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惡獸
夜黑風高,項穆清這一夜,是玩到天色轉蒙,才攜滿身酒氣進的家門。
野貓都睡着的時辰,項大少爺從馬車上下來,扶着牆,方能勉強摸索到府門。
幾聲喚門後,門開了,迎來的卻不是守院管家。
是穿得冠冕堂皇,端一身文壇大家之氣的項家夫人。
項穆清朦胧睜着睡眼,迷迷糊糊冷笑一聲,歪歪倒倒醉坐在夫人面前,擡頭無賴似的讨歡道:
“娘~”
便聽“啪”一聲,響亮的巴掌蕩在四下無人,萬籁俱寂的大院裏。
項夫人大抵是喝退了府裏所有人,放眼過去,誰都不在。
“脫了。”
“娘……”項穆清挨了這一巴掌,還咯咯笑着:
“別吧,這還在院子裏呢。”
“脫了!”
項夫人的語氣生冷得可怕,甚是秋月催生落雪,極為無情的。
項穆清再沒回嘴,他跪在地上,跪在夜半反涼的石板地上。
一層層褪起自己衣裳來。
入秋的季節,過了一夜的天涼得很。項穆清一言不發,把自己上衫脫了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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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銀輝月色,他這一身皓如凝脂,細膩如潤的肌膚,甚至好看得反出月光。
他可不是單純白嫩如女子,是常年習武開弓,肩寬臂厚,腰窄體健,一副無可挑剔的完美身子。
除了身上密密麻麻的吻痕。
和背後未淡的杖痕。
完全就是個暴殄天物的模樣。
項穆清把頭垂得深,埋着眼底冷嘲。
“又出去鬼混!”
項夫人再狠一巴掌甩得厲害,打得醉不穩的人斜到一邊。
“黃嘴雀而已,真以為自己翅膀硬了啊?看看你自己現在,是個什麽德行!”
項穆清跪回身,頂着臉上紅腫掌印,迷離笑道:“多謝娘親挂念。”
“在你身上花了這麽多銀子,是要你明目張膽出去睡男人的嗎!這亂俗肮髒的污名若是傳出去,你便成了一文不值,垃圾禍害!”
項夫人生得端正文雅,大家閨秀,卻不想罵起人來。
這般口無遮攔。
項穆清早是個習以為常似的嘻嘻笑着,還擡手摟了項夫人的小腿,揚頭撒着嬌問:“能穿上了嗎?娘,好冷啊。”
“穿什麽穿!還有臉?”項夫人喝道:“跪着!跪到天亮!”
“不行呀,娘……”項穆清像個犬似的,閃着懇求的眼自上而下看她,繞聲說:
“兒子明日還要去練兵呢,凍壞了,弓瞄不準,叫人笑話。”
“兵兵兵,一天全是你那禁軍破事!刀槍棍棒的地兒,保不準什麽時候就又傷了!早晚給我辭了官,滾回家來!”
項夫人奮袂而去,頭上插兩對兒的金釵上垂穗搖撞,聲音是個富貴清脆。
她只走出幾步,就又回過頭,問了句:
“曹公公怎麽說?”
項穆清嘴角上揚,應道:“好說,賦役折銀,馬政新規。朝廷現在不缺馬,地方折銀代替供馬,貢上朝廷的可都是實打實的真金白銀,從中小抽,不是問題。爹太仆寺裏那三千多匹的無用老馬皆可折銀,收成八成入國庫,兩成義夫和爹分了,足賺萬兩。加之爹私轄的牧場在此政下無需再養馬,留幾匹上好種馬,關鍵時再配就夠,這地便可以租出去供人開墾使用,又是一大筆銀子。義父的內侍省答應睜一眼閉一眼,皇上也便不會說什麽,畢竟此舉咱們撈小錢,國庫可是會滿盈,皆大歡喜。”
項夫人這才舒緩面色,略微勾唇,輕松道:“算你成了件好事。”
“那是自然啊。”項穆清跪久了,腰疼,抻了個懶腰眯起眼輪,讨乖笑道:
“跟娘的養育之恩比起來,不足挂齒。”
“那也不是你今日出去瞎混的理由!”項夫人怒氣稍減,松了口,道:
“再跪半個時辰,自己起來。不過,曹公公再沒說什麽了?說你。”
項夫人的視線,落在自己兒子的疤痕上。
“啊,義父只叫我少淌渾水。”
“你當聽得懂的。”項母教訓道。
項穆清把胳膊恭敬一擡,跪着行了個大禮,借酒氣味兒醉醺醺的在這冷夜裏大聲吆喝道:
“兒子明白!母親,早些安歇!”
而後就這麽一直跪伏在地上,光着半個身子,一動不動。
寒風吹得蕭,月影下凍得他微微泛紅。
早躲在一邊的笙笙再是看不下去,反正四下無人,到底偷摸跑到項穆清身邊。
小孩躲在牆後也凍得直抽鼻涕,心疼得一開口便帶了哭腔。
他緊着拾地上的衣衫往項穆清身上披,一邊急切喚說:“少爺,半個時辰早過了,天都快亮了!您趕緊起來吧,涼,天涼!”
