了幾句。
當時吃過晚飯,尹覺明本是打算回屋繼續工作。但人是回到了屋,腦子裏反複想老太太說的事,筆尖懸了半天,就是落不下來。
尹覺明有些心煩氣躁。
這樣捱過半小時,他索性放棄,披上外套找薛明珠去了。
薛明珠見到尹覺明,是非常歡喜的。自從之後兩人又見過幾面,他對尹覺明此人好感一路飙升。原本薛明珠是跟張弛關系好的,藍山剛開始還擔心薛明珠會因張弛跟尹覺明關系好忽略他,而感到不快,沒想到薛明珠反倒和尹覺明關系日益親密。
薛明珠自己不知道,自己竟是個花癡。但又想一想,以前不知道,是因為沒碰上過幾個比他好看的人,所以也不能怪他。薛明珠心中這樣想到。
二人沿着夜間的小路走着。
“我發現你們一群人,倒都很聽張弛的話。連主事兒都找他。”
“對呀。”薛明珠少年心性,蹦蹦跳跳,就是不肯老實走着,“弛哥是鎮裏為數不多上過大學的人,人仗義,肯幫忙,鎮子裏來來去去年輕人也就這麽多,肯跟他玩。”
尹覺明聽着有趣,又問道:“诶,那他有沒有女朋友啊?”
“你跟他住你還不知道啊?”薛明珠有點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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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又說道:“以前好像有一個吧,貌似讀大學時候認識的。那姑娘在北京,弛哥那會兒總給她打電話,可惦記着呢。工坊裏工作時候用工坊電話打,跟我們去吃飯用餐廳座機打,連上醫院看望生病的哥們兒,都會用醫院電話打一個。”
“那不就成單向聯系了?”
薛明珠歪着頭想了想:“這倒是,怪不得後來就漸漸不聯系了。再後來,就沒有聽馳哥再提起過了。”
“遠距離相愛,都是這樣啊。”尹覺明越說,腳步越慢,到最後完全停下。
他給自己點了根煙,缭繞的煙霧在月色下格外幽靜。目光順着流動的煙霧,看向月亮。
“覺明哥,說出你的故事!”薛明珠一本正經打诨。
尹覺明嗆得吐出一口煙,笑道:“我能有什麽故事啊?我是寫故事的人。”
又說:“那個姑娘也從來沒有來過鎮裏?”
“我們反正是沒見過。要是約好了卻不給我們見,也是有可能的。”薛明珠說道。
尹覺明眼中閃過一絲複雜:“又或許,根本不是姑娘呢?”
薛明珠聽到這話,愣到原地半天,腦子好久轉不過彎。
張弛回到鎮上時,已經快過淩晨十二點了。他車速提得很快,看出來有些着急。
盡管如此,還是一眼看到了回家路上,酒吧門口坐着的尹覺明。
尹覺明指尖夾着煙,沒有風,煙霧一绺往上飄,高處忽地散了。尹覺明本人則在發呆,面前放着兩瓶啤酒,神色松軟,眼睛在暗中中折射出點光亮,似在思考事情。
看到車燈,他神色乍一恍惚,搖搖晃晃掐着煙站起身。明明隔得很遠,張弛就是覺得,他一身酒氣。
他給他付了酒錢,又把人扛到車上,載着一只酒鬼回家。
遠處陰雲連綿,黑夜裏透着一丁點光,能看得出一層層棉花似的,空氣中氣味很潮濕。
張弛關着窗,怕尹覺明着涼,把空調關了。嗡鳴聲一下消失,就襯得車內的密閉空間非常安靜。
尹覺明閉着眼,看不出睡了沒睡。
好一會兒他才問:“這麽晚回來,遇上什麽事呢?老太太着急呢。”
因為醉酒,他說起話來懶洋洋的,帶着鼻音,甕聲甕氣的。不像诘問,倒像在撒嬌。
“送小丁的家裏人到醫院去,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那車主忒潑辣,半天脫不了身。我吧,心裏着急,但有沒有電話。這才趕回來。”
“車禍?你?”尹覺明的眼睛睜大了些,上下打量着張弛。
“追了人的尾,人沒事兒,車明天修修。”張弛說着,一邊把音樂的音量調大聲點,“你擔心我了?”
