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夜空墨藍,一只灰白相間的信鴿迎風展翅,視野中,天際線已現出亮色,它的目的地近在眼前。
而它的起飛處,遙遠的京城汴梁,街井寂然,不論官府、平民皆門戶緊閉,一隊隊持戟兵士已占據宮門、城門各重要通道。皇宮四角谯樓中,鐘聲悠遠,連綿不絕,正無情的向世人宣告皇帝的離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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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後。
土地幹裂的無垠戈壁上,三角鱗邊旌旗烈烈飄展,一支策馬齊奔的千人鐵騎卷出滾滾黃沙,士兵們皆身着全副盔甲,奔騰中發出整齊的金屬铿锵之聲。為首的将領身姿矯健,內着銀色明光铠甲,外披黑狐大氅,腰配寶刀,厚重的頭盔下只露出漆黑雙眼凝神目視前方,騎下是匹極速奔跑的紅色汗血寶馬,馬蹬上的錦鍛皂靴上,金色的四腳團龍刺繡折射出熠熠光芒。
如此快速的行軍,極少會帶有女眷,而隊伍最後一排,沒有常見的辎重幹草,卻是一輛京城中貴族女子馬車,車廂小巧,車身外罩藍色萬字紋錦緞,頂部四角還墜着多色香包。只是駕轅的車夫換成了全副武裝的兵士。
隊伍飛奔不歇,直到日落,廣袤大地被霞光籠罩。銀甲将軍擡起右手,整個隊伍漸漸放慢速度,整齊停駐在一處客棧百米之外。荒涼的戈壁之上,這排石塊壘成的房屋顯得特別突兀,一塊被日光曬的看不出顏色的破爛布旗高懸在門口的枯樹樹幹上,便是這家客棧的獨特标志了。
“就地休整,去那找間房,讓他住進去。”銀甲将軍吩咐身邊的副将。
早有店家迎了出來,一位滿面絡腮胡子的四十多歲壯漢,後面跟着幾個年輕人應該是店夥計,身材也非常魁梧。這是當然,此處是去往邊境明峪關的必經之路,所處一片戈壁,經過這裏的,多是行武或是江湖人士,沒有強壯的體魄哪能鎮得住這鋪店。
說是客棧,不如說是個補給站,房間很少,大多來往的客人在這裏買些馕餅、熟牛肉,給馬喂些幹草,在曠野上點起篝火過個夜就離開。
幾個夥計忙活起來,昨天已接到飛鴿傳信,人的吃食,馬的草料早已準備齊全,只多燒些熱水,供士兵們使用就可以了。
藍綢馬車一直跑到到店門口才停住,趕車的士兵跳下來,挑起布簾,動作利索的解開車門上的鎖鏈說了聲“将軍請!”
似有沁鼻的脂粉香氣飄出,八百年見不着一次女人的店小二們都停下來,盯着車轅後兩扇展開的小巧镂花木門,只聽聲線溫柔的“哎喲”一聲,車夫馬上意識到什麽,忙伸出雙手進去,只見扣着一副銅制枷鎖的修長玉手搭在了車夫的粗糙大掌上,不過枷鎖明顯小巧精致,絕非常見的粗糙之物。有位紫衣公子從車內彎身而出,剛才應該是腿麻站不起來了。
拘在車中太久,紫色錦袍有些褶皺,但仍能看出衣料華美,而胸前的圖案更讓人吃驚,居然也繡着金色的四腳團龍。當他站穩,擡起頭打量四周,在場的人頓時鴉雀無聲,這是位大約十五六歲的少年,身材颀長,發冠應該在行軍中脫落了,烏黑柔順的長發卻一絲不亂,如瀑布般垂到纖細的腰間。
“親娘,比天香樓裏的頭牌還漂亮。”正在打水的夥計二牛失了神,任木桶骨碌碌從搖杆中滾入井中。
少年神态倔傲的掃了一眼在場一臉呆相的一幹人等,眺了眼不遠處席地休息的軍隊,又一縷香風在衆人鼻尖飄過,紫衣少年随着車夫翩然進了店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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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裏房間沒有熏香嗎?”一進到房間內,少年就覺得氣味不對,蹙着如煙秀眉質問店中夥計胡子。
“熏香?”胡子跟銅鈴一樣的眼珠子轉了轉,這荒郊野店的,熏什麽香,不過,話從這樣的美少年口中說出,讓他第一次對自己店裏服務質量感到羞愧。
“如此腌攢,怎麽住人?哼,叫你們将軍過來看看,我要問問他,還想怎麽羞辱我?”紫衣少年氣忿難平,粉嘟嘟的小嘴噘着。
可等了半天,也不見人來,倒是胡子端來一盆炖牛肉,半斤燒酒放在他房間桌上。
