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君子
季春風打宮裏出來,樂呵跨在馬背上,哼着曲兒往家晃。
進門的時候,人還在盤算着給自家妹子弄點什麽好東西塞嫁妝,直接駕着馬往門裏跨,不留神,好險沒把蹲在他家門口的人給蹬了。
季春風吓了一跳,緊着籲拽馬脖子才避開,定睛一看,是個紅着眼的美人兒。
“……明安?!”
靳儀圖獨自在雅間裏喝了足有兩壺酒,也沒叫人陪。
他那張冷臉生得兇,眼裏帶煞,再閑的官兒也不敢往裏貼,被晾得冷清。
到底是閑得煩了,琢磨着要不再叫壺酒,幸見項穆清穿着件花青嵌絨的袍子,不緊不忙地拿着根骨笛,挑開雅間桃紅色的紗幔,面上帶了那麽些許歉笑進來。
靳儀圖擡眼,看他把頭發攏得仔細,發冠都是細銀墜青玉的精致,沒帶弓,只在腰間挂了枚繡花香囊,捏着只難遇難尋的上等鶴骨笛——
反觀自己,當下一副糙亂模樣,額前發還是不修邊幅地碎在臉上。
他是難得的把劍卸了,可這一身烏漆麻黑的藏藍束腰勁裝,怎看都不像個善人。
“靳大人久等?抱歉,事辦完,又回府換了套衣服,耽誤些許時間。”
“還好。”靳儀圖把酒盞擦擦,遞到他面前,鼻尖一動,道:
“項大人好香啊。”
“哦?”
項穆清睜圓了雙桃花眼,接着摸摸腰間香囊,道:
“啊,這個嗎,好友去益州回來帶的。那邊的西域商客多,奇香異寶也多,靳大人要是喜歡,下次也叫人給您帶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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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用了。”
靳儀圖埋頭往酒盞裏倒着酒,甚有些不知該如何同項穆清直視似的,只是微微垂了目到杯中酒面上,淺道:
“香這種東西,也得配人,才好聞。”
項穆清可不知他這麽嘴甜,輕聲笑了笑,又上下打量遍對面悶聲喝酒的人,奇問:
“靳大人還真沒帶劍?”
“說過不帶的。”
“還沒見您卸過劍呢。”項穆清促狹道:
“泰煞諒,纣絕陰。聽名字便足夠毛骨悚然,虧你也真能每日都佩着。”
“不是什麽好東西。”靳儀圖陰目漆黑,天生下三白,是個兇相,再加上習慣低頭擡眼往上挑人,本什麽想法都沒有,但到了別人眼裏,就跟馬上動手要了你的命似的。
“和名字一樣,煞氣重。可我得帶着,既是身份,又得保命。”
“靳大人還有人敢動?”項穆清略顯驚訝,道:“您可是朝廷命官,皇上最疼的一條狗呢,誰敢吶?賭上全家腦袋動你?”
“朝廷上沒人,可影齋裏全是。”靳儀圖莫名嘆了口氣,道:
“都是些無後顧之憂的死士,我當年怎麽殺的老首領上的位,以後就會有人怎麽這樣殺我。論明裏暗裏,不小心不行。”
項穆清把自己面前沏滿的酒推過去,寬慰道:“靳大人也不容易,來,敬你一杯!”
靳儀圖在那兒一飲而盡,項穆清酒抱着胳膊看他喝光,完了,再給人滿上。
靳儀圖早已喝了許多,這會兒沉默不語,項穆清便知他多半是在斟酌開口。
他知道靳儀圖斷不會平白請自己吃酒,正等他醞釀發言,門外的幔簾巧被掀開。
——“呀,真是您吶!項大人今兒個來西楚怎都沒跟奴說一聲,怪傷心的!”
靳儀圖警惕擡頭。門口倚了個鳳目微眯,朱唇皓齒,面如美玉,膚若凝脂的官兒,薄紗微透的衣衫上頭墜的銀飾多,每走一步都響得清脆。
漂亮,是真一等一的漂亮。
一颦一笑都是能把人化水的精細思量過似的。
項穆清見人進來,立馬笑得燦爛,做了個懷抱的動作,把美人兒摟進懷裏,還不忘替他撩一把遮了眼的額發,格外寵溺溫暖似的道了句:
“嬌嬌,以為你忙呢。”
南嬌嬌側倚在項穆清懷裏,拿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看着他,再看了看對面的靳儀圖,糯聲問:
“大人的客?那我可得去給您挑幾個上好的送進來!”
