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楚宴對待江淮的态度, 明顯和別人不同。
仔細說來,若是沒有江淮找到馮成志, 他興許還被關在仙盟。
“我被逐出雲仙宗,而你亦脫離雲仙宗成為紫霄劍派弟子, 往後可不叫我師叔。”
江淮低垂着眼, 心裏被刺痛。
他連師叔二字都不配叫了麽?
“那叫什麽?”
“同輩相交, 喚我清寒即可。”
江淮眼底閃過錯愕,呆愣的叫出了這兩個字:“清寒。”
他的心頭萦繞甜蜜和苦澀, 有些近鄉情怯, 不敢看楚宴的眼。
楚宴淡然的勾起一抹笑容,仍舊以普通的模樣同他相交:“嗯。”
不疏遠, 不親近, 于他卻是鴻溝。
似乎聽見蘇墨垣喊他,楚宴朝江淮輕聲說了句失陪,便一步步朝蘇墨垣那邊走了過去。
江淮看見過楚宴對待蘇墨垣的神色, 那是滿懷着柔情和親昵,他對待別人一直都只是淺淡的笑容, 那是他的習慣。
唯有面對蘇墨垣時,楚宴才會整個都柔和下去。
那副模樣,無時無刻不在告訴他,蘇墨垣是不同的。
他體會到了和沈青陽同樣的感覺,大約沈青陽在旁邊看着他的時候, 也曾見過楚宴這樣對蘇墨垣。
悲喜摻雜, 心緒亂如麻。
“江淮, 愣着幹什麽,你不是有賀禮要送與他麽?”
江淮看向了江勁秋,他的臉色很是難看,卻耐着性子陪江淮來此處。
大約是擔心他。
八十年來,江淮一直覺得自己是孤兒,不曾明白親情是什麽。
江淮将心寄托于雲仙宗,覺得沈青陽和宗主是他的親人,可他們一個要利用他的體質修行,一個要利用他想和紫霄劍派結盟,鞏固雲仙宗的地位。
江淮從未感受過純粹的溫暖,楚宴是第一個,卻不是最後一個。
“爹,今日多謝你陪我來此。”
江勁秋對江淮和妻子有愧,雖然脾氣不大好,但對于江淮的事總是多耐下心的。
“去吧,等參加完他們的雙修大典,便回紫霄劍派閉關。”
“好。”
江淮朝那邊走了過去,在蘇墨垣身邊看見了楚宴:“師……清寒,這是我給你的賀禮。”
當他打開玉盒,衆人才一陣驚呼。
“是滄海花。”
“那不是紫霄劍派的寶物嗎?”
“原來這就是滄海花,花葉裏仿佛流淌着血液啊!全身晶瑩猩紅,果然名不虛傳。”
一旁的顧言臉色陰沉下去,他費盡心血想讓沈青陽和江淮結為道侶,就是為了滄海花。
他們失卻玄羽枝,連累老祖閉關多年鎮壓靈脈,若是能夠得到滄海花,便能讓老祖從那千年的束縛之中解脫出來。
費了那麽多功夫,沒想到江淮竟然簡單的将他送給了楚宴。
“這不是紫霄劍派鎮壓靈脈之物,為何……?”
江淮搖了搖頭:“紫霄劍派是劍修所聚之門派,我們鎮壓靈脈的不是滄海花,而是五柄紫霄劍派宗主留下的本命寶劍。這東西我希望你收下,也算我的一片心意。”
顧言終于忍不住:“這東西縱然不是紫霄劍派用來鎮壓靈脈所用,但也同我們雲仙宗的玄羽枝一樣珍貴吧?你這麽做江劍主同意了嗎?”
江淮已經不像往日,不再祈求顧言對他的親情。
他淡笑道:“自然是和爹說過了,他同意我才将滄海花拿來此地的。說起玄羽枝,我怎麽記得雲仙宗的玄羽枝早在千年前就失蹤了?”
顧言臉色鐵青,周圍的人還不知道這件事情,紛紛議論起來。
“說起來,前段時間魔尊似乎一手就捏碎了雲仙宗的護山大陣。”
“蕭存劍也許多年沒出來了,化神期能活千年嗎?不會是蕭存劍已經死了,雲仙宗沒公布蕭存劍的死訊,是害怕自己地位下降吧?”
