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龍華集團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大型綜合性集團,其涉獵的業務範圍主要集中在房地産、金融和工程建設三個領域。
而這次委托環港律所的當事人是集團旗下的一家建築公司。
十年前,這家公司和當地政府簽過一個關于收費站建設的BOT合同,約定了為期二十年的特許經營權期限。
從收費站建成以來,雙方都踏踏實實地履行了合同,但今年不知道上頭出了什麽事,明明還沒到合同規定的收費年限,對方卻發函通知說要撤銷他們的收款權。
案情不算太過複雜,但涉及到公家那邊總歸是棘手的。
秦卿和顧青昀像兩個陀螺一樣連軸轉,上午剛在酒店安頓下來,下午就馬不停蹄地約見了建築公司的負責人。
要見的不光是公司老總,跟這起工程項目相關的責任人員也得叫上聊一聊。
兩人忙活一通連晚飯都沒吃上,回到酒店時已經是晚上八九點鐘。
顧青昀打給前臺叫了兩碗海鮮面上來,他和秦卿不睡在同一間,酒店服務生便把宵夜分別送進了他兩的房間裏。
秦卿吃完面後洗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奔波一天的身體這會才算放松下來。
他們律所在差旅費上從不虧待員工,訂酒店時統一訂的是商務套房。
因此他今天入住的房間不僅寬大明亮,而且還配備了基礎的辦公設施,靠房門的地方甚至還有個簡易的小廚房。
秦卿穿着松垮的睡袍坐在辦公椅上,打開手機後向季朗發出了視頻邀請。
還沒呼叫幾秒,與他異地的人就接受了邀請,好似一直在等待着這通視頻電話。
“晚上好。”
秦卿有些局促地打了個招呼,他還不太習慣這種小情侶間的聯絡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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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朗還穿着昨天晚上的家居服,他聽到從手機另一頭傳來的僵硬問候,情不自禁地低低笑了一聲。
“晚上好,秦卿。”
他禮尚往來地回了一句,但語氣自然無比。
兩句對話結束後,氣氛開始彌漫着一種淡淡的尴尬。
為了不冷場,秦卿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又幹巴巴地問道,“你…今天還好嗎?”季朗誠實地搖了搖頭,苦笑着回答他,“好像不太好。”
今晚他本來打算給自己簡單煮個雞蛋面,但不僅把蛋給炒老了,面條也煮成了軟趴趴的一坨,味道上更是一言難盡。
連碗清湯面都煮不好,季朗已經可以想象明早會有什麽樣的慘況,于是他很有自知之明地下樓買了牛奶和麥片回來。
“怎麽了嗎?”秦卿果然馬上擔憂地關心他。
“沒事,呃,”“就是想吃你做的飯了。”
季朗邊說邊調整一下坐姿,他這會正卧床靠在枕頭上。
秦卿聽完這句話,心裏忍不住泛起了一絲甜蜜,但同時也犯了難。
“我過幾天就回去了,你再堅持一下。”
他抱歉地安慰道。
“沒關系的,我自己可以處理,你那邊慢慢來就好。”
季朗笑笑,又問他,“晚上吃了面嗎?”秦卿愣了一下,反應遲鈍地發現桌上的餐盒也和他一塊入了鏡。
“嗯…青昀剛剛給我叫了海鮮面。”
秦卿不好意思地轉開了攝像頭,讓餐盒不聲不響地從畫面裏消失。
季朗沉默了幾秒鐘,不知該先問秦卿這人是誰,還是該先問他為什麽這個點才吃飯。
秦卿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正耐心地等着下文,房門就被外頭的人急急地敲了幾下。
“抱歉,我先去看看,等會再打給你。”
