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珠淚——還君明珠
晏齊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才發現有些時日不出房門,樹葉都已經掉了很多,秋又深了些。芷蘭端着水盆從窗前經過,見晏齊站于窗前,便叫道:“少爺。”晏齊從窗邊離開走到盆架前,此時芷蘭也已将水端到了他面前,并遞上面巾。晏齊洗了臉,眼角突然瞟到她的裙角粘了一片紅紙。他彎腰去拈起,放到芷蘭的眼前,用眼神問道:有人辦喜事?芷蘭高興地道:“少爺還不知道吧?過兩日便是明珠的大喜之日。”她轉過身去一臉豔羨:“哎!明珠真是好福氣,能嫁到像許家那樣的大戶人家做少奶奶,而且那個許紹棠長得相貌堂堂,偏偏對明珠死心踏地……”她正滔滔不絕地說着,卻突然聽到有東西砸落水中的聲音,她轉過身一看,見晏齊手中的臉巾已掉入盆中,還未等她醒過神來,晏齊已大步跨出房門。芷蘭從未見過少爺這樣的表情,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只能趕在身後急追:“少爺!少爺!”可誰平日裏溫文儒雅的少爺此時的步伐竟讓她跟不上。芷蘭沒辦法,只好快步跑去禀告夫人。
晏齊從別院跑到正廳,從正廳跑到回廊,從回廊跑到後廳……正在幹活的下人們都被少爺今天的舉動吓到了,紛紛停下自己手中的活計,一臉茫然地看着他。
後院,一瓢清水從桶中舀起,在秋日的微薄涼意中快活地向着木盆奔去,濺出一片水花,盆中幾只碗安靜地等待一場即将到來的沐浴之舞。已近深秋,井水已有些涼,但明珠好似沒有感覺,雙手浸泡在水中。晏齊便在門口停住了,眼前不斷晃動的身影由清楚漸變模糊,讓他不能近前去也退不得半步。聞訊趕來的鄂濟博碩夫婦心情複雜地互望一眼,佟佳淑顏正想走上前去,卻被鄂濟博碩拉住了。四個人就這麽一動不動,仿似變成了一幅畫,誰也不敢輕易驚動其中的任何一人。
“哎喲,明珠,這些活兒哪是你做的,你就快是許家的少奶奶了,不去梳妝打扮,跑來做這些粗活做什麽!”從廚房裏走出兩個老媽子,見明珠在井邊打水洗碗,連忙趕來制止,終于打破這難言的沉寂。其中一個将明珠手中的盆和碗搶了去,仔細看了看:“這碗已經夠幹淨了,你怎麽還洗啊。”另一個拉住明珠的手,左看右看,邊啧啧有聲地嘆道:“明珠啊,你的命可真夠好的,馬上就飛上枝頭當鳳凰了。”明珠苦笑一下,道:“我去做飯。”說着就要搶進廚房。那兩個媽子又連忙将她拉住:“哎喲,我說明珠你是怎麽了,夫人說過以後這些事用不着你做。”“是啊,哪有你這樣自己找罪受的,還嫌做得不夠啊?”明珠強忍住眼眶裏的淚水,自顧走到牆角,劈起材來。兩個媽子見拉她臉色不對,有些奇怪,但又不好多問,只好指指點點地走了。
明珠卻根本沒心思劈材,一刀劈了個空,木頭歪歪斜斜地倒在了一邊,刀從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發出悶響。這一切晏齊都看在眼裏,他呆了半晌,卻終沒有走進去,終與她無緣,再見何用?與其徒增感傷,不如永不再見。只見他落寞地轉過身,一步一步地離開了。佟佳淑顏看着眼前的畫面,心有所觸,恍忽間有些質疑自己這樣拆散他們是對還是錯?