少年盯着這些食物發着呆,漸漸不再言語。坑坑包包的鐵盆不知道多久沒洗了,盆邊帶着厚厚一層油漬,歪嘴陶質酒瓶更是勉強算個瓶子,他平日用的夜壺都比這個精美不知多少倍,哪裏還有胃口。胡子大概看出這位在嫌棄,從腰間抽出條相對幹淨點的抹布,使勁的把盆邊擦了擦,堆起一臉橫肉笑着:“爺,上好的牛肉,好吃着呢!外頭當兵的可沒這口福,嘗嘗。”
少年美麗的桃花眼瞥了他一眼,嘴角明顯一彎,胡子樂了,他剛才的動作一定是讓爺滿意了。于是痛快的退了出去。
胡子邁着八字腳回到外頭,正準備添油加醋的和二牛炫耀一下美人沖他嫣然一笑的經歷,就聽到屋內傳出作嘔的聲音……
天色已晚,外面狂風大作,伴着遠處時而傳來的幾聲馬的嘶鳴,卷起的沙土不斷擊打着紙糊的木格窗棂。少年惡心了半天,也沒吐出什麽,倒折騰的胃痛,望着髒的看不出顏色的床鋪,實在是車上颠了快兩天,又累又乏,慢慢靠着床邊,咬咬銀牙,閉着眼,屏息躺了上去。
篝火堆旁,震耳的鼾聲和呼嘯的風聲此起彼伏,疲倦的兵士都倚靠着卧下的坐騎熟睡了,錢策裹緊了大氅,望着夜空上的一角彎月難以成眠,文帝薨了,在他的協助下,母後及背後的池家人取得了最終勝利,他也是勝出者之一。只是兒時記憶中,耐心教他吹短笛的年輕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似有濕潤的液體流下,他伸手狠狠抹了把臉,卻抹下一手的沙粒,什麽時候變得多愁善感了,他苦笑,揉了揉身邊紫鬃長長的鬃毛,靠緊溫暖的馬身,合目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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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元十七年夏末。大燕朝文帝駕崩,禮部宣告國喪,一月內不得有婚嫁慶典,一時,全國上下一片缟素。
事出突然,而皇後一黨池家率先控制京畿防衛,坐擁五十萬大軍的晉王錢策也從邊境帶十萬大軍返京駐守,很順利的讓同為皇後所出的親兄大皇子錢銘繼承大統,改年號安隆。
國喪期間,京城汴梁腥風血雨,嚣張多年的何貴妃之父何太尉被以謀反等十大罪狀彈劾,三族之內,一千多口族人所有十四歲以上男丁均被砍頭示衆,未成年男子流放嶺南,女犯被發往西北邊關為奴,或充為官妓。
文帝生前一直與皇後競争的何貴妃被軟禁,生死不明,由她所出的三皇子錢铮,被封為四品平城将軍跟随錢策前往邊境為國禦敵,以抵擋突厥的不斷進犯。
國葬一月之後,新帝登基,參加完皇兄的登基慶典,錢策就帶着三皇子趕回邊境了。
銀甲将軍便是二皇子錢策,那紫衣少年便是三皇子錢铮。
讓三皇子随他鎮守邊關,不如說借此監視他,甚至利用戰争之便,令他幹脆為國捐軀,以絕了某些何家餘黨的殘念。
只是被幾個太監架着塞入女人用的馬車裏,還帶着枷鎖,跟在隊伍後面,這哪裏是平城将軍的待遇?!
天亮了,在店夥計們深情的目送下,錢铮無奈又進了馬車,“這是什麽鬼地方啊,什麽時候是個頭啊!”車廂內的三皇子哀嚎,自從父皇駕崩,他一直給關在宮室內,平時貼心的小宮女們被撤換,國葬不允許參加,母妃也見不到,好容易數着日子過了一個月,突然來了個太監,宣了聖旨,竟是剛剛登基的新帝遣他到邊關殺敵。他和父皇文帝一樣,最厭惡與暴力有關的一切,連劍都沒摸過的半大孩子,一下子成了平城将軍。
“六天沒沐浴了,香膏也沒帶一盒,你們就這樣對待一位皇子嗎?”再也忍不住,三皇子連踹車門發洩着。
一路上盡心照顧錢铮的車夫鐵柱為人憨厚,皇族在他心中都是神一樣的存在,如今親眼見到這樣秀美高貴的人,心中更是崇拜無比,“就快到地方了,殿下再忍個半天,殿下真是幹淨人兒,六天沒洗澡算啥,我們行軍打仗的,哪講究這些,我都半年沒洗臉了,呵。”鐵柱不好意思的撓撓頭,車廂內頓時沒了動靜,軍隊動了,鐵柱也揚起鞭,跟上了隊伍。
想起這幾天多是由鐵柱扶着上車下車、端茶遞水的,可憐的三皇子緊咬粉唇,使勁把手使勁往袖子上抹了抹,又将身子退了退盡量離車門遠點,蜷縮在車角低聲抽噎起來,“母妃,你在哪兒,兒子好想你。這些野蠻人,好可怕,母妃,快來救我,嗚......”
車軸辚辚快速轉動帶出沙塵滾滾,駕車的鐵柱聽到細碎的抽泣聲,也跟着難過的扁了扁嘴,手中猛一甩鞭,“駕!”加快了馬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