這些惡意的猜測,讓顧言嘗到了惡果。
他們現在會這樣肆意妄論雲仙宗,就是因為東林山的幕後主使是沈青陽,他正好出自雲仙宗。
再加上八十年前他太過武斷的對待楚宴,近來發生的各種事情都讓他們看低雲仙宗。
“老祖如今仍舊健在,你們不信問問魔尊就清楚了。”
雖然顧言把這件事情推給了他,蘇墨垣微微皺眉,不想讓這些破壞了自己的心情。
他不耐煩的嗯了一聲,也算為顧言證明。
修真界一直是以實力說話,一聽雲仙宗的确還有個化神期坐鎮,他們瞬間就收回了方才議論的嘴臉。
總歸是有個忌憚的。
“清寒,滄海花有穩固神魂的功效,雖然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用得上,你就收下吧。”
楚宴也不再推辭,收下了滄海花,朝江淮鄭重的道謝。
太陽逐漸升至天空正中,雙修大典即将開始。
周圍栽種了不少靈竹,風一吹就輕輕搖曳,灑下一片清涼之感。這裏處處都美到了極致,每一處的布置都透着風雅之意。
蘇墨垣朝楚宴伸出了手,眯彎了眼眸,仿佛攜着一片星河。
楚宴微微擡眸,入眼的是蘇墨垣和他身後大片的靈竹。
不知是那景色清雅,還是蘇墨垣今日的衣衫清雅,以往肆意不羁的蘇墨垣鮮少有這個樣子的時候,幾乎俊美得快要入畫。
楚宴也主動牽住了他的手,朝他淡然一笑。
衆人讓出了一條道,主動分成了兩邊。
他們方才各自較勁沒有注意到這對道侶,現在才朝這邊看了過來——
蘇墨垣柔和下去的時候失了攻擊性,他們才發現以往都太注意這位的實力,而忽略了他的外貌。蘇墨垣華貴的衣擺帶着些許暗紅,衣擺迤逦了一地,風華綽綽。
而再觀之楚宴,難得和蘇墨垣一樣穿上了華貴的偏紅的衣衫。
他的面色清冷孤傲,身上亦有幾分靡豔慵懶,猶如初初綻放的紅蓮那般。分明是高雅之物,卻因為染了紅色而變得妖冶似火。
無論哪一個,容貌都絕世無雙。
“這次該不會有來搶親的了吧?”
一個旁邊的魔修聽了差點炸毛:“你們正派別烏鴉嘴!魔尊可和沈青陽不一樣,但凡有人來搶親的,你看我們魔尊怎麽劈了他!”
那人讪讪的笑了一聲,便專心的看向了那邊。
心頭血早已經做了交換,剩下的便只有宣誓罷了。
“天地為證,蘇墨垣願和道侶永不背叛,永世不棄。就算下了地府……”
蘇墨垣的腦海裏忽然浮現了一段話,剛想說出口的話瞬間變動,“不,我不下地獄,就算是死,化作孤魂,也生生世世纏着你。”
這誓言也太重了,楚宴笑得有點尴尬,卻莫名耳熟,仿佛在哪裏聽過。
[他真的打算每個世界都纏着我?]
[這還不是主人自己招來的!]
楚宴倒沒在和之前的世界裏一樣沒心沒肺,若真的每個世界能見到你,想想倒也覺得安心。
“我也……”
楚宴剛剛開了口,便咳出一口血來,生生的吐到了蘇墨垣的胸口處。
全身都疼得不像話,他再也無法控制身體,徑直的倒了下去。
蘇墨垣接住了他的身體:“清寒!”
楚宴卻已經睜不開眼了,只能用手緊緊的抓着蘇墨垣,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緩解他的痛苦。
他的體內兩股不同的靈氣在沖撞,每一下都疼得他冷汗連連。
楚宴的臉色蒼白了起來,唯有咬住自己的唇,才可以讓那些痛苦的呻吟聲不要發出來。
在場的人亂做了一團。
“究竟發生了何事?”
“是有人過來搗亂,還是來暗算?”
最近發生了那麽多事,他們大多數人已經猶如驚弓之鳥,稍有些蛛絲馬跡都覺得是大事,更別提這還是在他們的雙修大典上,楚宴還吐了這麽多的血。
蘇墨垣伸出手去,發現楚宴體內靈氣暴亂。
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只想到了一種可能:“靈骨……”
夏軒送回來的另一半靈骨有問題!
饒是蘇墨垣,此刻也氣息不穩。他抱住了楚宴,幾乎廢了全身的力氣,嘴裏不斷的朝楚宴說:“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沒能檢查出那副靈骨的問題。”
衆人暗叫不好,蘇墨垣這樣子,簡直太危險了。
就像失卻缰繩的馬兒,随時都要爆發。
“魔尊大人,我是醫谷谷主的大弟子,且讓我看看貴道侶如何了可好?”
蘇墨垣驚醒過來,猩紅的眼眸盡是打量:“你?”