夜已深,整個鄂濟府卻充滿着浮燥的氣息。明珠自然是睡不着,趴在窗前,見月兒已變得纖細單薄,彎了腰,慘淡地挂于樹梢。拿起夜明珠,心中更是難過,如果離開鄂濟府,她便一世再也看不到晏齊了。想着想着,她緊緊間夜明珠握于手中,即便是希望渺茫,也要去求老爺夫人讓她留在府中,即便是一世為奴也心甘情願。
晏齊沒有上床休息,也沒有點燈,只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書房內,的腦中此刻什麽也沒想,只是堕入這夜色般的沉黑之中。反之,鄂濟博碩的卧房內卻燈火通明,白天的一幕一次又一次重現在佟佳淑顏的腦中,讓她翻來覆去不能入睡。
鄂濟博碩勸道:“夫人,還是別多想了,早些睡了吧。”佟佳淑顏坐起身來:“老爺,我在想我們這樣拆散他們是不是做錯了?”鄂濟博碩翻身下床來,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夫人,這個時候你還想這些做什麽?後天便是花轎臨門的日子,哪由得你胡思亂想。”佟佳淑顏也下床來道:“可是你今天又不是沒看到他們的樣子,我心下很是不忍啊!”鄂濟博碩握住她的手:“此時不忍還需忍,明珠的胎記你也見過,那是大大的不祥之兆,為了齊兒,寧願看他痛苦一時,也不願看他一世受累啊!況且明珠畢竟也只是個丫頭,能嫁到那種大戶人家是求之不得的事,而她嫁過去之後,對我們的生意也是大有裨益。”佟佳淑顏還是有些擔憂道:“可是齊兒真能放得下?”鄂濟博碩安慰道:“等明日明珠出嫁後,我們就盡快讓齊兒将富察小姐娶進門來,他既然已經接受了這門婚事,等新人進門,多相處些時日,舊人自然也就放下了。”佟佳淑顏點頭道:“果真如此便好。”鄂濟博碩扶着她道:“好了,時辰不早了,明日還有很多事要忙,還是早些歇息吧。”說着吹滅了燈,室內頓時一片黑暗。
明珠跌跌撞撞地回到房裏,剛才老爺夫人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原來她不過是老爺做生意的棋子,連一向待她親厚的夫人其實也早已容不下她。甚至連晏齊都早已決定另娶他人,難怪他對自己日漸冷淡,甚至連知道她就快出嫁也不曾再來相見一面!此時的她已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原來從頭到尾不想讓她離開鄂濟府的只有她自己一人而已!明珠此刻只覺得冷,她努力蜷縮成一團,還是冷得發抖。
許紹棠依約趕到花園,見明珠早已等在園中,雖然只有一個背影,卻看起來分外凄清,讓他更想好好疼她,好好照顧她。許紹棠走上前去,道:“沒想到明珠姑娘會主動約我來此,可是有話對我說?”明珠轉過身來,眼中的神色與那日相見大有不同。她道:“你不是說給我幾天的時間考慮,現在我考慮清楚了,你想不想知道答案?”許紹棠的神色有些緊張,他知道如果明珠不願嫁給他,即使有鄂濟老爺、夫人作主,他也是不忍心逼她的。
明珠沒有看他,也未等他開口便道:“世事無常,人心難測,有時候也由不得你不信命。”她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認真地問道:“以我這樣的身份,你還肯娶我?”許紹棠堅定地道:“對我許紹棠來說,不管身份地位,都是非卿不娶!”明珠微微一笑:“既是如此,明日我随你去蘇州吧。”許紹棠大喜過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道:“你說的可是真的?”明珠笑着點點頭,轉過身去,笑中卻透出一絲苦澀來。畢竟,終是得走。
孤月在水中蕩出層層波紋,一層一層直延伸到湖心亭。亭中,一人背手而立,一人從橋頭緩緩走來。“明日我便出嫁了,我是來還你這個的。”明珠拿出那顆珠子,當初便也是在這裏,晏齊親手将它遞于她掌中。晏齊一動不動,并未伸手去接。明珠的手抖了一下:“既然我已将為人婦,留着這個也沒用,你收回去吧。”晏齊閉閉眼睛,終于将它接了過來。明珠看到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一下子空了,心也跟着空了,許久,才将手收回,深吸一口氣道:“既然如此,祝你與富察小姐早日終成眷屬。明日花轎前,你不必前來相送,我們從此也無緣再見。”說完便旋身而去,嘴角露出譏諷的一笑,笑的是她自己,傻瓜做了那麽久,到此時方才清醒。晏齊看着她的背影,心道:是啊,從此無緣再見!苦笑一下,一滴清淚不知不覺卻滑了下來。
次日,鄂濟府甚是熱鬧,迎親的隊伍已到了大門前,明珠也早已妝扮完畢。她靜靜地坐于佟佳淑顏專門為她布置的房中,身上雖着大紅衣裙,表情卻平靜地一點也不像即将出閣的新額娘子。芷蘭闖進房來,忙道:“哎呀,明珠,快快快!将喜帕放下來,迎親的人馬上進來了。”明珠閉閉眼,終于手一拉,繡着鴛鴦的大紅喜帕便垂落于眼前,一切塵埃落定。
花轎從鄂濟府離開,又将從富察府迎來,喜事不斷。佟佳淑顏輕扣晏齊的門,明日便是他的大喜之日,四處已裝點完畢,現在便是送喜袍來給他的。但是她和芷蘭在門口等了半天,房內一點動靜也沒有。佟佳淑顏有些忐忑,除了齊兒知道要成婚的那天以外,她再也沒見他有過半絲異議,甚至在明珠出嫁的那天,也未見他有任何波動,一切平靜地有些讓人不安。她再試着敲了敲門,叫道:“齊兒!”仍沒動靜,她與芷蘭互看一眼,恍忽覺得有些不對勁,芷蘭連忙也上前拍門:“少爺,開開門啊!”誰知一用力,門自動開了。
他們走進房去,房中哪有人!只見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唯一不見的便是牆上那幅畫。佟佳淑顏快步走到書桌前,只見桌上一張攤開的手絹上散着幾顆早已幹癟的冬瓜糖,而其旁邊鋪開的一張紙上寫着:殘軀本該斷情,無奈已負伊人,實不想再累無辜,唯出塵海度此餘生,望阿瑪額娘保重!不孝子上。佟佳淑顏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嘴中念道:“齊兒,額娘錯了!”
