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無情是個很俊秀的年輕人。
這話似乎有點多餘。
年輕的蘇樓主想着。
他們這一代江湖上的風雲人物似乎都生着一張好皮相, 狄飛驚也好, 方應看也好, 六扇門的四大名捕也都是面容俊朗各具特色的美男子,一個一個數過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按照長相來排江湖輩分。
這麽說起來,倒是自己這病恹恹的拉低了平均水準。
蘇樓主被自己這不合時宜的聯想逗笑了。
想在金風細雨樓的樓主臉上看到個笑模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即便是無情, 慣常見着的也是蘇樓主眉間籠着冰冷郁氣的面容, 今日見着蘇樓主這般放松的笑,問案之前先忍不住問了一句:“蘇樓主這般開懷, 想來定是有什麽好事。”
蘇樓主抿抿唇把嘴角的笑壓回去,道:“偷得浮生半日閑,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他的确少有閑暇之時, 只會覺得自己的時間不夠用, 他從未說過,也無從訴說, 他的心裏卻是一直焦灼着仿佛被架在火上燒着,日複一日地擔憂着,一旦自己倒了下去, 那麽金風細雨樓興許也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但是這段日子卻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活也最放松的日子, 他終于能稍稍的放松一下, 不再那麽急迫地往前走。
局勢早已偏向他這邊,他只要按照步調慢慢的來就好。
“偷得浮生半日閑,的确是好事。”無情點頭道,六扇門與金風細雨樓素來親厚, 他見着蘇樓主似乎身體有所好轉心境比之前開闊不少,自然也是開心的,有多看了蘇樓主兩眼,笑道,“世叔見你這般,定然也是高興的。”
他說起諸葛神侯,蘇樓主恍然撫掌道:“說起來天衣居士的弟子王小石也已來了開封有些日子了,合該讓他上門拜訪一番才是。”
無情喜道:“竟是師伯的弟子,那我可定是要見一見的。”
王小石的師傅天衣居士和諸葛神侯乃是同門師兄弟,無情的“破氣神功”也是有賴于其指點才能順利練成,算來也是因緣深厚。
“改日讓他登門拜訪吧。”蘇樓主搖頭道,“他現在怕是已經喝成個醉鬼了。”他又解釋道,“今兒一大早的他就拎着酒拽着我去賞楓葉,這葉子還沒看着,他就三壺酒下肚,我來之前正鬧騰着呢。”
“這還真是……”無情聽他說的也搖了搖頭,卻又露出了笑來,“世叔肯定是喜歡的。”
誰會不喜歡那些樂觀又快活得年輕人呢,只看着他們,都會覺得這世道還是有些希望的。
簡短的寒暄之後,無情終于切入正題問起了關于方應看的案子,他問得詳細,蘇樓主也一五一十地答了。
蘇樓主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雖然他心裏多多少少已經猜出來了些,但是既然不能證實也沒有證據,那就不能叫做真相不是。
這事情他也沒有同無情講,只是道若是能親眼看看方應看的屍體,說不定能看出些名堂來。
金風細雨樓消息靈通,蘇樓主出身名門見識廣博,因此無情只略一沉吟就答應了下來,索性擇日不如撞日,他讓跟自己來的下屬回去準備,又道:“今日怕是要蹭一蹭金風細雨樓的馬車了。”
“蓬荜生輝。”蘇樓主一笑,扭頭吩咐候着的下人道,“去請仲先生。”
要是他真在屍體上發現了什麽破綻,還是叫這動手的人來遮掩為好。
正好仲彥秋也受夠了楓樹林裏的一群醉鬼——也許是難得這麽放松,王小石帶來的兩壇烈酒喝完楊無邪又抱來兩壇,白愁飛和楊無邪開始還矜持着些一人一杯慢悠悠地品,等到蘇夢枕一走,王小石一醉,那就真的是徹底放飛自我,一人抱着個酒壇子猛灌,不多時就醉得昏昏沉沉只知道傻笑了。
仲彥秋默默往邊上又移動了一點,以免被那群互相傷害的醉鬼殃及到。
無情沒有見過仲彥秋,但聽說過他——不久前六分半堂那麽大聲勢把人請來,金風細雨樓又那麽大聲勢把人接回去,但凡不是聾子都聽說過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仲先生。
不過這位仲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又是衆說紛纭。
總之并不像是一位多麽好相處的先生。
馬車裏坐了三個人,仲彥秋半阖着眼不想說話,剛剛被王小石幾個鬧得頭疼,蘇樓主自顧自想着事情,也沒開口,剩一個無情左右看看,幹脆便閉了眼從頭開始捋清案子的線索,馬車裏的氣氛凝滞,宛如一夜入冬。