“老太太擔心你呀。”尹覺明縮了縮脖子,身體側過來笑道,“我在這兒等你,我想着你要回來了,也就看到我了。”
“我要是不回來了呢?”張弛的聲音越來越啞。
“那我就只能被別人撿走了。”尹覺明吐息中帶着酒氣。
張弛目光一暗,将車停在路邊,忽然整個人傾覆過去,抵住尹覺明。他感覺自己很久沒見他了,每日三餐那種見面算不得見他,此時此刻才是……
黑暗中兩人距離極近,卻輪廓不清晰。近到尹覺明能聞到張弛身上風塵仆仆的味道;近到張弛能聞到尹覺明吐息中啤酒麥芽的香氣。
那氣味很甜,張弛想,如果嘗一嘗味道一定不算差,冰冰涼的,可能還帶着點薄荷味清香……
兩人距離越來越近,雙唇只剩下兩厘米。
尹覺明笑了一下,擡手食指肚壓在張弛唇上。他的指尖冰冰涼的,很柔軟。抵在張弛唇上,像一個吻。
“外婆還在等着你呢。”尹覺明就以食指抵着他的唇,将他漸漸推遠了,“一分一秒都別耽擱。”
老太太的确是着急了,但也不至于心焦。張弛打小胡亂跑,大學還跑到城裏過了四年,她都沒有特別擔心。
張弛回家後道明前因後果,老太太牽着他轉了一圈,确定人無礙後便也放下心來,讓人趕緊休息。
天色的确不早了,老太太的房間在最裏面,張弛的屋子和尹覺明是對稱的,中間只隔着一道牆。他在黑暗中躺下身,隐隐約約好像聽見了音樂聲,卻又霧蒙蒙的,不是很确切。他懷疑那音樂聲的确是從腦海中發出,或是其他什麽地方。直到那聲音在他腦海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勾得人一點睡意也沒有,張弛才翻身起來,在黑暗中靜坐片刻。
他穿着薄褲,走近音樂的來源,是一堵牆。是橫亘在他和尹覺明之間的那堵牆。
已經淩晨一點了,張弛拉開窗,月亮很圓,令人很迷戀。他從窗戶跨出身,沿着音樂來的地方,翻到了隔壁的陽臺上。
屋子裏,能看出一丁點微弱的光,昏黃的,暖人的,讓他不自覺靠近。
一個朦胧的身影出現在的布簾之後,就好像尹覺明剛來的那次,張弛在浴室外看到的那個輪廓。
輪廓越來越清晰了,應當是人漸漸貼近。看形狀,該是個正面對着他。
張弛拉開陽臺的推拉玻璃門,按理說,這動靜裏頭人應當是知道外頭有人了,偏偏沒有動作,也沒有反應,唯獨那音樂聲不再是霧蒙蒙的了,忽然變得清澈優美起來,流淌在月光下,像波光粼粼的一條河。夏日的天氣還熱,這會兒不比尹覺明剛來時,白日的暴曬留下溫度,溫度在夜裏升騰。
即使只身着薄褲,張弛赤裸的上身依舊起了密密匝匝一層汗。也或許是興奮導致。
音樂是德彪西的月光,清雅而別致的旋律,帶一種抽象的美感,在此時此刻真正在月光下,仿佛有了實質。
月光下拂過溫熱的一陣風,吹得人心頭更燥熱。
兩人隔着薄薄一層窗簾,彼此都能看見對方,卻沒有人把這層朦胧的簾布扯開。
風吹來了,簾布随風蕩漾,掀開許多褶皺來,向裏凹陷,将尹覺明整個人包裹在這層紗布中,他整個人的輪廓清晰地突顯出來。窗簾下方,一雙雪白的腳踩在地板上,踝是很美的,令人想握在手中,或是親吻。
張弛忽然大跨步向前,隔着因風滾動的窗簾,一把将尹覺明抱在懷中。
窗簾很薄,張弛沒穿上衣。他赤裸的胸膛和臂膀是滾燙的,帶着整個夏日的溫度,像陽光灼燒的質感。
抱住窗簾後這個隐約人影的瞬間,張弛便感到懷中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是這個顫抖,給了他實體感。在此之前,站在簾布之後的尹覺明,更像一個幻象,一個投射的影子,一個誘人心魂的幽靈。
尹覺明身上是冰涼的,屋子裏陣陣清涼也往外吹,吹散窗簾中這具身體上花露水的清香。還帶着點未消散的酒氣。張弛躬身,将頭埋在這幅身軀的頸間,深深呼吸。
簾布後的尹覺明,渾身輕微地顫抖着,他感覺得到張弛身上滾燙的熱度,還有門外吹進來的熱烘烘的風。他感到整個人,包括這個看似私密的空間,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和氣息在侵蝕,在侵略着。
身體動了動,立馬被張弛困得更緊。一首曲子,掩蓋兩個人都熱烘烘的心跳聲。
好半天,張弛放開尹覺明,隔着窗簾撫摸尹覺明的臉,脖子,肩膀,胸膛,腰肢,然後是臀,大腿,小腿,最後在窗簾下面,赤手捉住那只潔白的腳踝時,窗簾裏的人輕輕哼了一聲。
似是被他掌心的溫度給燙着了。
張弛猛地站起身,一把将人摟住,歪頭也不管在哪兒,重重在人身上咬了一口。直咬得尹覺明在簾子後頭都帶上了哭腔。
再一瞬間張弛松手,如夢初醒落荒而逃,一個翻身下了陽臺,在夜色下奔回自己房間。
忽然一陣大風吹來,尹覺明整個人從簾子後頭被吹了出來。他伸手搓着被咬得發紅的耳朵,看着空曠的山色,懷疑自己是有些發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