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驚雷, 夜雨。
萬馬齊喑。
風冷得透骨, 豆大的雨點在身上砸得生疼, 原本還亮着的燈火一盞接着一盞滅了下去,雨聲風聲之中,忽地混雜進了控制的極好的, 低低的喘息。
不是一個人, 也不是十個人, 而是數百人上千人,步伐淩亂得混雜在雨中, 偶爾一道閃電,映照出兵刃寒冷的光彩。
空氣中壓抑着淺淡卻又濃烈的血腥味。
一觸即發。
最先出動的不是金風細雨樓,也不是六分半堂, 而是六扇門的捕快們, 諸葛神侯坐鎮,四大名捕齊出, 把守着京中各處,今夜六分半堂同金風細雨樓是免不了一場惡戰了,但作為公家捕快, 他們總是要守衛着此處百姓不要遭受池魚之殃。
風暴席卷, 作為風眼的小院卻靜得有些可怕。
只有風聲呼嘯, 只有大雨瓢潑打得葉子噼啪作響。
一切的光都被湮滅在了黑暗之中,雷損只看得到紅袖刀閃爍而出的刀光明亮。
與他而言這應當是件好事,這樣他總是能夠找到蘇夢枕的位置,也總是能夠在他出招時提前一些知道。
這夜色太暗了, 暗得他看不見半分多餘的光亮,這風聲雨聲也太大了,大得他聽不見半分多餘的聲響。
才不過是初冬時分,往年的開封有這麽冷嗎?他竟是覺得思維都被凍得遲滞了,麻木得運轉不開。
然後,身體似乎也被凍住了,手足僵硬不聽使喚,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閃爍着妖豔詭谲紅色的刀光落下。
雷損的眼裏出現了一抹奇異的欣慰與放松,又有幾分不甘與憤怒,他的喉嚨裏咯咯兩聲似乎想要發出一聲怒吼,但最後只是刀光之下的微不可聞的輕鳴。
遠處天邊傳來沉悶的雷聲,由遠及近,由小至大,忽而猛地閃過一道明亮的電光,映照得天地蒼白一片。
執刀的人臉色蒼白。
雷損的臉色卻已是毫無血色的慘白。
電光短暫,只一剎那又泯滅在了黑暗之中,紅袖刀那妖豔的刀光也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黑暗之中只有雨打芭蕉,風吹梧桐,還有自己粗粝地聲音。
“你……你……”雷損喉間咕哝着,大口大口吐着血,目眦欲裂,“你不是……”本已經快要委頓在地的身體突然像是又有了力氣,搖搖晃晃地掙紮着站了起來,握緊了拳頭似要撲上來,但剛剛擡腿就栽倒在了地上。
“不……不可能……”枯瘦的手指抓着地面,雷損的眼神渙散,又好像凝滞着難以言說的疑問,“怎麽……怎麽可能……”
眼前的人,方才哪怕只有一剎那,驚鴻一瞥的面孔,哪裏是蘇夢枕,分明,分明是那個莫名出現姓仲的男人。
那蘇夢枕呢,蘇夢枕去哪裏了?
雷損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一絲讓他骨子裏發寒的恐懼。
他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黑暗,眼前沒有光,風吹着寒雨敲在他臉上,血從他喉間的傷口往外湧,連帶着他身體裏的熱乎氣一股腦地,止不住地往外湧,讓他冷得直打哆嗦,卻又沒有力氣爬起來。
雷損突然那麽真切,那麽切實的感受到了自己的蒼老,他就像是那些普通的老人一樣,思維遲滞,老眼昏花,而後就像現在這樣,跌了一跤之後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只能躺在地上等待着死亡的降臨。
他看着眼前的那片黑暗,從未有過地渴望着能夠看到一絲光亮,于他而言,那黑暗就仿佛是六分半堂的未來,被吞沒在無盡的夜色之中,沒有半分希望。
然而直到最後,都沒有半分明光在這裏亮起。
唯一的期盼,就是他的女兒當真如他所想的那般聰穎詭詐,狄飛驚也當真能盡心盡力地輔佐她。
他眼裏的光彩黯淡了下去。
他死了。
而後,他安排好的人放出了一個信號箭,也不知那信號箭是如何做的,硬生生在暴雨的開封夜幕,炸開一簇燦爛的煙花。
信號箭炸開的同時,原本殊死頑抗與金風細雨樓勢均力敵的六分半堂門下忽然開始撤退,丢下地盤不要瘋了一樣往六分半堂的中心駐地跑,而後以其為圓心築起銅牆鐵壁,俨然是要丢車保帥。
另一邊雷純看到天上的煙花,忽地雙腿一軟幾乎站不住,眼淚混着雨水往下流,“爹——!”