秦卿匆匆忙忙挂掉視頻,快步走到門口看了一下貓眼。
确認了外面的人是顧青昀,他那顆懸起的心才安穩地落回肚子裏。
秦卿打開門,表情嫌棄地問他,“你大晚上的想幹嘛呀?”顧青昀現在興奮得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趕緊攬住秦卿的肩,帶着他往房間裏頭走。
“走走走,哥哥我有重大發現!”秦卿一頭霧水地關上門,放任他不客氣地坐在了自己剛剛的位置上。
“我剛才在房間裏又翻了一下他們當年的合同。”
“我發現那個1200萬的條款違反了效力性法律規定,咱們可以用這個提出抗辯!“顧青昀激動地拍了一下桌子,一雙炯炯的桃花眼都快冒光了。
秦卿聞言也沒法再保持平靜,轉身就從公文包裏掏出一摞文件和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違反哪個法?合同法嗎?”他攤開合同的複印件,飛速在電腦上調出一份文檔來做比對。
“不不不,是當年新出的一個行政法規…我和你講…”兩個人都是工作狂魔,一投入到案情分析中就滔滔不絕地聊了幾個小時,你來我往,針鋒相對,配合得精彩又默契。
顧青昀敲定了初步辯護方案才心滿意足地回去睡覺,秦卿看了一眼牆上的鐘表,現在已經是淩晨一點半了。
他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哈欠,猜想季朗這個點大概已經睡下了。
秦卿拿過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機,準備給季朗發個信息解釋一下。
然而當他把手機舉到面前時,卻震驚地發現視頻通話的畫面根本就沒被切斷,現在占滿屏幕的圖像是他卧室裏的天花板。
“聊完了?”畫面閃動一下,鏡頭前的人又變回了季朗。
“嗯,不好意思,我剛剛走得太急,沒有關好視頻。”
秦卿注意到季朗面色不善,心裏莫名地忐忑起來。
“你可以直接切掉…”“秦卿。”
季朗打斷了他的話,不悅地問道,“你覺得這麽晚了,讓別的男人呆在你的房間裏合适嗎?”視頻裏的人皺着眉頭,語氣凝重,一點沒有調侃的意思。
秦卿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季朗是在誤會自己和顧青昀之間的關系,立馬委屈又着急地解釋起來。
“青昀是我的大學舍友,你當時也見過的。
我們認識好幾年了,根本就不可能發生什麽。”
“今晚是我沒考慮周全,我向你道歉。”
“但是我們的聊天內容你也聽到了,我和他就是正常的朋友和同事關系。
你不要生氣。”
秦卿急得眼尾都紅了,握着手機磕磕絆絆地向季朗賠不是。
秦卿的舍友,姓顧的。
季朗的記憶裏還真有這麽號人。
當年秦卿備考司考考試的時候,這個人幾乎和他形影不離。
每回自己陪徐曉柔去圖書館逮秦卿,他都能在秦卿座位附近發現這家夥。
父親是律所合夥人,母親是省檢檢察長,一個出身于法律世家的有名花花公子,動不動就用那雙冒狼光的桃花眼往秦卿身上亂瞧。
季朗當年就看他不爽,哪裏能猜想秦卿到現在還沒甩掉這塊牛皮糖。
“是嗎?你的朋友還喜歡喊你寶貝?”季朗冷笑一聲,強壓在心頭的那股躁郁不減反增。
秦卿被問得怔住,他張了張嘴,最後只能無力地說出一句,“他習慣了。”
顧青昀這人素來沒個正形,每次跟誰聊天聊嗨了,“寶貝”和“親愛的”張口就來,秦卿也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習慣他這個輕浮的口頭禪。
“這就是你的解釋嗎?”季朗怒極反笑,表情也透露着一股陰鸷,他現在幾乎想穿過屏幕把秦卿抓回身邊關起來。
“季朗,你多心了。”
秦卿疲累地捂住了眼睛,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季朗最初只是不滿而已,但在知道陪在秦卿身邊的人是顧青昀以後,他的心情又在瞬間轉變成強烈的不安和恐慌。