那位醫谷弟子額頭滲滿了汗水:“正是。”
他們松了口氣,覺得這醫谷弟子太有眼色,若不是他開口說的這一句話,只怕此刻魔尊已經暴走了。
“魔尊大人,你便讓他看看清寒吧,現在救清寒最要緊。”郝長樂也在一旁連忙說道。
蘇墨垣仍舊戒備:“我抱着他,就這樣把脈。”
他叫苦不疊,如今魔尊是把他們都當成壞人戒備了嗎?
不過當他給楚宴把脈之後,臉上的表情随之一變:“這……”
“什麽情況?”
“我用靈氣探了進去,并用醫谷專門的內窺之術查看了他的靈骨,發現他的靈骨上附着了一層淡青色,他之前是否吃過碧落草!?”
“……是。”
“而且碧落草服用不完整?”
蘇墨垣語氣裏夾雜了顫音:“這跟碧落草有關?”
“碧落草雖然可以修複一切,可一生只能吃一份碧落草,且只能修複其中一樣。這副靈骨……被碧落草的靈液泡過,相當于他吃了兩份碧落草,如今兩份的靈力在互相撕扯。”
蘇墨垣青筋凸起:“可惡!”
在場的人俨然已經預料到了結果,蘇墨垣找到的那份碧落草分成三瓶靈液,但同出一份碧落草。倘若第二份碧落草吃下去,就會被體內的靈氣互相沖撞撕扯。
江淮從那邊急匆匆的走來,看着虛弱的楚宴,不由臉色泛白。
“難不成……傷了清寒的那把劍,也塗的是碧落草?”
他又急急忙忙的看向那名醫谷弟子,“快救救清寒呀!求你……”
蘇墨垣低着頭抱緊了楚宴,聲音俨然帶上哽咽:“本尊也求你。”
那個向來桀骜的蘇墨垣竟然為了楚宴開口求人?
醫谷弟子眼底泛着同情:“魔尊應當知曉,就算求我也沒用。又何必要多此一舉?”
“他的事,沒有一件是多此一舉。”
一種深深的疼痛從心口湧起,蘇墨垣覺得害怕,全身的血液都要冷下去。
他又要離開自己?
就如同上一世那樣?
蘇墨垣眼底泛紅:“不許,本尊決不許你離開!”
蘇墨垣抱起楚宴的身體,不顧那些還在落沉宮的賓客,便揚長而去。
這大殿之中,只剩下了他們,全都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
郝長樂咳嗽了起來:“一定要查出夏軒的動向,據我所知這靈骨一半是沈青陽,而另一半是夏軒拿着的。”
“夏軒?”
“又是雲仙宗。”
衆人面面相觑,心裏滿是不安流淌。
—
蘇墨垣那日揚長而去後,誰也不知道他去了何處。
只是他再次回到落沉宮,已經尋到了萬年寒冰。
距離上次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月。
這件事情已經成為了許多人茶餘飯後所談之事:“诶,你知道嗎,上次魔宮舉行雙修大典到一半,林清寒就吐血昏迷不醒了,整整一個月啊!”
“現在這事兒還有誰不知道吧?魔尊可發了瘋,日日尋找那續命的靈藥,還去各門各派去搶。”
“滄海花不是在他們那兒嗎?怎麽魔尊還要去搶別人的?”
“就算服用了滄海花也只能續命一時的,也只有滄海花那樣等級的靈物,才能讓林清寒續命啊。只是可嘆魔尊一片情意,不惜和衆派為敵。”
坐在一旁的夏軒聽到這一切後垂下眼眸,掩去自己深深的愧疚。
“對不起,師叔。”
他站起身走向了繁華的鬧市,一步步走得沉重,仿佛在行走之間,腳下是刀山火海一般。
人都是自私的,包括他也一樣。
“最大的報複,就是讓沈青陽意識到自己的感情,再徹底将你毀掉。”
當然,也能順道将那位魔尊毀掉,何樂而不為?
夏軒想起當年自己身邊有好友沈青陽,有兄長蕭存劍,還有弟子等等。
那樣的日子,多令人豔羨。
他無法再回去,縱然如此想念。
正當此時,有一個人快速的奔跑了過來,不小心撞到了夏軒。
他嘶了一聲,整個身體朝後跌坐在地:“好疼。”
夏軒朝他伸出了手:“沒事吧?”
他一擡起頭,就看見了滿身黑衣的夏軒,還不由愣在原地:“你……”
不過也僅僅是這一秒的失神,他連忙朝夏軒道歉:“方才太着急沒能看見你,抱歉,我得馬上走了!”
“道友這麽着急所為何事?”
他哎了一聲:“凜冰崖那邊發生大事了!聽說又從裏面出來一人!”
夏軒微怔,沒想到沈青陽竟然能這麽快出來。
那個人還在嘀咕:“按照仙盟的規矩,只要從凜冰崖出來的,就不追究其罪過。萬一是上個月才打下去的沈青陽出來了,可就便宜他了!”