外頭趕馬的車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又往前頭坐了坐。
方應看的屍體存放在冰庫裏,進去前仲彥秋極自然地脫了外袍披在蘇樓主身上,惹得無情多看了一眼。
方應看已經死了有些時日了,面目發青映着冰的冷色,頗有些滲人,仵作已檢查過一遍,此時的仵作動手頗為粗糙,脫掉衣服劃開皮肉,留下一道道用線縫合的扭曲傷痕。
他已經死了,傷口邊緣是極深沉的紅,紅得發黑。
仲彥秋的手落在了他的頭上,慢慢地把散亂的頭發梳理整齊,他面上是一種讓人難以理解的神色,悲憫而又殘忍。
死亡總是一種具有沖擊性的事物,尤其是對于仲彥秋這種“感官”敏銳的人來說,游離在空氣中的絕望像是某種辛辣的香辛料,讓他在非自主的情況下流出生理性的淚水。
如同看到一朵花,在開得最盛的時候凋零。
臨走的時候,他輕輕說道:“天色不太好,怕是要下雨了。”
蘇樓主也道:“若是六扇門晾了衣服,可要早點收回來得好。”
京城裏,又要鬧騰起來了。
因為雷純的帖子,三日前便擺在了蘇樓主的案頭。
六分半堂做出了和解的姿态,設了宴席,不帶甲兵,請蘇夢枕赴宴。
那日裏偏偏下起了雨,雨不大,淅淅瀝瀝落得滿地濕淋淋的泥濘,一夜之間天就冷了下來,呼吸時唇齒間吐出白霧,只是睡了一覺,那些還綠着的葉子,還紅着的花,就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樹杈子兀自往陰沉沉的天上伸。
車夫駕着馬車極低調的來了,蘇夢枕誰也沒帶,撐着一把油紙傘坦坦蕩蕩地走進那小小的院子,雨滴順着傘檐往下流,似是在面前籠了一層紗。
“蘇樓主。”雷純袅袅婷婷地迎了出來,這般冷的天氣裏,她穿得卻不甚厚實,脖子上絨絨一圈,雪白的長毛擁着巴掌大的臉,更顯得我見猶憐。
“雷小姐。”蘇夢枕颔首,合了傘交給邊上的下人。
屋外冷,屋子裏卻是暖和的,蘇夢枕脫了大氅,拱手淡淡道:“雷總堂主。”
私底下在如何雷損雷損的叫着,面上總要給些面子。
“蘇樓主。”雷損站起身,看向蘇夢枕的眼神很是溫和,不像是在看跟自己争鬥了好些年的老對頭,而像是在看一個年輕英俊而又才華出衆的晚輩。
誰也沒有急着談正事——他們今日本就沒有什麽正事,只是請人來喝杯酒,吃吃莊子裏新送上來的雞鴨菜蔬。
就好像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雷純立在一邊斟酒,不多說話只是看着蘇夢枕,眼波柔柔。
雷損講起了那些老得掉牙的故事,講起了他跟蘇夢枕的父親差一點就成了兒女親家,讓兩個孩子結了娃娃親。
蘇夢枕只是聽着,并不接腔。
“酒已沒了,我再去取些來。”雷純放下酒壺走了出去。
雷損似乎有些醉了,頻頻勸着蘇夢枕喝酒。
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氣氛和諧得讓外頭蹲守的追命忍不住打呵欠,小小抱怨了幾句。
冬日裏頭蹲守本就是難熬的苦差事,何況今天還下着雨,外頭這麽好幾個時辰,他只覺得自己的骨頭縫裏都在往外冒寒氣,一動骨頭就嘎吱嘎吱響個不停,都快要成冰雕了。
他揉揉臉,灌了口熱酒抖擻抖擻精神,繼續盯着裏頭。
他的直覺告訴他,今晚定然是要出點事情的。
雨下大了。
豆大的雨點砸在身上,冷得他一哆嗦,下一秒大雨傾盆而下,金戈鐵馬踩着被凍得硬邦邦的地,驟然一道寒光,繼而驚雷劈下。
“好大的雨啊。”蘇夢枕緩緩道。
“這雨可真大。”雷損也道。
風助雨勢,雨借風威,外頭的風聲不像是風聲,仿佛尖叫一樣雜在雨聲裏,刺得人耳朵發疼。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風實在太大,又或是因為雷純出去時沒把門闩好,“砰”的一聲門被風砸開,瞬息間寒氣就壓熄了屋裏的火光,一切都湮滅在了黑暗之中。
追命看到屋子裏暗下去,抻着脖子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裏頭的狀況——他看到一道光亮了起來,漾映着血色的水紅。
紅袖刀。
他好似被狗咬了屁股一樣猛地彈了起來,從懷裏摸出信號箭發射出去,拔腿就往六扇門的方向跑。
那屋子裏,只有一個人能活着走出來,而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怕是真的要不死不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