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不需要很多人愛。”
關卿看着謝許,認真地說:
“我只要,我愛的人愛我。”
兩人隔着很近的距離對視,關卿平靜地看着謝許。
而謝許在關卿的注視下,臉一點一點紅了起來。過了很久,他低聲說:“好啊。”
關卿沒反應過來,說:“什麽好?”
“咳,沒什麽。”謝許摸了摸鼻子,說,“快到了,咱們準備一下。”
“對了,這是去哪兒?”到現在,關卿還不知道‘私奔’究竟是去哪兒。
謝許往旅行包裏塞了水、雨傘等東西,說:“去打怪獸。”
“……啊?”
關卿不明所以。
下飛機後,又換乘汽車,最後道路過于崎岖,他們不得不又換乘了摩托車。
眼前的景色越來越熟悉,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
背着簡陋的書包、穿着打了許多補丁的校服,從偏僻的小鎮走向縣城的高中。他正是沿着這條路,帶着母親走出了幾乎困擾他們半生的貧窮與困苦。
這裏是他長大的地方。
空氣中帶着點夏末的冰涼,有草梗和露水的味道,夾雜着鄉下特有的飼料、糞便氣味。這個點,整個小鎮都陷入了沉睡,只有一家小賣部門口的燈還亮着,不知是在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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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時常出現在他夢魇裏的地方。
他時常會夢到,自己高考落榜,在小鎮蹉跎一生。像每一個在這裏出生的小孩,粗魯、無知、愚昧,他們在小的時候就會欺負弱小或者貧窮的孩子,長大了則在家裏的安排下謀一份差事、結婚,然後打老婆、罵老人,抽煙酗酒,在麻将館罵罵咧咧地為了一角兩角錢斤斤計較。
或者會夢到自己又變小了,父親對他和母親拳打腳踢,母親把他護在身下,被父親打的頭破血流。他被鄰居家的小孩推到地上,罵他是‘小偷家的孩子’,罵他是‘有爹生沒爹養的掃把星’。
他爬起來打那小孩,哭着說:“我媽不是小偷,我有爹。”
那小孩哇地一聲大哭,幾扇門同時打開,裏面的大人走出來,所有人都盯着他,說他‘跟他那個打老婆的爸一模一樣’。
他母親走出來,抖着手給了他一巴掌,然後一家家賠禮道歉。那明明是他們攢起來的、為數不多的積蓄,眼見着就這麽送了出去。
他明明沒有錯。
……
關卿陷入回憶裏,漸漸顫抖起來。
突然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我們回去吧,好不好?去……去夏威夷,去哪兒都行。”他沒回頭,低聲說。
“不行。”謝許的聲音很溫柔,說出的話卻不容置疑,“我想讓你親眼看看。
“看——那些總是出現在你噩夢裏的東西,其實不值一提。他們再也無法傷害到現在的你。”
謝許往前踏了一步,轉身。
他像上次,蠱惑關卿在踩自行車時松手那樣,深深地看着他,對他伸出手:
“我陪你看。相信我。”
關卿的手伸在半空,遲疑地指尖蜷起,下一秒,被謝許整個握住。
謝許的眼神分明在說,我不許你逃避。
我可以陪你面對一切,但是我不可以陪着你安居一隅,一輩子都活在過去的陰影裏。
他拉着他,在布滿泥濘碎石、崎岖無比的小路上,一步一步走向關卿陰暗蒙塵的童年歲月。
走進了他的夢魇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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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子上有一間很簡陋的招待所。
兩人沒有事先計劃,深夜到來,只好在招待所湊合一夜。那老人開着盞晃悠悠的拉線白熾燈,腰彎的很低,頭也埋得很低:
“老板,我們這兒一個晚上五十。”
外面明明寫着一晚二十,謝許直接給了他一張一百,老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
他一張嘴就是一口黃牙,多年煙酒熏出來的,他還豁着牙顫巍巍地掏出一支劣質雜牌煙,要給他們。燈下蚊蟲飛舞,桌上有肉眼可見的污垢,杯子裏半杯殘茶,還盛着幾個煙頭。
“黃偉國,你……”
關卿怔怔地低着頭,好不容易從那老态中分辨出一點往日的影子。
他其實也不老,不過跟他母親一般大,但過度的放縱與酒色頹靡已經把他的身體摧殘得不成樣子。
——“葉安娴,你這個女表子、寡婦,沒人要還假清高,哼。我看未來你會不會來求老子睡。”
當時的黃偉國也是一嘴黃牙,眼睛并不如現在渾濁,但也一樣醜陋。
他拿酒瓶子指着葉安娴,母親把他護在身下,一言不發。
她如果是一個人,大可以跟他拼了,但是她還有孩子。
不是每個人都有寧為玉碎的資本。
“老板?怎麽了?”
