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在醫院檢查過無甚大礙,詹智堯當晚就被送回了別墅。
他倒是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畢竟一個人苦慣了,從來沒有嬌氣自己好好将養的念頭。既然醫生都說沒事了,那只要謹遵醫囑定期更換藥物及紗布就行了。
車子停定偌大院中,門廳燈火輝煌。
詹智堯一腳邁下車,擡頭就有了驚疑之色:“瞿助理,這是……厲總回來了?”
瞿扈嗯了一聲,帶上車門,雙手插在褲袋裏:“頭暈嗎?需要我扶你嗎?”
“不用不用,謝謝。”拆遷釘子戶此刻異常客氣,完全不見臆想中的難搞刁蠻:“一點小傷,沒事的。”
“可能會留疤。”瞿扈遞過去手裏拎着的藥袋:“記得吃藥,遵醫囑。”
詹智堯老老實實點頭,伸手輕輕碰了碰紗布,不以為意:“我會的,謝謝瞿助理。”
瞿扈眼神很怪的看了看他,什麽也沒說,站在車邊看着人走進房子,掉頭重新上了車,發動離開。
詹智堯躊躇了一會兒,束手束腳的往房子裏面走。
房門沒鎖,虛掩着。進了門是一覽無遺的偌大客廳,此刻也是空無一人。
不知道為什麽,詹智堯覺得有點緊張,心髒撲通撲通的,嘴巴發幹。弓着腰換鞋的功夫,樓梯口那裏陡然響起聲音,吓了他一跳。
“回來了?”
詹智堯擡頭,仰視的角度,看着一身家居服的男人。
“哦,回……回來了。”
看着詹智堯的困窘和尴尬,厲戎不動聲色的笑笑,沒戴眼鏡的臉上頓時少了些柔和斯文,那些凜厲迫人遮掩不住,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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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智堯換好了鞋,沒等到下文的對話,站直腰幹巴巴的:“呃,謝謝你們帶我去醫院……”
“應該的。”厲戎信步走下樓梯:“小孩不懂事,下手沒個分寸,你別——”
詹智堯頭搖的撥浪鼓似的:“不介意,沒關系,再說他也是不小心,不是故意的。”
“哦?”厲戎拖長音:“你怎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萬一他就是想弄死你呢?”
聞言,詹智堯驚愕的擡頭,剛好男人走到面前三步之遙,站定。有點過近的壓迫感,又沒到可以伸手推開的距離。
“怎麽會,還是個孩子。你把人想的太壞了。”
厲戎笑笑,不再跟他探讨好人壞人的問題,極其自然的伸手抻了抻瘦削男人的領子:“這裏沾了血漬。”
詹智堯情不自禁退後一步,伸手掩飾的推了推眼鏡:“我去,去洗澡。”
“你這樣,”厲戎指了指他包裹着厚厚白紗布的額頭:“方便洗澡嗎?要不要我幫忙?”
饒是對方說的自然,詹智堯還是一下子瞪圓了眼睛,手擺的什麽似的:“不用不用,太客氣了,我小心點就好。”
看着男人近乎逃竄的錯身而過上了樓梯,厲戎輕笑了兩聲,走到酒櫃那裏倒了杯蘇格蘭威士忌慢慢喝了起來。
一杯酒喝的見了底,時間不早不晚剛剛好。
這邊酒杯放下,那邊樓上門鎖輕微咔噠一響,詹智堯小心翼翼的聲音從一層半的樓梯那裏傳過來:“嗯,厲總打擾一下,請問現在方便嗎,有點事情,想跟你溝通一下。”
厲戎點點頭,不介意的稍稍擡頭看着他:“客廳,還是你卧室?”
“我想,”詹智堯想抓頭發,緊張的小動作。只是手指碰到白紗布又讪讪的放下:“到房間吧。”
進了房間關了門,厲戎姿态從容的坐到窗邊的沙發上,對比的詹智堯更加局促,無所适從的樣子。
“你不是有話說嗎?過來坐。”厲戎指了指隔着小圓桌幾的沙發:“不介意我抽煙吧?”