夏軒不再阻攔他,而是為他讓出了一條道路。
看着他急忙離去的蹤影,夏軒臉上笑意盡失:“沒想到這樣順利。”
他漸漸離開了這個地方,反正這天大地大也沒有他容身之所。
兄長,我已經幫雲仙宗除掉了那禍害沈青陽。
不知不覺間,夏軒又走到了一個地方。
這裏滿是靈竹,和雲仙宗某處極為相似。清涼的風吹在他的臉上,周圍能聽見竹葉互相拍打的聲音。
夏軒喃喃道:“師叔,你當初說的話,反過來也一樣。”
純淨之處,亦有欲孽之花。
如他。
—
而這一邊,落沉宮內。
郁寧看向玉盒之中的東西,眼底滿是複雜。
現在魔宮已經被太多門派仇視,因為那鎮壓靈脈之物,被蘇墨垣奪來了。
郁寧原以為自己也會覺得蘇墨垣太不懂大局,可每每進入這個地方,看到蘇墨垣的模樣時,他竟會生出幾分同情和可憐。
郁寧終于走到了落沉宮裏面,可落沉宮已經不複當初,被冰層所覆蓋。
一眼望去,周圍全都冰封起來,萬年寒冰讓周圍的寒氣都鑽入骨髓。
郁寧朝那邊望去,看見蘇墨垣失魂落魄的望向冰床那個人。蘇墨垣是火靈根的修士,在這種地方只會比他更加難受。
郁寧在心底幽幽嘆息,沒想到蘇墨垣這次竟然是動了真情。
“魔尊。”
“東西拿來了嗎?”
郁寧面有不忍,将東西遞了出去:“鎮壓靈脈之物何等珍貴,就算是我們全部搶來,也不過能維持他幾月的壽數。”
蘇墨垣臉色陰沉,郁寧手裏的東西被他靈氣牽引浮到半空,落入楚宴身上。
“不需要你提醒本尊。”蘇墨垣的手指附了上去,眼底滿是害怕,“他的身體開始冷了。”
郁寧呼吸微顫:“他終究會變成一具屍體,不知冷熱為何物。”
“住口!”蘇墨垣血液逆流,控制不住自己的靈氣朝郁寧襲來。
郁寧硬生生的受了這一擊,吐出一口鮮血來。
可他知道,就算蘇墨垣再怎麽走火入魔,也會控制自己不傷到身邊的楚宴。
“他冷了,本尊就用火靈氣焐熱他,不會讓他感覺到冷的……”
蘇墨垣終于将那東西喂給了楚宴,他竟然像個孩子一般害怕,“這下好了,又可以撐十日。”
郁寧不忍心他變成這樣,提醒蘇墨垣:“這一個月內,清寒可有醒來?”
郁寧非要打破他最後一絲希冀,蘇墨垣朝他望了過去:“你想讓本尊殺了你?”
“……屬下只是希望尊上能清醒一些。”
“清醒?本尊現在很清醒。”
自從他在雙修大典上昏迷過去,蘇墨垣就日日痛苦煎熬,生怕下一秒楚宴就消失不見。
就連偶爾阖眼,夢裏也全是楚宴離開自己的畫面。
蘇墨垣不敢再睡,因為就算是睡着也會不消片刻就瞬間驚醒。
只有看見楚宴還有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時,他才會心安一些。
蘇墨垣也外出找了許多續命之物,卻害怕離開得太久,連他死的時候,自己都不在身邊。
“郁寧,你下去吧。”
“……是。”
郁寧退出去的時候,偶爾朝這邊望了過來,發現蘇墨垣一直望着冰床上,裏面并未點燈,也沒有任何照明之物。偶爾有光線透進來,也照不到那個位置。
郁寧逐漸分不清,生命垂危的人到底冰床上的楚宴,還是蘇墨垣。
那裏的氣氛太過沉重,快要将要人給壓垮。
郁寧連忙走了出去,望到外面的陽光,還有些恍惚。
借着對方的餘溫,茍延殘喘的人究竟是誰?
風吹在身上盡顯冰涼,當他正準備離開這個地方的時候,裏面忽然傳來一個聲響——
“……師尊?”
“你醒了?!”
“師尊,你怎麽了?”
蘇墨垣哽咽起來,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沒什麽,只要你能醒來看看我……什麽都好。”
蘇墨垣原以為他不會再睜開眼,這一個月之內他心痛如絞、患得患失。當楚宴喊出這句話的時候,蘇墨垣睜大了眼,唯有緊緊抱住了他。
他這顆心髒重新跳動起來,仿佛觸及到了撕破夜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