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蜀中空瀾山,層林疊翠,百草豐茂,山巅有停雲觀,山腳有萬毒谷。衛翊狼狽不堪過了谷,栽倒在了通往停雲觀的青石小道上,恍惚中感到有人将自己提了起來,不情不願的話響在耳畔:“真是沒用……”
夢靥如同泥沼,愈想掙脫便愈是陷落,混沌中母親痛苦的模樣無所不在,如無數的手拉扯糾纏着。
“喂,你醒醒!”小道童推推他,沒用,拍拍他的臉,沒用,便幹脆扇了他幾個嘴巴,衛翊感覺到了疼痛,神智這才清醒了一些。
“我的乖乖你終于醒了,快洗洗幹淨,動作快些還能趕上飯!”小道童不由分說扒他衣裳,“真是的髒死了……”忽然他大叫一聲,脫兔般逃出了門去。
衛翊被這一聲驚叫吓得又清醒了幾分,起身晃晃暈沉沉的腦袋,看了看四周。幹淨整潔的廂房中飄着清淡的檀香,窗外不時傳來幾聲鳥鳴,靜谧中透着清和悠遠,使他因噩夢而不寧的心緒逐漸平靜下來。
身上的污泥已經幹結,惡臭難抑,胸前有些微疼痛,他低頭看去,見一條玄色軟蟲正趴在上頭吸着他的血,身子鼓漲,顯然吃飽喝足。
他不似那小道童般被吓得厲害,卻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忍痛揪下蟲子,剛扔在一邊,門便被推開,一個年輕人探頭探腦看進來,身着觀中青袍卻穿得松松垮垮不修邊幅,毫無出塵隐士之象。
“喂,別扔啊……”那人急忙跑進來,撿起被扔在地上的軟蟲,邊放入腰間囊中邊數落,“你這小子,就這麽對你的救命恩人……呃,蟲。”
衛翊覺得這個人的聲音有些熟悉,正想問,那人忽然湊過來扯他衣襟。衛翊本就夠狼狽的了,方才一時沒反應過來被小道童半扒了衣裳,此時又要被這個怪人脫衣,心頭一慌趕忙捂住。
那人一怔,嗤笑:“幹嘛啊?你這樣子好像我要非禮你似的。”
衛翊臉一紅:“你做什麽?”
那人笑道:“你身上藏了我的寶貝,我自然要拿回來。”
“什麽寶貝……”衛翊很快就反應過來,莫非身上別的地方也有這種蟲子?
那人道:“瞧你這別扭樣,又不是女人?算了,我就不動手了,你自己捉了還給我吧。”
衛翊十分窘迫,在身上翻找了一會,又在腋下和腰側各捉了一條出來。
那人伸出手指晃晃:“還差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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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翊又細細找了一遍,幾乎把身上的泥都搓出丸來都沒見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憋着笑:“要不把褲子脫了找?”
衛翊更窘,若不是一頭一臉的泥,只怕臉能燒起來。
那人哈哈大笑,一把将他肩膀掰過去,撩起衣裳自他後背将蟲捉下,扔進袋子裏,嘴裏嘀咕着:“真是個傻子。”
衛翊縮着脖子,能很近的看到那人笑眼彎彎,笑容仿佛山風明月般清朗。
見衛翊一身泥滿頭土跟個泥猴兒似的,那人晃晃囊袋,笑容中透出幾分陰險,山風明月立時變為了猥瑣奸笑:“你看好了啊,一共四條墨螅蟲,一條一百兩,不賒賬不議價,現錢還是銀票?”
“這……”衛翊一怔,下意識看看自己,身無長物唯有污泥濁水,比落湯雞更要慘上幾分,哪裏還有錢?
“看你這樣也沒什麽錢了,就用那塊玉來抵吧,我也不嫌棄它質地不佳了。”那人善解人意得去拿衛翊挂在脖子上的玉佩,衛翊趕緊往後躲:“這個不值錢的……”
那人卻出手極快,根本不及阻止。
“不值錢你急什麽?”那人惦惦手中的玉,笑道,“一件不值錢的玩意抵了四百兩,你就偷着樂去吧。”
“這是我娘給我的……”衛翊哀求道,“求求你還給我,四百兩我一定會給你的。”
那人見他一臉懇切,想了想:“那……就等你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吧。”說完他就大搖大擺走了,留下衛翊又是焦急又是無奈。
“廣岫,你又做這種招搖撞騙之事。”
那人慢慢退回屋來,讪笑道:“師兄,我這哪是招搖撞騙,明碼标價童叟無欺,誰讓他拿不出錢來。”
一個青年道人走進屋來,木簪束發衣飾古樸,氣質謙華容顏清雅,乍一看沒什麽特別,再多看幾眼,便會被那超然脫俗高空銀月般的氣度所折服。
此人正是停雲觀掌門玄惪真人。
衛翊忙道:“還請歸還玉佩,那個……銀兩我日後……”
玄惪不動聲色看了師弟一眼,廣岫只得将玉佩丢過來。衛翊連聲道謝,迎上那人不滿的目光,不由擔心。
一來就得罪了人,所求之事是否還能如願?
“廣岫。”玄惪依舊盯着師弟,廣岫縮縮脖子:“幹嘛?”
“你很缺錢嗎?”
“沒……啊,是啊,很缺。”廣岫信誓旦旦。
“若是缺錢便下山去收田租,算你三分。”玄惪目光沉靜,“将騙來的東西歸還。”
“師兄你糊塗了,我不是已經還了嗎?”說着還指指衛翊脖子上的玉佩。
玄惪挑眉不語。
衛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臉單純:“是啊真人,他已經還給我了。”
“噗……”廣岫忍俊不禁,瞥了他一眼,衛翊不明白他為什麽笑。
“你看吧師兄,他都這麽說了。”廣岫得意。
“他這一身狼狽,當我不知是出自誰手麽?”玄惪道,“一汪泥潭,你收了人家多少?”