嗓音凄厲如杜鵑啼血。
那是他們約定好的信號,若是雷損贏了,放紅色的信號箭,若是雷損輸了,則是藍色的信號箭。
天上的藍色明亮,仿佛鬼火幽幽。
雷純知道自己還不能就這麽倒下,她咬着下唇,舌尖嘗到了鹹澀的血腥味。
“蘇夢枕!”她在心裏恨恨念着這個名字,把每個字每個筆畫都刻進心頭一樣。
極端的悲痛之下,有的人會完全失去理智,有的人卻會更加的理性,更加的冷靜。
雷純看着自己身邊的人,并不多,但都是雷損精挑細選出的精銳,忠心耿耿甚至可以為了六分半堂獻出性命,這是她手上僅有的牌,她必須要依靠這些人回到六分半堂的中心駐地,她必須回去,只有回去,才有希望扳回一城。
“三隊留下斷後,剩下的人護送我回去。”雷純把僅有的人手分成幾隊,眨眼的功夫就安排下去了接下來的路線。
雷純不會武功,只能讓人背着她前行,她伏在下屬的背上,衣裙髒污得不成樣子,胡亂裹着不知是誰的袍子,臉上抹着污泥,裝作是受傷的普通弟子。
這是她此生前所未有的狼狽了,越是狼狽,她的心裏就越是恨,那種恨就像是毒蛇撕咬着她的心髒,腐爛的汁液醞釀出滿腹怨毒。
蘇夢枕,蘇夢枕,蘇夢枕。
她一遍遍念着這個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
天很冷,風一吹更冷,被雨水打濕的衣服快速地帶走了身上僅存的溫度,雷純上下牙打架咯咯作響,冷得幾乎失去意識。
忽地,一滴暖暖的東西濺在了臉上,帶着她熟悉而又陌生的鹹腥氣息。
血的味道。
背着自己的下屬猛地往前沖了兩步,而後推金山倒玉柱一樣重重栽了下去。
雷純栽倒在了地上,霎時手上就劃開了大片擦傷,火辣辣地疼,但是比疼痛更煎熬的卻是恐懼。
她的周圍一片寂靜,那些原本應該跟随着她的下屬,一個都沒有跟上來,黑魆魆的街巷裏,只有她和那負責背着她的下屬兩個人的呼吸聲,粗重的,急促的,瀕死的喘息。
那個屬下還沒死,不過也不遠了,他的喉嚨裏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艱難地在地上蠕動着,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
不過也不需要反映過來,雷純強忍着腳踝的疼痛扶着牆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拼命往前跑着,黑暗裏沒有光,幸而整個開封地圖都刻印在她腦海裏,哪怕閉着眼睛她也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她怎麽能死在這裏。
她怎麽可以死在這裏!
眼前終于出現了光,一絲細細的暖光,燭火跳躍,給雷純死一樣灰白的臉色添上了一絲紅暈。
“雷姑娘。”有人執着傘,提着燈籠,大雨瓢潑如天河傾瀉,卻半絲沒有沾濕他的衣角。
雷純勉力露出個笑:“仲先生。”
那絲燈火微弱,只照亮了仲彥秋半張臉,和他腰間的紅袖刀。
雷純凝神看着那紅袖刀,冷笑道:“不想蘇樓主竟連紅袖刀都舍得給你,金風細雨樓好謀劃。”
她會虛晃一槍金蟬脫殼,蘇夢枕自然也會,那宴會上開始來的确實是蘇夢枕,但熄燈以後就換成了仲彥秋。
蘇夢枕在哪裏,她不用猜也知道。
仲彥秋道:“不及六分半堂,舍得拿總堂主做棄子。”
這些年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争鬥不斷,初時金風細雨樓根基不穩,六分半堂一家獨大,最近局面卻已經倒向了金風細雨樓一方,除非蘇夢枕突然死了,不然六分半堂必敗無疑。
今天這場宴席,能殺了蘇夢枕最好,若是殺不了蘇夢枕,雷損也不準備活下去,只有他死了,六分半堂才能徹底蟄伏下來,哪怕被趕出權利中心,甚至哪怕被趕出京城,只要雷純還在,只要狄飛驚還在,只要六分半堂真正的骨幹還在,那就總有把這些東西拿回來的一天。
只要等着蘇夢枕死掉,只要等着金風細雨樓後繼無人。
總會有那麽一天的。
可惜蘇夢枕并不準備讓這一天到來。
他正看着年輕的蘇樓主指揮這場至關重要的戰鬥,銅牆鐵壁的六分半堂,可不是能夠輕易攻取下來的東西。
落在身上的雨忽然停了下來,他側頭一看,仲彥秋正撐着傘站在他旁邊。
“辛苦了。”蘇樓主說道。
“無妨。”仲彥秋淡淡道,雷純的确聰明又狡詐,但是硬碰硬的時候,她也就只是一個身嬌體弱的姑娘罷了,手起刀落,瞬息間便徹底了結了。
只剩下狄飛驚了。
狄飛驚坐在院子裏,雨大得要命,外面的厮殺聲夾雜在雨聲裏,空氣裏彌漫着刺鼻的血腥味,他知道六分半堂要敗了,但是他也不準備再做什麽。
雷損死了,雷純也死了,那麽狄飛驚于此世之間,也不過無根浮萍而已。
負隅頑抗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今天這天氣可真是不好,放火都燒不起來,頂多燒上一間屋子,燒掉裏存着的全部資料。
他安靜地看着那滿屋子傳出去定然要血雨腥風的文件化為灰燼,從從容容地理了理衣服,飲盡杯中殘酒。
酒裏混着雨水,滋味一點也不好。
不過本就是毒酒,又能好喝到哪裏去。
狄飛驚倒了下去,他一手撐着地,艱難地翻了個身,平躺在地上,他的頸骨是斷掉的擡不起頭來,這麽多年竟是再沒看過這天是什麽樣子的。
唯獨遺憾今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有漫天陰雲,閃動着雷光。
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狄飛驚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