“要你不行嗎?”
靳儀圖只悶聲瞅着,再往嘴裏倒酒。
他見項穆清平日那麽斯文君子,如今落了美人在懷裏,也沒有絲毫猥瑣樣,是還一成不變的柔情。
無論于誰——同僚,下屬,還是蜂巢的官兒。
實在教人堪不透真心思。
“項大人不沒錢嗎?”南嬌嬌笑得漂亮,嬌嗔道:“想什麽呢。”
“他有啊。”項穆清忽然拿骨笛一指,靳儀圖吃酒的手便停在了一半兒。
“今兒他不是我的客,我是他的客。南嬌嬌,西楚蜂巢的頭牌,一夜值千金。既然摸不起,靳大人不妨多看看,還能飽眼福。”
項穆清與南嬌嬌說着話兒,怎得話鋒莫名忽轉到對面人身上——
靳儀圖險些把手裏的酒抖出來。
南嬌嬌眼色極快,一眼就看得出來客是為尋歡作樂,還是會友吃酒。
他把鳳目一觑,不懷好意似的貼在項穆清耳邊,小聲說:“大人,相好兒的?”
靳儀圖耳力好,聽得見,差點沒把剛喝進去的一口酒噴出來。
南嬌嬌見狀,又放小聲接了句:“沒來過這兒吧。”
“你這小腦瓜子都想些什麽呢!”項穆清拿笛子往他頭上輕輕一敲,南嬌嬌緊報怨哼着蹭了遠。
“是哥們兒,都是禁衛的頭兒。這位大人特兇,你再皮,小心他給你皮扒了。”
南嬌嬌聽話起了身,揶揄着自己今兒還有客定,叫兩位吃好喝好,再掀了簾子出去。
美人兒臨走前還不忘留了一句:“那大人們享樂,我吩咐大夥兒別往裏瞎進,省得擾了二位雅致。”
“真混蛋。”項穆清笑着罵了句。
“不挺漂亮的嗎,哪裏混蛋了。”靳儀圖不理解。
“他那話的意思你沒聽出來?是叫今天官兒都別往裏伺候,要我們兩個獨樂!”項穆清真不懂靳儀圖是裝傻,還是真傻。
“那……項大人若是無聊,叫就是,我答應過你,可以——”
“你可省省吧!”項穆清趕緊擺手把人話打斷,端起身子,正坐問:
“靳大人不會平白請我吃酒,有什麽話,別憋着了,說就是。”
靳儀圖再停了會兒,他自覺可能為掩飾尴尬把酒喝得有點太急、過多,現下已經開始有些泛暈。
清神深吸口氣,起身“刷拉”一聲拉開擋窗的簾子。
當下雅間位于二層,西楚蜂巢是個塔形,一層高得很,于是哪怕從二層窗看人,都是俯視。
項穆清的視線順他手指過去,落在窗外一家牌匾倒了一半的商點上。
那商點門外拉着大理寺的封條,門口還擺着好幾只路人祭奠的白菊。
項穆清不知覺的把眉毛一挑:“這……”
靳儀圖望着下邊,沉聲道:“喬司衣局,不久前遭姑獲滅門的店子。”
“靳大人與我指這個,是為何?”
靳意圖道:“我猜,姑獲當時就是坐在這兒,飲酒解憂,也解不掉愁。于是無聊望遠,看衣局裏的夥計打鬧歡笑,他煩悶,不暢快,需要殺人享樂,才動的手。”
項穆清似懂非懂的坐着聽,跟他一并往下看。半晌,才應道:
“靳大人同我說這個什麽意思,我既不是你們影齋,也不是大理寺的,姑獲的事兒我早罷手了。打不過不說,還跟偷雞不成蝕把米似的,挨了大人那麽多板子,命差點沒。不管了,我當全沒聽見啊!”
靳儀圖看向窗外,只冷靜道:“據我說知,項大人那日也在這西楚,拿着我給您的銀子……”
他回過頭,再用一雙寒凜的眸子,盯死項穆清,低聲道:
“俏春樓那日,大人第一個尋見兇手反倒被傷,酒館事件,就是在你們幾衛吃完酒後發生的案;皇宴刺殺時,大人領着侯衛第一個見着人影去追未果;再到喬司衣局滅門,項大人,當時也在這西楚。真是……好巧啊,項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