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見楚離拐進雜亂小巷,進了一間搖搖欲墜的低矮陋房,廣岫不由感嘆,分明有好日子過,他卻偏要讓自己活得這般狼狽。
悄悄靠近過去,想在門縫裏留些銀兩,忽有一物砸在後腦,痛得他“哎呦”一聲,險些撞破了楚離本就破舊的房門。正要起身,又被一面破簸箕罩住了頭,同時身上挨了好幾腳。
“哪裏來的小賊!”那人一邊罵一邊踹,廣岫眼睛看不到,胡亂抱住他腿使勁一絆,兩人滾在了一處。
廣岫先前吃虧只因沒有防備,此時動起手來那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三兩下就被反扭住手臂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不長眼的東西,小爺我風流倜傥,哪裏像小賊了!”廣岫揪住那人衣襟提起來正要破口大罵,一見那張臉就是一愣,“是你?”
那人灰頭土臉形容狼狽,看模樣卻正是肖行之。
“是你?”肖行之亦是頗為意外,“楚先生都這樣了,你還想偷他什麽?”
廣岫哭笑不得松了手:“你看我像是來偷東西的嗎?”
肖行之站直了,理理衣衫拍去塵土,撿起方才掉在地上的彈弓,拿袖子擦了擦,揣進懷裏:“鬼鬼祟祟的,誰知道你是幹嘛的。”
廣岫目光在彈弓上停留了一會,心有所動,以至于都忘了要還嘴。
忽聽一聲響,那扇門忽地倒在了地上,飛揚塵土後,是楚離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
這門本就破舊,方才又被廣岫撞了一下,此時楚離來開門,它就直接壽終正寝了。好在是朝外倒,沒砸着人。
廣岫和肖行之面面相觑,沖楚離一個勁賠笑。
折騰半天修好了門,兩個難兄難弟辭別楚離同路而行,有一搭沒一搭聊起來,莫名生了些熟悉之感。
肖行之一雙眼不住往廣岫臉上打量,廣岫抹抹臉,莫非是臉上髒了?
“你……”肖行之遲疑看着他,“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廣岫沒好氣:“廢話,那時候你不是把我趕出了楚離的琴室嗎?就你這樣的纨绔子弟,我一個能打三個。”
肖行之搖頭:“不是,是……更早以前……”他摩挲着彈弓,回想着什麽,“小時候,我有一個特別有趣的朋友,這個彈弓就是他送給我的。他對我說,以後看誰不順眼就用這個教訓他。”
廣岫神情一僵,摸摸鼻子:“簡直是誤人子弟。”
“這個動作他時常會做。”肖行之眼神順着他的動作而動,“果然是你。”
廣岫放下手,笑容有些勉強又有些欣慰:“這個……你還記着吶?”
肖行之顯得有些激動:“怎麽會忘?這些年你去了哪裏?你走了,都沒人陪我玩了。”
廣岫看着他,亦想起兒時,諾大繁華的侍郎府,唯一誠心待他的,便只有這個傻小子了。
肖行之舉着手中彈弓,道:“這些年我一直等你回來教我單鳳朝陽式。”
“你都這麽大人了,還玩什麽彈弓?”廣岫笑道,“當年教你玩這個還被安上個撺慫少爺不務正業的罪名,兩天沒吃上飯,現在可不敢了。”
肖行之嘆了口氣:“你為什麽要走?分明沒有偷東西為什麽要走?”
廣岫苦笑:“你怎地還是這麽傻,那樣的地方,要我怎麽呆得下去?咱們找個地方先好好喝一杯。”
拽着肖行之正要走,卻見不遠處跑來一列官兵,朝着他們的方向而來,這才想起自己如今是遭通緝之身,方才溜出來太急忘了隐藏面目。雖然如今日落西山歸家之時,街上還是有不少人留意到了自己,這不就招來官兵了。
“算了,還是下次吧,你……”正要打發肖行之走,肖行之反而拽住他往一側小巷逃去。
廣岫知道他是要救自己,可他的能耐靠不靠得住尚未可知,道:“我有法子逃命,你別管了。”
“我不會不管你的。”肖行之辭色堅定,“那時候我還小不能為你做什麽,眼看你受委屈,現在,我可以保護你。”
廣岫心中一暖,便任由他帶着在小巷穿行,本當是慌不擇路,不想最後來到了一處大宅後門,廣岫一看哭笑不得。
“我二哥府裏有一座四時亭,有仙術掩形,最利藏身,你先進去躲躲。”肖行之敲響後門,并無人應,耳聽追兵近了,廣岫幹脆一把揪住他翻牆而入。
在自家二哥府中肖行之并無忌諱,領着廣岫就去找肖少欽。路遇下人,一問便知肖少欽就在四時亭。
廣岫想起上次撞破春光,有些擔心肖行之若見到自家二哥和男人那般模樣會不會吓暈過去,有心提醒,卻不知如何開口。
四時亭回廊收起,肖行之對着湖心扯着嗓子喊,廣岫搖搖頭,揪起他便越了過去。
亭中未施術法,可以過去。
亭內散落不少未完成的書畫,肖少欽斜倚欄上,看風拂水面縠紋漸生,絲毫沒有廣岫幻象的香豔畫面。
“二哥,你看我找到誰了?”肖行之迫不及待跑過去,“他是蘇璟!”
