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光陰流逝無聲,眼見日落西斜,廣陵伸了個懶腰,落下一子連成五珠,看了看老道神情,得意拿了一顆黑子:“吃。”
棋盤上棋子淩亂,一黑一白自成格局,棋盤外二人各占一隅,不相上下。
日月如合壁,五星如聯珠,廣陵打小就愛玩這個,停雲觀中算是難逢敵手,這老道能和他戰成平手已是十分難得,只是,他都拖了這麽久了,廣岫怎麽還沒出來?
陣法平和并無異動,想來他在裏面也沒遇到什麽要命的大麻煩,怎地毫無動靜?
他拖得起,廣陵可不想将這一局下到明天去。
老道擱下棋子道:“你我再拖下去也是徒勞,不如就此罷局。”
廣陵道:“你收陣放他出來,自然什麽事都沒有。”
老道垂下眼皮:“不是我不放,是他不願。”
廣陵疑道:“為什麽?”
“自己看罷。”老道揮袖,棋盤霎時雲霧氤氲,待雲霧散去,棋盤如鏡,印出觀內情景。廣陵湊過去,看了一眼便憤憤在腿上一拍,罵道:“沒用的東西,我這裏勞心勞力,他倒好,被一個男人都能迷得神魂颠倒……我不管了,讓他去死吧!”起身抖去身上落葉,想走卻又想起自己的古月還在裏頭,撓着頭切齒,只好又坐下來:“你那難道要把他困在裏頭一輩子?”
老道微微一笑:“看他幾時玩夠了吧。”
“誰?”
老道默然不答。
廣岫覺得自己當真是一世英名毀于一旦,竟然會被這個和衛翊一模一樣性子卻差了十萬八千裏的妖物迷得心亂顫腿發軟。可不得不說,這個十分活泛十分可愛還透着股子妖嬈的衛翊,很帶感。
“你怎麽不看我?”這個衛翊在他耳畔輕輕吹氣,一只手在他胸膛撫摸,“你心裏想的眼裏看的都是我,為什麽不多看看?”
廣岫推開他:“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為什麽會變成衛翊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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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翊”道:“我善解人意,知道你心裏想着他,就變作他的樣子來陪你玩咯。你這麽想他,是不是很喜歡他?”
廣岫臉上發熱,離他遠一些。
“為什麽要躲?你一定很喜歡他這樣吧?”衛翊挨過來攬住他的手,湊上來碰他的脖子碰他的臉,緩緩移到唇邊。
廣岫若是知道這一幕正好被廣陵看到,估計要砸道地縫鑽進去。
眼前之人一個顧盼一個淺笑都極盡魅惑,同樣的一張臉,以前看着只覺寧和靜秀渾身舒坦,此時卻是目眩神迷,一不留神只怕魂靈都要飛了。廣岫趕緊穩住,為防節操盡失,他右掌蓄力猛地拍了過去,觸手卻是虛空,那人瞬間已化為一片混沌,連個人樣也沒有了。
“你好狠的心,對喜歡的人也能下毒手。”那聲音在廣岫身旁忽遠忽近,聽着還挺委屈。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廣岫哧鼻,“你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那聲音輕嘆:“我的名字叫逍,我在娘胎時還未成型娘就出了事,如今的我只是一團靈元,無形無實,可千變萬化,卻根本沒有自己的模樣。我在這裏呆了好久好久,爹會給我送來各種各樣的東西,可不是精怪就是妖邪。你是我見過最順眼的人了,我一直變作他的模樣,你留下來陪我好嗎?”說着又變為衛翊的模樣,楚楚可憐得看着他。
廣岫嗤笑:“好笑,外頭有活生生的人,我為何要在這裏留戀你一只妖?我看你不過任性胡鬧了些,不算大奸大惡,告訴我如何破陣,我可以放你一馬。”
“你想破陣?”逍瞪大了眼睛,“你要毀了這裏?”
“不錯。”
“太好了!”逍上下翻騰竟是十分高興,“毀了這裏我就可以出去了!太好了,你快動手啊!”
廣岫瞠目結舌,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麽個情形,不過倒也不是壞事:“那你就告訴我魍衭之物在哪裏,事成之後,我帶你出去。”
“魍衭之物是什麽?”