腦袋裏頭警鈴大作,潛意識有個聲音在瘋狂地提醒他顧青昀有多危險。
“我困了,季朗,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了。”
“我們都冷靜一下,好嗎?”秦卿向他服軟,連臺階都給他搭好了。
季朗沉着臉靜默片刻,最後妥協似地說道,“把手機開着,我等你睡着了再挂。”
他至少要确保秦卿一個人是安全的。
然而秦卿聽完這句話後,露出了一個有點受傷的表情。
他嗫嚅兩下,最終什麽也沒說,算是同意了季朗的要求。
通話中的手機被擺在枕頭邊,秦卿關上燈,背對着它窩進了被子裏。
可他并沒有睡着,空洞的目光散落在無邊的黑暗裏,睜得久了,眼眶也開始變濕變熱。
秦卿把臉埋進被子裏,輕輕地蹭了蹭眼睛。
他不知道季朗為什麽會對顧青昀抱有那麽大的敵意,三年前他要跳槽去環港的時候,季朗就因為顧青昀跟他吵過一架。
就這麽不信任他嗎?心底的委屈像沖破種皮的胚芽,在黑暗的夜裏無聲地滋長和蔓延。
屏幕另一邊的人似乎有所感應,過了不久,一個帶有歉意的聲音從手機的音響孔傳了出來。
“秦卿,我剛剛語氣不好,對不起。”
但秦卿縮在被子裏,沒有回答他。
季朗把手機放在空着的另一邊枕頭上,側過臉凝視着它。
“我相信你。”
他輕聲地說。
這天晚上,季朗半夢半醒地做了一個很真切的夢。
夢的背景是一家喧鬧雜亂的酒吧,他無法置身其中,只能用上帝視角旁觀一切。
打碟的電子音震耳欲聾,舞池中央扭動着無數狂歡而放蕩的年輕肉體,但那些男男女女的臉都是模糊的。
他急切地搜尋着四周,終于在吧臺的卡座上發現了自己要找的人。
秦卿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他兩頰緋紅,眼神迷離,軟綿綿地趴在吧臺上,一副任人蹂躏的失神模樣。
他的身上披着陌生男人的西裝外套,坐在他座位旁邊的男人趁機伸手将他攬進懷裏,甚至低下腦袋一點點地貼近了他的嘴唇。
“住手!”季朗大喝一聲,接着,那個登徒子慢慢轉過臉,挑釁地對上了他的視線。
一切戛然而止。
鬧鈴打破夢境的時候,季朗已經回想起了顧青昀的長相。
這個夢太過真實,讓他一大早就心神不寧的,像個不祥的征兆一樣。
難道說夢裏的情景,也是他遺失的記憶碎片之一?季朗沒有頭緒,心煩地揉了一把臉。
顧青昀在餐廳見到秦卿的時候,對方看起來一副神色恹恹的樣子。
“乖乖,你昨晚上是做賊去了啊。”
顧青昀湊上來,認真欣賞了一下秦卿眼下的兩抹烏青。
秦卿剜他一眼,有氣無力道,“你別貧了,吃早飯吧,我心裏煩着。”
顧青昀立馬識趣地閉上嘴,和他一起在餐廳裏找了兩個位置坐下。
“給你點籠蝦餃,一份菠蘿油,再來杯鴛鴦奶茶。”
“咋樣?”男人菜譜還沒翻兩頁就熟練地報出了菜名,秦卿懶懶地應了一聲,也沒心情管他點了什麽。
等東西都上齊了,顧青昀邊剝着茶葉蛋,邊想方設法地從他嘴裏套八卦。
“你這咋回事?一夜之間變了個人。”
那還不是因為你這只花孔雀,秦卿在心裏憤憤地怼了一句。
“我操心你終身大事去了。”
“顧青昀,你怎麽還沒結婚?”秦卿拿起奶茶喝了一大口,心情總算是緩和了一點。
正在剝蛋的人動作微頓,又不動聲色地掩飾了過去。
“我你還不了解嗎?再玩幾年呗。”
顧青昀嘿嘿一笑,又從他面前的籠屜裏夾了只蝦餃走。
“小秦吶,不能因為你結婚了,就把天下的單身狗都趕盡殺絕啊。”
秦卿聽完本想怼他兩句,手機屏幕上忽然跳出一條消息提示。
季朗問他吃早飯了沒有。
秦卿雖然心裏還不太舒服,但猶豫了一小會還是乖乖地回了信息。
顧青昀看他抱着個手機在那裏斟酌用詞,也安靜地沒再去招惹他。
片刻後,一顆滑溜溜的茶葉蛋被悄悄放進了專注于回消息的人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