黃偉國惶恐地顫顫巍巍地擡頭看他,不知是得什麽病,他口齒不清、口水也兜不住,一直往下流。
曾經那個他夢魇裏揮之不去的黑影,那個露骨到令人恐懼的眼神,漸漸和眼前這個醜态畢顯的老人重合。他妻離子散,靠着開一家破旅館、白天打麻将賺一點小錢茍延殘喘。
“沒什麽,”關卿抿了抿唇,“我是關卿。”
至少得給過去的自己一個交代,他想。
“啊……”黃偉國似乎還有印象,他仔細看着關卿的臉,從裏面窺見了葉安娴的影子——他渾濁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赤||裸的貪欲,并不曾随年歲遞減而消失。但他很快惶恐起來,說,“卿、卿卿啊,以前、以前真是……”
關卿沒看他的眼神,搖搖頭。他嘴角展平,不知是釋然還是什麽,心髒一下子就輕了不少。他看着謝許,眼神很軟和:“我們上樓吧。”
已經不需要做什麽了,他什麽都沒有做,而這些人早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黃偉國,這個曾經的怪獸,已經無法再傷害到他。
你們也不過如此。
謝許卻握緊他的手,搖頭。
他看着黃偉國,眼神很冷淡,那簡直不像是在看一個活人的眼神。他說:“給你一百塊,打自己一巴掌。”
然後打開自己的錢包,放在櫃臺上。
“你別,”關卿皺眉,“不需要這樣了,我已經……”
黃偉國呆呆地張着嘴,看一眼錢包,又看一眼謝許。突然那渾濁的眼神裏閃過一絲精光,他飛快地向錢包伸手——
“你敢。”
關卿幾乎沒看清謝許是怎麽動的,反正下一秒,黃偉國已經跪在地上,涕泗橫流地哭叫了。
“一巴掌,一百塊。”謝許冷着臉重複了一遍。
黃偉國幾乎沒有猶豫,立刻打了自己一巴掌。
“不夠響。”
他顫抖着又打了自己一巴掌。
“沒吃飯嗎?”
他重重地打,臉立刻腫了起來。謝許遞給他一百塊。
他像餓狗看見骨頭一樣,膝行來,雙手接過錢,放在燈下仔細地看,然後顫抖着把它折好。
關卿看不得謝許這個樣子,他拉了拉謝許的手,說:“真的不要了,他不值得你這樣。”
拉住時才發現,謝許竟然在顫抖。
他一愣,從背後抱住他,謝許渾身都在顫抖,聲音卻很冰冷:“他不值得。”
——但是你值得。
關卿聽出了他的潛臺詞。他感覺自己的心軟成了一片輕飄飄的雲朵,他輕輕撫着謝許的後背,說:“你真的不用為了我這樣,我已經不在乎了。”
“不是為了你,”謝許吸了口氣,眼眶紅了,“我為了我自己。”
關卿愣住。
謝許的狀态不對。
“一巴掌,一百塊。說,對不起,我錯了。”謝許垂眼看着黃偉國,面無表情地說。
黃偉國一下又一下地扇自己巴掌,一邊高聲喊:“對不起,我錯了。”
直到他被自己打的鼻青臉腫,鼻血直流,口水從嘴角一直蜿蜒到地下,眼中仍閃爍着貪婪的光芒。
謝許把錢抽出來給他,他把錢緊緊攥在手裏,一遍遍對他磕頭,說他是‘菩薩心腸’。
謝許輕蔑地踹他一腳,他整個人翻了個跟頭,撞到牆邊的垃圾桶,煙灰香蕉皮一起抖落出來,他還趴在地上,吃吃笑着數錢。
謝許似乎還想走上去,關卿緊緊抱住他,哽咽道:“夠了!”
謝許劇烈地喘息着。
“謝許,夠了,真的夠了,他不配。你停下來,我害怕。”
謝許眼眶很紅,他迷茫地看着關卿,看他流着淚一遍遍喊自己的名字。
他終于漸漸從一片混亂中找出一絲神智。
……清醒過來。
謝許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擡起手,想抱抱關卿:“寶貝,我——”
關卿沒退,看他的眼神,卻好似不認識他。
“你、你怕我嗎?”他扯扯嘴角,卻笑不出來。
關卿搖搖頭。他把頭搭在謝許肩上,像抱小嬰兒那樣,把他抱在懷裏,輕輕拍着他的背,說:“你不需要這樣的,一切都過去了。”
“我受不了。”謝許低聲說。
他低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想到這群人以前是怎麽欺負你的,我——”
那是他捧在掌心裏都怕摔了的寶貝。
他是怎麽在這種地方長大,又究竟是發生了多少陰暗的事情,才讓關卿在午夜噩夢時驚醒,都會淚流滿面、渾身顫抖。
“如果能早點遇見你就好了。”謝許緊緊抱着關卿,終于像個孩子一樣嗚咽出聲。
原來他一直不知道,他遲到了這麽多年。
他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原來沒有。
在關卿最需要他的時候,在關卿最脆弱、幼小的時候,他缺席了。缺席了整整十八年。
他遇見的那個關卿,已經被這群人在心裏劃了一道又一道傷疤,卻還要從心髒裏捧出一塊完好無損的地方,對他笑。
那個晚上的最後,是關卿輕輕拍着他的背,一直柔聲哄他:
“我童年其實也不苦啊,我媽做裁縫賺錢,會買好吃的,也會去、逛廟會什麽的……對了,有空一起去吧?你不是喜歡那些嗎。”
逛廟會的事情是他編的。買好吃的倒不是編的。
關卿從小沒見過什麽好東西,一碗雞蛋羹已經算得上是頂級美味了。
“真的一點都不晚,至少我遇到了。”
能夠遇到謝許,已經足夠幸運了。
“好。”謝許孩子似的,掰着手指數,“逛廟會,吃東西,還有去國外玩兒——”
他漫天要價,說了很多。
恨不得把關卿下輩子的時間都預訂完。
而關卿,也只是一直抱着他,笑着,一一說好。
作者有話要說:鞠躬。日常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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