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益州
第二日天才摸亮,兩人便上馬趕路,片刻都不想耽誤,晌午剛過就入了城。
趕這會兒正是熱鬧時候,益州城內果然商販接踵,人來人往,不比皇城的吆喝聲四起。
駝鈴商隊招搖而過,蕩得隔岸小曲兒都多了些妩媚。
中原風情與各色異族交融,傳聞益州城立于妖門之下,魚龍混雜,說不定身邊路過的,還可能是個什麽妖魔。
馮思安擡頭看了城門上長槍嚴立的玄甲士兵。
便是他馮家根基,一脈延續的益州軍。
春慧從馬上跳下來,把狐裘扔到馬背上,擔平衣裳,晌午的天暖,不需要穿那麽多。
兩人随街邊逛邊走,臨近年關,到處紅紅火火的,年貨異品琳琅滿目,護城河兩岸扯滿紅綢燈籠,着實有些讓小姑娘邁不動步子。
前頭路越行越堵,馮思安仗個子高,遙遙看見前方路擁人多的主街中央,插着只巨劍形狀的山石。
巨石堪比樓高,劍狀逼真,雕刻栩栩如生,甚至清晰可見劍身繁複騰紋,直把大路劈成兩半。
馮思安吃驚:“怎莫名在這兒雕了把石劍像,不擋路嗎?”
邊上一個挑擔子的腳夫老漢兒揩了汗,操着口方言接話:
“公子外地的?不知道了吧,這不是立的石像劍,是天神掉的神武所化,沒人敢動。倒也能成個紀念,提醒着一走一過的人吶,今日平安,來之不易。”
春慧在旁邊掩嘴笑笑,小聲說:“絆腳石而已,故事還傳得挺好聽。”
老漢兒趕緊嘶地止了她的嘴,道:“唏,姑娘,有些話可不能亂講,豈能背後議神吶?”
老漢再掃了眼四周,看反正路堵,一時抽不出身,便佝偻起腰,壓了嗓故弄玄虛道:
“什麽傳說,益州像我這把年紀的百姓,可都是親身經歷!二十六年前益州妖門大開,生靈塗炭,神要屠城,下令百姓與邪煞共焚,血流滿地,凄慘混沌中,前有總鎮将軍彎弓射大妖,後有白衣聖人舍身谪仙,折神武,救蒼生,這石劍就是見證!你們這些年輕人知道什麽呦,呵,也罷,反正越是宏偉的故事,就越會傳成虛假的神話。”
路稍通了些,老漢兒搖了搖頭,并進另一條路裏去,哼着曲兒晃着扁擔走了。
春慧詫地擡頭,看向馮思安。
當事人亦不是個目瞪口呆,攤手用口型跟她做了個“不知道啊。”
“你爹到底藏了你多少故事。”季春慧翻了眼皮,甩開袖先走了出去。
“我只知道這個世上有妖。”馮思安緊追身道:
“不曾眼見,他也從未與我講過還有這般風光事。又說我爹再是英勇,總歸凡胎肉體,哪兒能行得那事?多半還是傳的誇張。”
神仙眷侶牽馬到了總鎮府底下,門匾凜然镌着黑字,一扇闊氣玄鐵大門閉得緊,日頭濃烈,被至深的黑無情納下光彩,嚴肅莊整不帶顏色,守門的兵和鎮宅的石獅一同站得筆直。
虧得打小就在這種軍營肅整的環境裏長大,否則怕是沒膽靠得過去,更別提叫門。
果不其然,夫婦二人踩上一階,兵已經拿槍把門封了。
馮思安就去摘自己腰上挂的令牌。
摘到一半兒,後邊響起密集似雷的馬蹄聲,從遠處萬鈞行來,碎雪發顫,光是戰馬的鼻息,都聽得出跨上将士需何等骁勇,才駕得住這般烈馬。
益州總鎮将周烈文的馬蹄砸在府門前侯着的人面前,風撩得額發亂飛,那青年沒躲閃,甚沒眨眼。
悍将在這二九的天練兵驅馬歸來,須髯凝霜,未披甲胄,領口大敞,身上騰騰都是熱氣,揚眉看面前俠客嘴角帶笑,從容不迫對自己一拜。
就覺得是塊好料。
周烈文在馬背上坐得正,回手一勒缰繩,烈馬攜野性長嘶,聲音洪亮。毫不客氣地指鞭直問:“小兄弟,做什麽來的?”