七年後。蘇州許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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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華堂掌櫃何守富将帳冊遞到許紹棠前眼:“少爺,這幾日接連大雨,路上山路垮塌,鄂濟老爺的貨仍未運到,我怕再拖下去,我們來不及出貨啊!”許紹棠道:“難道不能再多等兩天?”何掌櫃道:“我們的刺繡師傅已經等了四天了,他們說明日如果再不開工,便趕不上皇上的壽誕了。”許紹棠猶豫了一下道:“好吧,那你去将城裏最上等的絲綢都買回來,哪怕出再高的價也要湊齊三千匹。”何掌櫃為難道:“但是這樣一來數目巨大,我們的現銀已經拿去事先支付了鄂濟老爺那邊,現在留在手邊的怕是不夠。”許紹棠看看帳冊,沉吟片刻,道:“實在不行便将我們這所宅子的地契拿去抵押,待出貨後再贖回來便是。”何掌櫃驚道:“那可不行啊,宅子是老爺留給你的,萬萬不能動。而且即便是抵壓了地契,等鄂濟府的貨一到,因為數目衆多,一時無法出手只得堆積,我們一樣會周轉不靈。”許紹棠道:“那你的意思是?”何掌櫃走近一步道:“此次責任并非在于我們,不如我們向鄂濟老爺要求退還貨物,理虧在他們,想也不會多說什麽。”許紹棠搖搖頭,道:“鄂濟老爺與我們相交多年,此次也錯不在他們,只是适逢天災,誰也未料到。具我所知,他們所受阻的貨不止我們一處,如果就此将所有絲綢都退還給他們,必将引起別家效仿,恐怕對他們來說是個大的打擊啊。況且鄂濟府算來也是夫人的額娘家,我怎可眼睜睜地見死不救?”何掌櫃有些發急道:“但是這麽大的數目我們如何扛得下?”許紹棠揮揮手:“算了,就将地契拿去吧,一時之間管不得這許多。”
“不行!”清脆的聲音直直打斷許紹棠的話,随着羅裙一閃,走進一個人來。許紹棠道:“夫人!”明珠一身湖綠羅衫,頭戴金飾銀釵,輕輕一晃,便發出微微脆響。她走到許紹棠前道:“宅子是公公留給你的,說什麽也不能動。”許紹棠拉她坐到自己身邊,道:“可現在是萬不得已的時候。”明珠輕輕一哼:“就算是,也是鄂濟家的事,與我們何幹?”又轉向許紹棠道:“紹棠,生意歸生意,人情歸人情,你這些年為了我還他們的也夠了。”許紹棠道:“不過此次實在是不同,關系着鄂濟家的家業,我怎麽能見死不救?”明珠轉過臉去,道:“那我們許家的家業呢?是公公辛辛苦苦打拼下來的,如果這次那些絲綢一旦囤積,錦華莊周轉不靈,債主上門,宅子又抵壓了出去,你又怎麽對得起公公?況且那鄂濟家向來稱是杭州守富,家底殷實,怕是比我們強上許多,你又何必去逞能呢。”何掌櫃馬上道:“是啊,少夫人言之在理。”許紹棠想了想道:“也罷,就依着夫人和何掌櫃的意思去辦吧。”明珠心裏升出小小的報複快感,鄂濟宴齊,不是我不肯幫你,實是你當年傷我太深,如今也讓你嘗嘗那種絕望的滋味!