項穆清動了動身子,沒擡頭,先抹了一把臉。
再轉頭看着笙笙如此擔憂急迫,項穆清眼睛紅腫,難掩倦色,卻還暖笑着安慰笙笙說:
“不急,慢慢來。少爺就是累了,想在這兒歇會兒。”
“累了,累了回屋歇息啊!”笙笙哭喪着怨說:
“少爺若染風寒,病了還會被夫人罵!笙笙今兒個的藥還沒給您上呢,叫夫人知道還得打我……反正,快回去吧,少爺!”
“好啊,回去。”
項穆清起身的時候膝蓋凍得都發麻,費好大力氣才能邁出步子。
他擡頭看了看天上月,孤零零的清光煞寒。
皆是世間孤獨人,月就這般明亮顯眼,
怎得為人,就偏要在這寒夜裏,獨自凄苦啊。
另一邊,潛王府內。
夜裏好容易閑下寂靜,畫良之腦袋上被砸的傷今兒泡了水,現在才得揭下來敷藥。
池子裏的水怎說都是不幹淨,多半有些感染紅腫。
他借着發烏的銅鏡扒拉着給自己上藥,怎麽都是不方便,摸不準,看不清楚。
畫良之這時候才有些挂念明安不在。
好不容易給自己包紮好了,這位指揮使大人想着終于能睡個好覺,才把衣衫解開。
門外就有人喊他喊得急。
聽聲是柴東西那小孩,他腿腳快,總被人喊着跑來跑去指示跑腿傳信。
“大人!王爺……王爺傳您去護衛!”
畫良之噌地從榻上跳起來。
“不是有夜裏當值的嗎!都什麽時辰了!”
“王……王爺指名要您去……”小東西怯不敢言,縮在門外小聲應他。
“……桂棠東,有完沒完!”
畫良之忿忿不平地起來趿拉上靴子,扣了假面奪門而出,開門的時候火氣大了點,險些把趴在門上的柴東西鼻子撞塌。
只是畫良之萬萬沒想到。
這夜色如墨的沉沉夜,潛王府的正房,竟能這般明亮成晝。
燈油好像不要錢似的,繞屋外堂內點了過百支,耀得連明月都失色。
真當好一個奢靡不夜城,更為可怕的是,畫良之到門外還有百步的距離。
便已經可以清楚聽得屋內莺歌燕語,琵琶碎玉。
皇城第一的纨绔混蛋。
畫良之暗罵一聲,手扶着腰間軟皮線繩,正要推門。
耳邊乍聞個千嬌百媚聲起伏不斷,驚了畫良之雞皮疙瘩直竄到頭頂,豁然憶起白日裏,王爺曾吩咐……
那他娘的,不是氣話!
謝寧真給他塞了一車官兒送進府裏來了!
畫良之推門的手僵在一半,屋裏叫聲不止,他就不敢再動半分。
他也不知道自己當下想的是什麽,大腦一片空白,分明周遭媚笑歡聲此起彼伏,吵的厲害。
都只聽得見心髒亂了紊的狂跳不止。
“來了就進來啊,在門外偷聽什麽呢,畫大人?”
畫良之一顫,裏頭人大抵是看到人影投在門上,喚他進來。
畫良之不敢抗命,咬牙低着頭,推了門。
他颔首慢步,跨上門檻,直到“咚”一聲震響,是個男人吃了痛的嗚咽聲滑到耳邊。
畫良之不得已擡了頭,就見個一絲不挂的小官兒被桂弘直接從幾丈開外的榻上丢了下來,摔出去老遠,正落在腳下。
畫良之頓時是個慌亂無措,一動不動的低頭,看向腳下瓷玉似的漂亮男子。
小官兒身上密布血痕淤青,眼裏忍痛晶瑩的試圖從地上爬起來,白面敷粉,身上常年花露熏出來的異香,混着道不盡的氣味。
鳳眼留情,就算是個狼狽樣,烏發披背,被汗黏在身上,依舊生得格外漂亮憐人,定是個……
上等的牌子。
小官渾身疼得厲害,還硬咬着後槽牙爬起來跪下,笑眼盈盈,朝他做了個極為讨好的表情。
“王爺,有何吩咐……”畫良之倏地避閃開眼,開口時,喉嚨火辣辣的疼。
“漂亮嗎?”
桂弘問。
“嗯?”
畫良之唐惶中擡了頭,入眼桂棠東與俏春樓那日一模一樣的,身上只披了件獸毛大氅。
真就是個張口啖血的惡獸。
連張人皮都不屑披的惡獸。
朝他咧開血盆大口,瘋癫笑問:
“西楚蜂巢的頭牌,千金難買一笑的南嬌嬌,多少人有錢都見不到的上等貨,就在你面前。畫良之,不謝謝我?多看看,長長見識。啊,給你摸摸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