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廣岫心潮湧動,五味雜陳。他打小便随母姓,即便是憑借信物相認,在肖家也沒得到什麽名分,只是個給大少爺新招的伴讀罷了。
肖少欽顯然沒有絲毫興趣,懶懶看了一眼:“蘇璟是誰?”
肖行之想起來自家二哥自視風雅,打小就不像他一般跟誰都能玩得開,不記得也屬正常,也不多解釋,只讓肖少欽收留廣岫在此避難。
肖少欽對廣岫如何變成蘇璟不感興趣,對收留他更沒有絲毫興趣:“這地方可不是什麽閑雜人等都能來的。”瞥了廣岫一眼,笑道,“倒是沒想到,你竟會有求我的一天。”
廣岫苦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求你了?
看看四周,廣岫道:“雲謹呢?”
肖少欽被觸到了心事,面露悵惶:“阿謹他……丢了……”
廣岫吓了一跳,之前還信誓旦旦保證他沒事,這會人就給丢了?
他問道:“你丢哪了?”
肖少欽自嘲而笑:“你真蠢得可以,我若是知道,怎會不去尋回來?”
肖行之一頭霧水,問道:“你們在說什麽?五殿下……”
“誰蠢呢?”此時沒人顧得上他,廣岫反唇相譏,“好好一個大活人都能弄丢了,你不去找,在這倒是清閑。”
肖少欽面露糾結:“天涯茫茫,飄渺無極,該去何處找?何況……”他頓了頓,沒說下去。
廣岫本不想管這些閑事,可既然信誓旦旦在珩王跟前保證了,若是雲謹出了什麽事,打的可是自己的臉,只好耐着性子問:“人怎麽丢的,可有眉目?”
肖少欽略有遲疑,沒有說話。
見他這樣廣岫沒好氣道:“本還當你們有多情深意切,原來也不過如此。你若不誠心待他,何必拐得人家連皇子都不做跟你一塊斷袖?你們肖家的人,真是一個頂一個的無恥敗類。”
他這話說來未過多思考,聽得一旁肖行之尴尬不已。肖少欽眼中漫起怒意:“你算什麽東西,也敢來教訓我!”
廣岫冷笑:“教訓你怎麽了?你打小愛裝腔作勢,十來歲就知道調戲小丫鬟,大冬天還拿把扇子自認風流,說好聽了你是個禮部侍郎,其實就是個衣冠禽獸。女人玩夠了就換個男人玩,你他媽倒是潇灑了。雲謹一個長在深宮的皇子,外頭大把人勞心費力得找,你到好,說丢就丢了,他在你看來只是個可有可無的玩物麽?”
廣岫自認不是什麽古道熱腸的正義之士,不知為何在這事上有些剎不住,大概是因為不忍看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大概是因為體內流了相同的血而不得已催發出的那麽一絲責任感。
暗嘆自己簡直是捉虱子上頭自尋煩惱,肖少欽已滿臉怒容一拳砸了過來,他側身閃避,随手揪住他胳膊,一使勁給丢湖裏去了。
肖行之哪裏料到事情會朝這地步發展,看着在水裏的二哥又看看廣岫,不知如何是好。
肖少欽在荷花之中撲騰了一會,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廣岫皺眉,莫非腦子進水,壞掉了?
“蘇璟,好一個蘇璟。”肖少欽自水中躍出,一身濕透反而沒了怒意,饒有興趣看着廣岫,“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偷看我姐姐洗澡被撞破後掉進蓮花池的蘇璟,此時挾怨報複,可盡興了?”
廣岫一張臉登時就綠了:“你放屁!分明是你二人整我!”
一提起這事他就恨得牙癢癢,那時這兩姐弟便是一丘之貉,肚子裏的壞水都一樣多,他在肖家不足一年時間,幾乎被整得懷疑人生。此時看着肖少欽自得的模樣,簡直想再把他丢進湖去。
他當年那些糗事肖行之作為他唯一的夥伴自然再清楚不過,看他的眼神充滿了同情。
肖少欽抹去臉上的水,道:“多年未見,你本事倒是見長,教訓起人來一套套的。你說我別的也就罷了,說我将阿謹當做玩物,卻是萬萬不可。”他斂去嬉笑模樣,難得認真道:“看你方才那般義憤,想必對他的安危十分挂懷。我若請你相助,你可答應?”
廣岫道:“我會找他,不過不是幫你。連自己重要之人都護不住,我若是你不如一頭撞死得了。”
肖少欽并未計較他說的話:“我道行不夠,追蹤不到他的氣息,你停雲觀出身,想必會有法子,是不是?”