雖然有些小小的報複快感,可在此之後,明珠的心裏卻并未如她所預料的開心,雖然盡量不想讓許紹棠看見,卻避不了無意的愁眉深鎖。而這一切許紹棠自是知曉的,夫妻七載,看似恩愛,實則始終有道樊籬阻離在他們之間無法穿越,他知道卻始終不曾提出一字半句,因為有些事不提便罷,一旦觸碰到,恐怕便連如今的現狀也難以維持。
蘇州城熱鬧繁華,大小商鋪鱗次栉比,不過明珠衣食無缺,逛得也無心,誰知就在不留神之際,被一個迎面而來的頑皮小子所撞,一下子跌到在地上,頭上的玉釵也掉下斷為幾截。小男孩吓得不輕,直道:“我不是有心的!我不是有心的!”許紹棠連忙扶起明珠,仔細察看她有沒有摔傷。明珠拍拍衣裙上的灰,對小孩道:“以後小心點,去吧。”小孩不敢相信就這麽被饒了,和那些有錢人家的夫人一點也不一樣,只是杵在那兒,也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
明珠笑道:“你還站在這時,是想賠我發釵嗎?”小孩聽了這句話,一溜煙地就跑了。許紹棠道:“夫人,你沒傷着吧?”明珠笑:“摔一下能成什麽事,哪有這麽嬌弱。”她低身撿起玉釵,嘆口氣道:“只是可惜這釵……”許紹棠道:“斷了就算了,玉珑齋就在前面,我們再去買些,你也很久沒添置首飾了。”明珠将釵在手中拼成原來的樣子:“這是我嫁給你之後,你送我的第一樣東西,我們還是去看看能不能再補上吧。”許紹棠心微微一暖,即便這點小事她也還記得。
玉珑齋的掌櫃仔細看看這斷成幾截的釵,道:“許少爺,這釵要是再鑲上也不是不行,得用金箔銜接,不過手工費比它的原價還貴,你們還不如再新買一支呢,你看我這又入了不少新貨,看看許少奶奶喜不喜歡。”許紹棠笑道:“沒事,你就幫我再鑲上,多少錢我都出。”掌櫃道:“既然這樣,我一定盡力而為。”
明珠在他們說話的同時順便看了看玉珑齋裏的首飾,确實樣樣精美,華貴無比。但躺在首飾盤中的一個小小珠釵卻引起了她的注意,這珠釵做工極為簡單,銀線相纏為扣,底下墜着顆珠子,特別的是這顆珠子微有翠色,卻并非玉石磨成,正與晏齊送她的夜明珠極為相似,只是略小一些罷了。
明珠正想執起釵,卻與另一只手相碰。她擡頭一看,眼前的女子膚白貌美,衣服華貴,顯然不是位官家夫人便是大戶人家的少奶奶。那女子也縮回了手,正微笑着看着她。
掌櫃看到立即過來陪笑道:“兩位少奶奶真是好眼力,這是從雲南過來的夜明珠,能在夜晚明亮如燭,非常罕有……不過價格嘛,就自然貴了些。”許紹棠道:“既然夫人喜歡,就買下來吧。”明珠看看那位美婦,道:“這位夫人想也是看中了這釵?”那位美婦笑笑:“既然是你先看中,我也不欲奪人所好。”明珠看了看那支釵,搖頭道:“算了,既然掌櫃已經要替我鑲好釵,再多一支反而累贅,我不要了,還是你拿去吧。”向那美婦報以一笑,便轉身道:“紹棠,我們走罷。”美婦聽到“紹棠”二字,渾身一震,不過明珠并未留意到。
待他們走後,美婦邊拿起釵邊問掌櫃道:“剛才那兩位是?”掌櫃讨好道:“他們便是錦華莊的許少爺和少奶奶。”美婦聽完眼神驟變,緊握釵的手也攥緊了些,她“啪”地一聲将釵拍在首飾盤上,轉身便走。掌櫃在後高喊着:“哎,這位少奶奶,這釵你還買不買?”
美婦回到家中,滿腔的怒火就快燃燒起來了。她将茶杯重重地擲到桌上,随着一聲脆響,茶水濺滿一地。“憑什麽你不要的東西才能輪到我!憑什麽你這樣的人還能夫妻恩愛享盡富貴!你等着,我富察那珍不會讓你有好日子過!”
原來這位美婦便是富察那珍,當年,鄂濟宴齊為一個丫頭逃婚出家之事傳得人盡皆知,雖然鄂濟老爺和夫人百般陪不是,卻令她也再無顏面在杭州待下去,只好匆匆尋個人家嫁了。誰知遇人不淑,所嫁之人不但是個纨绔子弟終日流連花街酒巷,而且動不動便對她拳腳相向,最後還得花柳病死了,讓她成了寡婦。後來經打聽,才知原來當年鄂濟晏齊喜歡的那個丫頭也嫁來了蘇州,而且還嫁給錦華莊的東主,過着夫妻和美令人羨慕的日子。富察那珍心中積怨更深,不但害她不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還害她受此等委屈,如今狹路相逢,怎不令她氣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