馮思安雙手置于身前,微微擡首,恭敬道:“與妻攜游,路過此地,順帶替家父問候故友。”
“訪誰啊?”老将問。
“拜總鎮府,訪益州總鎮,周将軍。”
“我就是。”周烈文把馬鞭一盤,眯眼蔑道:
“我可不記得自己有什麽蠻族遠疆的故友。”
馮思安明白他是錯意自己相貌。益州城地處邊境,蠻荒異族如不死蟲殺之不絕,蠢蠢欲動,年年都要鬧出紛争,自是不共戴天的立場,偏自己生又了個遠疆人相。
不做多解釋,只張開手,把那張馮家狼頭令牌展了出來。
周烈文低眼看了。
豁地一怔。
“你……你是思安?!”
——“麻利點兒,府上當下有什麽好的,都拿上來,別給我藏!你們幾個速去燒水,姑娘家風塵仆仆一路的,不洗怎麽行!”
周烈文一路健步如飛,馮思安在後頭都快跟不上這老将步子,緊着邁大步才算跑到中堂。
總督府內沒什麽裝飾,登門而入便是大片凍着雪的黃沙地,好一處空曠前庭,不覆綠植,除卻兩側的武器架子,再看不到什麽擺設。
他應該也是在這地兒住過的。
馮思安不住回想,奶娘雖然似有避諱似的不與他講那些嬰童事,但話語間多少透得出,随父舉家自這間總督府遷至皇城時,自己不過個才會從嘴裏冒爹字的娃娃。
馮思安追跑得來不及喘氣,停下來便撐膝擺手道:“将軍,不用,不用麻煩,晚輩與春慧自己就——”
“叫什麽将軍!”
周烈文猛回了身,一拳捶上他胸口,手重得都聽見胸口悶響:“見外呢小子,我跟你爹什麽關系,你得叫叔!”
馮思安被這猝不及防熱情弄得手足無措,咳嗽幾下,顫顫巍巍喚了聲“周叔。”
總督大人使勁捏着這年輕人膀子,從上到下捏拍着像丈量真假似的,深厲的一雙蒼目滿是興致,嘴裏頭興奮得止不住,可勁兒念叨着
“都這麽大了啊,哎呦,時間過得可真快。小時候差點沒救過來的巴掌大玩意兒,野狗都不夠塞牙縫的,嗯?還能長成這樣!”
馮思安就跟着樂。
周烈文又偏頭瞧了眼季春慧,拿下巴一挑,問:“媳婦兒?”
“是,才娶的。”馮思安嘴角半勾,總帶上些自豪的勁兒了,展臂把季春慧攬進來。
周烈文表情微妙一變,重新将馮思安打量個遍,語重心長道:“不容易啊,你們姓馮的,可算出了個正常人。”
馮思安收了手臂,端正站了回來,略顯不解:“周叔,此話何意?”
“沒事兒,沒,沒啊,別放心上。”周烈文連連擺手,這會兒方才勻出空把頭盔放下,拭着上頭跑馬撲出的灰,問:
“太久不見,我大哥進來可好。”
“按部就班。”馮思安答,“才又領兵出去了。”
“皇上就知道折騰他。”周烈文擦盔的手停住,呸了一聲:跟他爹一樣,這輩子就沒過過安生日子。”
“名聲越廣,擔的責越大,正常。”馮思安道。
“他這麽跟你說?”周烈拽高了調子,“稀奇,成了老頑固了。”
“就因此才不讓我入官,也不許我去教場。”
“所以你現在不是更好,自在。”周烈文拍拍青年肩膀,感慨道:“游山玩水,·愛恨自如,連我都羨慕,你爹是真把你當寶貝寵着。”
馮思安有些恍惚,應了聲,是啊,是吧。
“莫再尋什麽客棧,晚上就住這兒,反正你小時也不是沒住過,想那時你人不大,哭聲扯得玄鐵門都擋不住,別提那位大人了,我都嫌煩。”
周烈文轉屏風後頭去換了汗濕的衣裳,取了玄黑的铠套上,嘴裏也沒停着念:
“益州街上好玩的多,待會兒我讓人把總鎮府的令牌給你們拿上,帶着那個出去,處處好能行方便。叔這要不是還忙着出去巡查,真該帶着你們一并逛了,奈何最近趕着過了冬至嘛,商隊頻繁,附近山高路險,再冷就是冰天雪地,馬駝難行,全都趕着大寒之前囤貨的,進貨的,轉貨的,置辦年貨的,每年這時候最忙。你們來時應該也見着街上水洩不通,各族各國的人一雜,鬧事兒的也就多,若放平時,我也用不着親自下去巡。”
馮思安被這熱情沖得略微撓頭,連連道謝,拉着春惠說這便出去走走,末了,方想起來懷裏還有封信。
出門前轉身交給了他周叔。
周烈文等中堂內人皆散去,踱到案前展信看了,沒做聲,只送進燭焰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