“就是吸取了那些山妖精元的東西。”
“哦那個啊,我帶你去。”逍看上去倒比他還高興,領他來到道觀後院,化為一團混沌盤旋了一會,一團黑乎乎的事物逐漸顯現。
“喏,就是這個了。”
手中古月顫抖起來,幾乎就要自行出鞘。廣岫按住它,打量那黑乎乎的東西,看出來這竟是一塊河車。
乾坤之始,胚胎将兆,想來這就是逍未娩時的胞衣,布陣之人将他煉為魍衭之物,又在陣中養着逍的精元,其目的不言而喻,可嘆他還懵懂無知,幫着外人斷自己的後路。
廣岫有些猶豫起來,仔細想想,這家夥不過就是不正經一些,也沒做什麽壞事,反而是除妖納邪保得一方平安。破了他的養身之陣,他便只能魂飛魄散了。
不由看他一眼,他還是衛翊的模樣,正巴巴看着他。
廣岫移開視線,拿出了赤金符,決心還沒下呢,逍就一把搶了過去:“是這個嗎?我來我來!”
廣岫不及阻止,眼看逍将赤金符拍了過去,竟是半分猶豫也沒有。
那河車卻非泛泛,猛地旋轉起來,一股無形之力壓面而來,足有摧天裂地之威,片刻便将廣岫撞飛了出去,跌在了外頭的亂石小道上。
道觀的門轟然合閉。
“竟讓他尋到了?!”
老道神情一凜就要起身,廣陵叫道:“不成,咱們的棋還沒下完呢,你不能插手!一大把年紀了,想耍賴不成!”
老道只得沉住氣,繼續落子。
廣陵看他心緒已亂,落子更為悠閑,道:“你也不用太擔心,我已囑咐他留一線生機,你兒子不會有事。”
老道冷哼一聲:“如此可多謝了。”
廣陵道:“當年之事我也有所耳聞,你的遭遇雖可憐,以一國王室陪葬,卻是有些過了。”
老道冷冷道:“黃口小兒,懂些什麽?”
廣陵道:“掌門師兄素來不理凡務,此番卻不但讓廣岫攬了這個爛攤子,還讓我們來幫他,就是不想讓你一條道走到黑。”
老道冷笑:“此事若是玄惪想插手盡管來便是,何必拖上你們這些娃娃?若真與我作對,逼得急了,我可不會顧念舊時同門之情。”
廣陵皺眉,道:“哎呦,可別這麽說,我這有恃無恐的,就是盼着你顧念同門之情,你要是不念了,我、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要不,我輸給你算了?”
衛翊來時,看到的就是一個近天命的老道與一個十來歲的孩童正在下棋,老道面容冷峻頗為嚴肅,孩童抓耳撓腮甚為苦惱。
他猶豫片刻,還是走上前去,躬身道:“二位,那個,不知可見過……”
“哎呀別吵,煩着呢!”廣陵沒好氣,随意瞥了一眼,一怔,又看了一眼:“你不是那誰……”方才只是看了一眼,卻也可以認出這便是方才與廣岫耳鬓厮磨之人,本當只是幻象,此時卻見到了真人,不由有些詫異,上下打量起來。
衛翊見他一個孩童,眼神談吐卻無孩童該有的神态,有些緊張起來,道:“抱歉打擾二位,冒昧向二位打聽一人……”
廣岫七葷八素爬起來,胸口一陣悶疼,吐了口血出來才舒服了一些,就地一坐,嘆了口氣。方才竟會以為事情将了,簡直天真。赤金符還被奪走,眼下情形可就尴尬了。
“喂,你沒事吧?”逍浮在他面前,拍拍心口,“剛才好危險,可吓了我一跳。”
廣岫沒好氣:“你繼續裝,自己的東西還能不知道?”
逍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爹從不讓我碰它。”
“把符還給我。”廣岫伸手,逍東摸摸西望望,攤攤手:“剛才太突然,不見了。”
“你……你給我滾遠點!”廣岫幾乎想要給他一劍,這小子根本就是扮豬吃虎!
逍愧疚得湊上來:“我不是故意的。剛才我也很慘的,你看,我的腿都炸沒了。”說着還抖抖衣衫,露出空蕩蕩的下身。
手中古月一顫,一道白霧逸出,彙成一個青衣年輕人,乃是古月劍靈墨邑。
這位劍靈很少出劍,廣岫不太熟,此時險些把它忘了,見他主動現身,忙道:“墨邑兄,你是有什麽主意麽?”
墨邑道:“此去毫無勝算,當從長計議。”
“如何計議?”廣岫苦着臉,“我就是被你主子趕鴨子上架的,半分主意也沒。”
墨邑看向逍,道:“此靈真元混厚,待我嗜之,或可一戰。”
廣岫一拍腦門:“是啊,我怎麽沒想到!”
逍兩手捂住胸膛趕忙後退:“你們……想幹什麽?”