詹智堯搖搖頭,慢吞吞走過去,半邊身子挨着坐下:“是這樣。原來,嗯,我覺得我們之間可能有些誤會,我也很抱歉,時隔這麽多年,再一次見面我的反應有點過激了。對不起。這段時間我也看出來你很忙,何況我這樣賴在這裏也不合适。所以……我只想知道墨陸的事情,你跟我說了,我就離開這裏,不打擾厲總的生活了。也感謝這些天你的招待……”
燃燒着的香煙缭繞着,煙氣扶搖直上,遮蔽了男人的表情:“不打擾。詹老師是故人,這樣的招待我還嫌怠慢了,怎麽會打擾。”
詹智堯有點急,扶了扶眼鏡:“你看我住的地方也推了,拆遷款我也不要了,甚至你把我打昏了帶出來我也,也不追究了。我詹智堯周身上下除了這副眼鏡,身無長物……既然厲總說是故人,這點消息想也不至于吝啬……”
厲戎搖搖頭,吹開了眼前的煙氣:“兩點。第一,我是商人,商人小氣且重利,斤斤計較等價交換。第二,前幾天我說了讓你自己想,這答案我等得起,不着急。更何況詹老師入住這裏還受了傷,算是我這主人不稱職,更應該多住幾天,養好傷再談其他。”
詹智堯挺直的脊背有點塌下來,語調也低了八度,更像喃喃自語:“怎麽會這樣……”
厲戎盯着指間夾着的香煙,顫顫巍巍一大截灰燼挂着,搖搖欲墜:“時間還早,不如敘敘舊。”
詹智堯困難的點頭。此刻除了被牽着鼻子走,別無他法:“厲總有興致,詹某奉陪。”
“我有興致的事情很多,你都奉陪?”男人交疊起雙腿,淺淺一撩轉回話題:“墨陸當年怎麽知道自己性向的?”
許是想不到厲戎會問這個,詹智堯驚訝的擡眼看着他。過了十幾秒才慢慢開口:“他是語文課代表,有次去送作業,碰到……碰到我前男友過來糾纏……他先知道我的情況,後來慢慢,慢慢想通自己的性向……也是跟一般人不一樣的。他覺得我們是一樣的人,守着秘密不能說,很難受,所以,有時候堅持不住,會跟我傾訴……”
“前男友?”厲戎饒有興致的看着他:“大學同學?為什麽分了?”
“可以不說嗎?這不重要。”詹智堯堪堪咽下那句容易觸怒對方的“跟你沒關系”。只是迎上男人毫無表示的目光,知道這個話題繞不開,只好盡可能平靜的一帶而過:“大學同學。直的。畢業那年他談了個女朋友,就分了。”
“貴圈真亂。”厲戎難得開個玩笑:“那他又來纏着你?後悔了?”
詹智堯低頭:“跟女朋友吵架了,喝了酒……就那一次,後來就徹底沒來往了。”
厲戎哦了一聲,話風導向清奇到詭異:“你沒把他徹底掰彎?還能談女朋友?”
詹智堯覺得無比難堪,咬着下唇:“厲總,咱們能不談這個嗎?畢竟,畢竟那些過去沒什麽關系……”
“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勉強。”男人勾了勾唇角:“所以墨陸覺得你是同路人,就跟你坦白,說他喜歡我了?”
這回詹智堯沒那麽吃驚了,低低嗯了一聲:“他一開始很慌,不知道怎麽辦,又沒人可以問……後來我跟他說,他年紀還小,再等幾年,心智成熟些,再來确認自己的感情更合适……”
“你當時的建議,”厲戎輕笑:“能摸着良心說是完全出自一個老師對學生的愛護嗎?沒私心?”