廣岫見他也是真心要尋人,态度也軟和了一些,道:“你那些半吊子本事,有用才怪?他人究竟怎麽丢的,說清楚些。”
聽肖少欽說人是肖乾林命人帶走的,他冷哼一聲:“你應該知道你老子在做什麽勾當吧,雲謹落他手裏能有什麽好果子吃?”
肖少欽秀眉深鎖:“爹說過不會為難他……”
廣岫繼續哼哼。其實對肖乾林他根本沒有什麽了解,只是自然而然得偏見頗深,認為他根本是個人渣敗類毫無可取之處,可經衛峥一事,他有些看不透了。
肖行之依舊是稀裏糊塗摸不着頭腦,看他二人皆是面露憂色沉吟不語,想問怕又會被無視,便也跟着憂心忡忡,思考他們之前的話中深意,恍然大悟:“哦,難道二哥和五殿下竟是……”總算摸到了點門道,只是在他一十八載單純的人生中,那般大駁人倫的字眼還是有些難以啓齒,張了張口,硬是擠出了“兩情相悅”這麽文雅動聽的詞來。
廣岫被他打斷了思緒,不由笑道:“我的乖乖,莫非你那般癡迷于楚離,竟還不知道世間本就有龍陽之好嗎?”
肖行之漲紅了臉:“我……我對楚先生……不是那樣的……”
廣岫繼續笑:“我知道,人家只是看上男人,你到好,戀上一個女鬼……”
肖行之縮着腦袋,發誓再也不胡亂插嘴了。
肖少欽此時到沒心思笑話他,對廣岫道:“你究竟有沒有法子找人?”
廣岫趁機擺起了譜:“想讓我找人,你這态度可不夠好啊。”
“你待如何?”
“告訴我你們究竟想做什麽?”
肖少欽面露遲疑,看了看肖行之,廣岫瞧也不瞧,指訣運起彈在肖行之腦門,人就昏了過去:“說吧。”
見肖少欽依舊遲疑,他道:“你別看我瞧着挺閑的,其實忙得不得了,你若是不願說,那我就不奉陪了。”
肖少欽一番糾結後,總算開口:“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們究竟要做什麽。爹行事向來難以捉摸,我能做的,只是聽命而已。”
廣岫道:“把自己撇的還真幹淨,你幫着你爹謀權篡位不是挺得心應手嗎?”
肖少欽道:“朝廷之事你懂的多少?想謀權篡位的不是爹,而是太子。”
“太子?”廣岫一驚,想了半晌,愣是想不起來太子是方是圓。
“如今皇上身體硬朗,太子雖已獲封號,繼位卻不知幾年之後,他已開始有些等不及了。”肖少欽道,“我爹只是未雨綢缪,謀個後福罷了。”
廣岫倒不知還有這一出,至尊皇權之争确實詭谲多變,那個太子處心積慮陷害最有實力撼動王座的珩王和雲钰,想來确實是做得出犯上謀逆罪名的狠角。
如果只是皇家內部的争鬥,他可沒心思去管,反正誰做皇帝對他來說都一樣。
事情似乎正朝着肖少欽所說的進行着,宮中不久後便傳出皇帝病重,不臨朝不見外臣的消息,能進入皇宮面聖的只有太子與肖乾林二人。
朝臣百官猜測紛纭,有些遠見的已能大致料到事态的嚴重,可面前的一個是太子一個是丞相,朝中已無人可與之比肩,這個時候誰站出來誰就是自找麻煩引火燒身。是以剛開始還有幾個耿直之人嚷着要面聖,被以各種理由不是罷官就是遠調後,已沒人敢再開口了。
這個時候已有人意識到大将軍衛峥的獲罪失勢其實并非巧合,只可惜一切已成定局,再難挽回。
就在這個風雨欲來的時刻,出雲使團大搖大擺進了缙朝皇都,還是一路閑逛着進城的。相傳無數少女拜倒在了出雲七皇子苌楚靖堯的錦袍下,将獲罪罷官的大理寺卿給忘了個精光。
本來也是,模樣英俊風雅如蘭身份尊貴卻又毫無架子能抱着街邊孩童逗耍能和茶棚粗鄙的老板聊得火熱的皇子,誰能不愛?
就算是外邦的皇子也一樣。
出雲使團進城那天,珩王在錦和茶樓二樓雅間,都快将眉頭皺成了麻花。眼角忽然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放下茶杯飛奔而去,卻仍未在紛雜人流中再見那個清簡的身影。
“哎呦,抱歉!”毫無架子和藹可親的出雲七皇子在撞到人後立馬致歉,幫着撿起散落一地的字畫。見賣畫的窮書生病容憔悴委實可憐,善心大發要買下他所有的畫,直接讓随從給他一錠金子。窮書生并不拿錢也不給畫,淡淡說了兩個字:不賣。
看着書生風大些就能吹跑的背影,出雲七皇子嘴角勾起淺笑:“這裏的人,果然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