廣岫大笑,指指墨邑道:“他要吃了你,你就是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逍一個勁求饒:“這位哥哥有話好說,我一點也不好吃的,你看我,身上都沒有肉……”
墨邑是實幹派,得了廣岫準許便徑直攻去,逍立時化為黑霧散去,求饒的聲音還在空中回蕩。
廣岫有意探他底細,便在一旁觀戰。墨邑化為青芒将逍圍住,一番争鬥後,黑芒漸弱,沖突不出,逍委屈的聲音響起:“你們都是壞人,不和你們玩了!”
随他話音方落,道觀內乍然放出一道紅光,同時地動山搖,天崩地陷,道觀連同周圍一切都在瞬間瓦解,化為殘骸懸浮在一片虛空之中。
牽一發而動全身,逍果然是破陣的關鍵,廣岫自惱方才自己竟然真的對他動了恻隐之心。
“不要怪我,是你們先要吃我的。”逍已不知遁往何處,聲音自四面八方傳來,“這位青衣大哥,你覺得我好吃,我也覺得你好吃哩,有你留在這裏陪我,我也不會那麽無聊了。”
墨邑重聚人形,回到廣岫身側:“抱歉,讓他逃了。”
廣岫道:“無妨,你先去找赤金符。”
墨邑點頭,化為青芒而去。廣岫看着這滿目的缭亂殘骸,取出一張符,沾了自己的純陽之血,撚在指尖,符紅芒大作,猶如烈陽驅逐黑暗,将這片虛空之處照亮,一切幻象便如冰遇炎陽,立時消散。
一瞬間的清明之中,他看到了衛翊的身影,立時驅動古月擊去,古月卻徑直穿透了人影,瞬間折回。
“原來你還有點本事嘛,可惜那只是我的幻影,再來找我啊。”逍笑聲得意,如在耳畔,卻根本無法捕捉。
廣岫也不急,道:“是不是打小沒人陪你玩,只好自己和自己玩?真是可憐。”
逍嘆了口氣道:“是啊,所以你要好好陪我玩哦。”
“好。”廣岫幻化出了一串冰糖葫蘆,色澤紅潤甚是誘人,“你打小被鎖在這裏,一定沒吃過這個吧?”
逍的聲音充滿了好奇:“這是什麽,看上去很好吃的樣子。”
廣岫一副誘拐孩童的模樣:“這個叫冰糖葫蘆,酸酸甜甜,好吃得很。”
“真的嗎?”
聲音似是近了,廣岫立時擊出古月,只聽一聲輕哼,逍身形乍現,眨眼又隐沒無形。
“你真狡猾!”
“多謝誇獎。”廣岫又連連甩出數張符咒,化為無數美食,看得他自己都餓了。
“你一定都沒吃過吧,要不要我帶你出去請你吃個夠?”
“你騙我。”逍的聲音十分委屈,“你總是騙我。”
聽他這麽說,廣岫都覺得自己簡直不像話,眼角忽然閃過一個人影,他還是想都沒想便甩出古月。
古月如雷電而去,仿佛剪開了這一片混沌黑暗,那人顯得尤其清晰起來,帶着幾分欣喜幾分詫異向他跑來。
是衛翊的模樣,廣岫卻知道那不是衛翊。
不可能會是。
“真人……”
這聲音不算響,可以說細不可聞,廣岫卻偏偏聽到了,心猛地一顫,腦子還沒轉過來,身體已急掠而去,卻根本不可能趕上。
眼看着古月穿透那個身體,爆裂一片亂紅,廣岫覺得自己的腦子心髒連整個人都要炸了。
此間的一切仿佛都已凝固,直到他扶住了那個身體,聞到了濃烈的鮮血的味道,一切複又開始流轉,如同他的思緒一般混亂不堪。
廣岫手忙腳亂捂住那血口卻根本無法止血,急得大聲叫道:“你怎麽會來!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啊!”
衛翊看着他,艱難道:“我……我來找你……對不起……”
廣岫捏緊了拳頭,簡直想砸自己幾拳,末了還是松開,擁緊他的身體,顫聲道:“你說什麽對不起……你這個笨蛋,都怪我……都怪我……你撐住,我帶你出去……”
衛翊抓住他的手已說不出話,口中血不住往外湧,眼神逐漸迷離,沒了焦距。廣岫幾乎可以感覺他的魂魄正在消散,生命正在流失,一顆心幾乎就要爆開,惶急無措的喊着他的名字,眼淚好似決堤之水,洶湧而出。
忽然,衛翊脖子上的玉白芒大作,趙氏的身影浮在半空,眼中滿是哀痛與決絕,正用最後之力護住衛翊的魂魄。
待白芒消散殆盡,趙氏身形亦如煙散去,唯有最後的話語凄然飄蕩:“救他……”
那塊玉沾染了衛翊的血,紅得刺眼,廣岫卻知道,從此以後它再也不會散發暖意,傾盡所有守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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