詹智堯縮了縮肩膀,整個人本就瘦弱,這下子更是萎靡,看過去有點可憐了。
“有……私心。”
厲戎有點煩躁,啪的蹭開打火機,又點了根煙,冷眉冷眼:“墨陸當年才十五歲,你不覺得對他動那個心思,太無恥嗎?”
詹智堯不吭聲,埋着頭,雙手先是規矩的擱在腿上,很快畏寒似的,夾在了膝蓋之間,一動不動。
“你什麽時候,把你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跟墨陸說出來的?”秋風從墨藍鑲銀絲的窗簾擠進來,沁涼,也醒腦。
“高中。墨陸高中畢業放榜那天。”詹智堯咽了下口水,從厲戎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低垂的長睫和小巧的喉結:“知道他考得不錯,我晚上請他吃飯,然後說的。”
“別他媽擠牙膏似的!”厲戎突然怒了,狠狠摔掉煙頭,火星四濺,吓得毫無防備的詹智堯渾身一哆嗦,驚恐的側望,下意識的遠離。
厲戎壓了壓火氣:“你把整件事前後串起來說完,這樣問一句答一句我聽的累。”頓了頓又補充:“就從出事那天晚上講起。”
“好……那天晚上,我請學校領導吃飯。因為我學歷不夠,領導提點,說要本科學歷,以後說不定會有編制。我一個合同工,有今天沒明天的,聽到這樣的好事當然要拼一下……哦不說我的事兒,抱歉。那天晚上我喝多了,送走領導之後,回宿舍以後接到他的電話。他也不說話,就一直哭,哭的很絕望,讓人心碎……我特別着急,問他又不答。後來我讓他乖乖回家,有事明天說,他不肯,說要來我宿舍,不敢回家。我當時大概猜到,肯定跟你有關系,就去接他。他打車過來,下車時候眼睛都睜不開了。我問他喝了多少酒,他說記不清了,大概一瓶二鍋頭,還問我為什麽不醉,為什麽還會覺得疼……沒說幾句他就睡了,後來你就來了。我們三個都喝了太多酒,不太理智……第二天,我是被年級組組長敲門叫醒的,組長看到他在我宿舍,臉都綠了。我當時不知道什麽情況,還試圖解釋,一個學生,跟朋友慶祝喝多了,不想回家……結果組長指着我鼻子狠狠罵了我一頓,讓我自己去跟校長解釋。後來我才知道,你把我的大字報,貼到了校門口……我被學校開除了。他爸媽知道這件事,再不敢讓他跟我見面,我也沒臉去找他。他後來試圖找我的,電話我都沒接……只是我又舍不得就這麽離開,就找了幾份家教兼職什麽的,遠遠看着他……後來是他高三那年,有一天我實在太難受,給他發了條短信,只是簡單的問候。他打了電話過來……我們又重新聯系了。他考上了A大,我請他吃飯慶祝,跟他,跟他表白。他說忘不了你,等你出來。他說答應過你,好好學習,等他成人了,再說喜歡的……我知道自己這樣不好,可我忍不住……那時候我看到他的苦,就像看到我自己。我就說,我等他十年,如果他跟你成了,我祝福。如果真的不行,我想求個機會,跟他好好過日子,平平淡淡的……我把家裏地址告訴他,就是你們拆的那處房子,之後再沒打擾過他……他很優秀,他太優秀……其實我等的很絕望,就那麽吊着,看着他越來越好,會發光的太陽一樣。而我汲汲營營無所作為,配不上他……”
房間裏的空氣因為男人斷斷續續的娓娓陳述而變得壓抑沉悶,哪怕只是最簡單的鋪陳,都因為時間的疊加而變得沉甸甸的,令人呼吸不暢。
厲戎手邊的煙灰缸裏,橫七豎八的堆了七八根煙蒂,那些火星和灰燼一正一反,仿佛都落進了厲戎的眼裏,風化成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