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末的尾巴
這改朝換代的确是我不該管的。
新皇登基,宮裏難得的熱鬧。幾日都不下床的母妃今天出奇地起身了,她艱難地挪動到院門口,當我從外頭打回熱水回來時,母妃搭在肩上的薄毯摸着都涼透了。
我緊忙想扶母妃回去,母妃虛弱地搖了搖頭,望向遙遠的月亮,我也跟着看去。
今晚的月亮真圓啊,仲秋就快到了。
突然來了陣夜風,雖然不大,但終歸是秋日裏頭夾着寒的風,我擔心母妃身體,便攙着她回屋裏頭。
母妃今晚格外蒼白,目光頻頻留戀院外的風光。我想,也許是太久、太久沒出去過這荒涼的地方了。
現在改換了江山,母妃也算重獲自由了。
新皇登基後不出幾日,我便從掃地的宮婢那兒得到我父皇辭世的消息,我的內心像一潭死水般毫無波瀾,反而有絲怪異的喜悅。
不過,我很快就做了件讓我後悔一輩子的事。
當我湊到正在床鋪上彈曲兒的母妃面前告訴她這個消息時,那把上好的琴嘭地斷了根弦,緊接着母妃的淚水像從前那場淅淅瀝瀝的秋雨一樣,一滴滴落在那破損的琴面上。
這是我頭一回這麽直面地見到母親哭,她連哭都是淡漠的,不發出任何聲息,就那麽微合着眼任不絕的淚花聚成一攤,神情裏充滿了憂郁與不加掩飾的悲傷。
我想我是真的不懂她。
從那次後,母親體內繃着的弦仿佛與那琴弦一同斷了,她依舊對我溫柔的笑,可我卻從她黯淡的眸子裏看到了悲傷。
我恨自己,恨自己的擅自作主,恨自己的得意忘形,更恨自己不懂母妃,不懂她這二十幾年的痛苦。
我不清楚父皇與母妃之間發生過什麽,但如今我只有母妃了,擦掉母妃額間冒出細密的汗,我只想自私地祈求她逐漸安康。
那把雕金秀琴沒法彈了,母親整日擦拭上頭的琴弦,就連入睡也要抱着它才安心。我曾在深夜裏偷拿走壞掉的琴去求樂坊的師傅,結果被打出來了。
也是,我現在啊,連落魄的皇子都不是了,怎麽有資格去彈這把名貴的琴呢。
等我到了院門口,模糊瞧見母親狼狽地倒在地上,趕忙過去把她扶起來,她卻像瘋了般把我推到一旁去,奪過那把壞琴仔細地用指腹撫摸着。
夜裏冷宮裏連光也少得可憐,母妃摸了半天沒有反應,我就攙着母妃回了屋,她依偎在我肩頭,像小的時候我斜靠在母妃肩頭聽琴那樣,微弱的燭光中母妃神情裏滿是關切,朦胧之中我想是因為方才推搡我那一把讓她感到抱歉。
我奪了母妃的琴放到一旁,哄着母妃躺下休息,她不願睡,總想着那把琴,我便也一塊兒上了床把母妃攏在懷裏輕輕拍她的背。
母妃像個小孩子,聽話地在我懷中睡下了。
長大後我便沒和母親這般親近過,如今看着懷裏灰蒙蒙的一團,倒像是小時候,母妃哄我睡覺那樣。
等天亮了,我拿着壞琴到陽光底下仔細觀察,才發現琴側旁嵌金地方的竹木板上留了一道泛着白的又深又長的劃痕,應該是昨兒夜裏樂坊的宮人扔我出來的時候被地上的碎石塊兒磨壞了。
我沒法子隐瞞,便如實跟母妃坦白,母妃雖未責怪我,卻是心疼壞了,撫着缺口處皺着眉頭嘆氣。我也心疼,心疼母妃。
待我從院裏出來,狠狠地扇了自己兩個嘴巴,怎麽就不聽話了呢。
糧食給的越來越少了,自換了新朝後,這宮裏的女侍就不來送吃的了,母親的茶水也早就斷了,我每天除了要去膳房打熱水還要領飯食,日頭久了膳房的廚子就不樂意讓我們母子白吃白喝了。
我只好在廚房幫忙打雜,可母親情況越來越糟,時常半夜突然發起燒來,喉嚨也不間斷地咳嗽,我兩邊有些顧不過來,便把自己那份飯也留給母妃。
秋月末的尾巴,天是越來越寒,冷宮的條件差,我擔憂母妃的身體,只好死皮賴臉地去求繡衣坊的姑姑,姑姑受不住我的糾纏,便給我拿了件冬日裏宮女穿的衣裳,并對我說:“如今這後宮早就空蕩蕩了,我這繡坊沒別的花樣兒,你且拿着這衣裳滾遠點不要再來。”
我想到膳房打掃的丫環曾說過新皇不近女色,散了先皇的後宮便再沒往裏添人。
我倒是長籲一口氣,還好住在冷宮被遺忘掉,不然除了這偌大的皇宮,我倆還能去哪待着呢……
母妃裹了一層又一層,可還是嫌冷,可這才是暮秋,等到了冬月又該怎麽辦呢。我表面不說,可心裏卻總有種想法,也許,不需要考慮冬日的事了。
日子挨到了霜降,那天夜裏母妃又發了高燒,我反複地置換着熱水,卻始終捂不熱母妃的身體,她通身冒着虛汗,雖發着高燒,手腳卻是冰涼。
我慌不擇路,竟在打熱水回來的途中跌了一跤,木盆被摔裂成兩半,我又返回去摸黑拿了個煲湯用的大號瓷碗裝熱水,路難走我心也發慌,手背上被晃蕩出來的熱水燙紅一片也沒有知覺,直到黎明破曉。
我心裏莫名的預感越來越強烈,眼皮打着架,心裏卻亂成一團麻,見母妃虛弱地夢魇不見好轉,徹底沒了辦法。
我憑着記憶跑到太醫署,進了門見人就跪,我拼命地磕頭請求他們救我母妃一命,不知哪位路過看熱鬧的宮人跑去皇上那兒告了狀,等我擡起磕得滲血的額頭時,他已經趕到醫署。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當時我真是慌了,不顧禮數跪爬着到他跟前用髒兮兮的手拽着他華貴的龍袍乞求。
由于我的情緒太過激動,實在是沒能記清究竟發生了什麽,只記得他拿出帶着沉香味兒的帕子遞給我讓我把額上的污血擦淨,然後命太醫跟着我去了冷宮。
可一切都晚了。
當我推開那扇熟悉的不得了的木門,看見我那瘦弱的母妃趴在破舊的桌上,身下還壓着她那最愛的嵌金竹琴一動不動時,感覺全身的氣血都湧上喉頭,一時間虛晃在地,隐約記得意識模糊前我哭喊着叫了聲:“娘!”
我昏了過去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見穿着淡湖綠色羅裙的母妃蹲在湖邊洗蓮蓬,父皇也不像記憶中那樣嚴肅深沉,反而是一副閑散游人的模樣,笑着呼喊母親回家。
母妃在夢裏依舊愛琴愛茶,她總坐在涼亭彈那首無名曲,母親夢中彈得比現實還好聽,一點也不傷感,反而輕快活潑更多。
可夢中沒有我的存在,我像是位路過的旅人,旁觀着他們的生活。
後來夢開始淩亂成片段,拼湊不出完整模樣,我像是浮在湖中央,上不去也沉不下,浮悠悠的水紋晃呀晃,将我拖入一個一個破碎的琴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