廣岫心虛得摸摸鼻子:“不多不多,這小子看着光鮮,其實沒多少油水。”
衛翊想起在山下遇到山賊襲擊,人馬走散,自己誤入山林,被一只紅色蜘蛛咬中險些丢了性命,幸虧遇到一個頭帶兜帽之人引他入可驅毒物的泥潭,這才避免被毒蟲嗜咬。
雖然身上值錢之物都被搜刮幹淨,沾了一身污泥,不過能活着來到停雲觀,衛翊心中還是十分感激。
再看看這廣岫,與那人竟有七八分相似。
“哦,原來是你。”衛翊恍然,趕緊道謝,“多謝搭救,否則我恐怕早已喪命。”
“不必客氣。”廣岫笑着附和,他可從未見過這麽配合的苦主,“看你面色青白,恐怕體內毒還未驅盡,喏,再送你一條墨螅蟲,就不收錢了。”說着便笑嘻嘻撚了蟲子遞過來。
“多謝……”看着那肥肥胖胖不停蹬着無數小細腿的軟蟲,衛翊咽口唾沫,不忍拂人好意,小心接了過來。
玄惪見二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不再多說,吩咐道童送來水與換洗衣袍便走了。
“你這小子,真是傻得可愛。”廣岫拍拍衛翊的頭,看他的目光猶如看一個傻子,“現在看來其實你體內的毒也差不多了,就不浪費我的墨螅蟲了吧,回見。”
見他又将蟲子搶回去,一溜煙跑了,衛翊懵了一會,脫去滿是污泥的衣裳,泡入浴桶中,緊繃的身體逐漸松弛下來,閉目休息了一會便開始慢慢擦洗。
污泥洗去,露出一張蒼白文秀的臉來。從京城一路趕來,餐風飲露饔飧不飽,這是他頭一次能夠全身心的放松下來,享受這般安逸。然而一閉上眼,腦中便浮現母親的模樣,他強令自己打起精神,穿戴整齊便去見玄惪真人,懇請他能随自己下山救人。
玄惪身邊一位道人不滿道:“掌門真人從不入世,從未有随之下山的道理,你是有天大的面子麽。”
衛翊急道:“我知貴觀的規矩,只是我母親她……出不得遠門,懇請掌門相助,日後必有……重謝……”他額上冒出冷汗,俯身跪地。
玄惪沉吟片刻,上前扶起衛翊:“不必行此大禮,我出門不便,便讓我門下弟子随你入京吧。”
“多謝真人。”衛翊想起了什麽,道:“真人,我、還有一事相求。”
“何事?”
“我在山下曾遇山賊襲擊,我的随行護衛為了救我引開山賊,不知此時如何了……”
“我派人打探。”
“多謝……”衛翊感激之下又要下跪,玄惪扶住他胳膊,讓他回去休息。
這是衛翊第一次出遠門,所見人心種種良莠難辨,卻在這一刻玄惪淡如清風的關懷中,覺得一切都是值得。
“京城,不去。”廣岫揪饅頭喂錦鯉,對師兄愛搭不理。
玄惪道:“你收了人家的好處,不思報答麽?”
“什麽叫好處,沒有我他連命都沒了。”
“他發上玉冠,腰間紅雲纏金腰帶,一柄黑金匕首,加起來,怕不止千兩了吧。”
“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廣岫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玄惪負手看着池中錦鯉匆忙來往争搶食物:“他從京城趕來長途跋涉亦未被打劫的這般徹底,我停雲觀中,可不養山賊。”
“這……”廣岫不服氣嘟囔,“大不了我還給他。”
“晚了。”
“為什麽?”
“我答應他了。”
“你答應他關我屁事。”廣岫扔下手中的饅頭,“我說過,此生再不回京。”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男子漢說一不二。”
“往日種種皆如雲散,這麽多年你該看開了。”
“站着說話不腰疼。”
“挑水一年。”
“……”
“洗衣兩年。”
“你……”
“劈柴三年。”玄惪轉身而去。
“算你狠!”廣岫氣呼呼站起來,袖子一甩一條黑蟲朝玄惪後頸而去。不見玄惪如何動作,那黑蟲兀自落在地上,蠕動着鑽入亂石遁走。
玄惪皺眉:“若再讓我看到這些毒蟲蠱物,你便拜入萬毒谷去吧。”
廣岫切齒:“正好,我一定把你扒光了送到毒娘子床上去邀功!”
玄惪眉頭一斂,素來沉靜的臉上閃現不易察覺的糾結之色。
廣岫比他更糾結,做最後的掙紮:“師兄,你不是一向仁德寬厚麽,要不咱再通融通融?除了京城讓我去哪裏都可以,北方梧城不是出了噬人巨蟒嗎,我去……”
“此事有你大師兄。”
“熠照山不是妖氣四起嗎,我去……”
“此事有你四師弟。”
“廣陵呢,他……”
“他去往漠北已半月有餘,并無音訊。”
“六師弟呢,他日日清閑,讓他去!”
“……”
廣岫一拍額頭:“當我沒說。”
玄惪靜靜看着他:“此時觀中最得閑的,是你。”
廣岫撫額,雖還剩個二師兄并無任務也好說話,可他掌管觀中事宜,自然是走不脫身的。他只得認栽。
“他救母之心懇切,你認真些。”玄惪動之以情,“時過境遷,你的心結也該解了。”
“且,不勞挂心。”廣岫哼哼,有一下沒一下朝湖裏扔石頭,水面泛起的漣漪正猶如他心中的微瀾,層層疊疊,蕩蕩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