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競折腰(27)
小武仰面哈哈一笑:“可嘆,可嘆!”說罷,以同等輕蔑的目光朝諸葛恪一睨,冷哼着被人反押出帳。
區區小卒,有什麽資格擺譜,諸葛恪心生疑窦,一揮手:“慢着!”
小武只回了半邊身子,還是那副倨傲模樣。
一面打量他那身褴褛腌臜的兵服,一面瞧他一臉的土色,諸葛恪又氣又笑:“你一個大字不識的,還知道‘可嘆’,你可嘆什麽?”
“可嘆吳國的太傅,少斷無謀,合肥城中尚有千餘人馬,張将軍正與衆人陳情利害,不多日,城是太傅的了,千餘人馬也是太傅的了。”小武朝地上突然啐了一口,“印绶在此,官兵的名冊也在此,既然太傅不肯納降,合肥将士們死戰是個死,還能不使家人受此連累,那就自然與城共存亡了!你這太傅,可謂有眼無珠!”
一陣慷慨陳辭,小武力竭,冒了滿頭虛汗,暗道自己身染疾病怕也是個死,今若能為國事死,不枉為人。果然,上頭諸葛恪被激怒,竹簡一丢,狠狠拍案:
“先把他關起來!”
旁邊都尉前後看在眼裏,眼見人被扭押出去,覺得勢頭不對,上前問:“太傅,為何不殺?關起來作甚?”
諸葛恪冷哼:“一個小小的魏卒,也敢笑我,我就讓他多活幾日到時再看!”
雖是小兵,可這帖藥卻對症,怕是也知太傅其人剛愎自用最不能容人置喙,都尉嘆氣,忙勸道:“張田守城的人馬不多了,城牆又被毀,只要一鼓作氣就能破城,此舉定是詐降,以求喘息之機。太傅要麽即刻再攻,要麽撤軍回國,請太傅三思裁奪。”
軍中,已有兵丁因天氣炎熱染病,疲态盡顯,都尉憂心不已。
諸葛恪起身走出帳外,但見楊樹葉子在日光的照耀下幾乎流油似地閃光,一股股熱浪,卷着灰塵,直撲口鼻。
時令不覺大改,小小的新城久攻不下,他心裏窩火,既已損失不少人馬此刻退兵更是前功盡棄。他冷着個臉,背對都尉:“不必再勸,我先等張田十餘日,等他降了,繞過合肥我不信桓行簡還能坐得住!”
“太傅!”都尉忍不住上前一步,諸葛恪不耐煩回首,忽而一笑,略有譏諷:“都尉要是嫌天熱,或是疲累,就先回建業吧。”
又被駁回,都尉氣惱,愁眉不展在軍營裏繞了一圈,目之所及,時不時見一二兵丁,病歪歪抱矛癱坐帳前,腦袋耷拉着,一分生氣也無。
一圈走下來,都尉趕緊回到帳中禀事,意态堅決:“太傅,我軍水土不服,且苦攻城久矣,不若早早退兵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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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都尉再度折返,諸葛恪擡眸看他,嘴角一翹,忽把手中冊簿等怒投于地,霍然起身,按劍出來。
頂頭迎上要來上報軍情的朱異,上回東關大捷,朱異率戰艦攻撞浮橋立有斬殺魏将數人,立有奇功,此次自然從征。諸葛恪見他興興頭頭前來,給兩分顏面,步子一收,問道:“朱将軍有何賜教?”
同都尉一打眼神,朱異上前回道:“太傅,今士氣低落雜病者衆,依屬下之見,不如先回豫章,再商讨是否出征。”
方案折中,諸葛恪卻聽得怒火愈烈:“将軍覺得幾時合适?今魏主昏聩無能,權在桓氏,他君臣上下離心,不趁此時更待何時?将軍若也想茍且偷安,我主還能有什麽可仰仗的!”嗆了朱異一鼻子的灰,自己橐橐大步走去巡查了軍營,見人果然都垂頭喪氣的,便把劍一抽,厲聲道:
“凡有敢詐病逃脫者,一律軍法處置!”
随行的醫官本忙得腳不沾地,此刻一怔,停了當下望聞問切,一拭額頭,惶恐地起了身。
“太傅這是何意?難不成還認為将士們是裝病?”朱異忿忿,強忍着看他,諸葛恪冷冷将他一掃,“不錯,臨陣畏葸不前,自該按軍法處置。朱将軍,你此次帶部曲随軍,是怕損了你私門罷?”
說完,不容置疑解了朱異兵權,接手朱氏家兵,命其先回建業。驚聞此言,朱異悶悶不樂,脫了兜鍪朝地上狠狠一掼,回帳中把自己兵器一拿,出來牽馬。
“哼,”朱異一躍上馬,對前來送行的都尉發牢騷道,“太傅既聽不得人言,收我兵權,也罷,我就先回建業看他如何收場!留步!”
一騎絕塵,黃土飛揚,都尉在缭繞的視線裏目送朱異遠去,心神不寧地回了營帳。
攻城暫緩,暮色四合時分偌大的軍營裏除卻斷續咳嗽聲,再無其他雜音,人人沉默不語,各自做事。都尉正滿心苦愁地在帳中踱步,侍從進來,湊他耳畔說道:
“太傅殺了數十稱病者,醫官都不敢收治了。”
“啊?”都尉大驚失色,忙出來相看,果真,兩兩兵丁正将屍首往外擡,餘輝如血,蚊蟲亂飛,他扭頭看了看噤若寒蟬的衆人,又不發一辭地退回營帳。
這一夜,吳軍帳內靜寂如死水,合肥城裏卻人影幢幢,在夜色裏腳步聲急迅。張田見小武未歸,可攻城卻停了,命将士們趁着夜色将城中房屋拆了,就地取材,連夜把坍圮的城牆修補完善,礌石滾木等不歇腳地送上女牆,一切就緒,天已蒙蒙亮了。
等日頭升起,城牆上一面簇新的旗子也豔豔如光地重立風中。諸葛恪得知後,心知中計,大怒之下把病情漸重的小武拉出準備祭旗。
小武雙肩一塌,伏在了地上。他笑笑,脖子一伸,視死如歸般地引頸待戮了。下一刻,血花四濺,首級滾出老遠沾了雜草黃土,諸葛恪一腳踢開,幾将牙咬碎:
“攻城!不下合肥誓不還師!”
眼見吳兵又潮水般湧來了,張田不懼,在城頭铿锵喊道:“吳狗!我等只有死國,絕不投降!”
一時間,樓車雲梯弓箭手照例一擁而上,城牆上,魏兵紛紛投下巨石将雲梯上攀爬的吳人砸得血漿直流,哀嚎墜落。諸葛恪這邊又命放了火箭,很快,城頭梯上,分不清敵我成一團團火球熊熊跌滾。
如此強攻,女牆上拼死防守,從清晨糾纏到日暮,晚霞轟烈,西山上猶如煮了一鍋鼎沸的湯,先是赤紫,漸變灰褐,最終慢慢平靜下來,餘輝散盡,吳人無功而返。
連接幾日,合肥城依舊久攻不下,諸葛恪愈發急躁,動辄降罪,人人自危。有腹瀉不止患病的,也不敢上報,夜間默默死去。都尉見此情形暗窺諸葛恪陰晴不定的神色,想了想,一言不發又離開了。
輾轉半夜,都尉思來想去,趁晨光微熹,東方剛翻出一線魚肚白太陽還沒掙出山頭之際,點了匹快馬,悄悄出營地飛馳而去。
壽春城外,守衛們見一騎飛來,這人外裳盡除,只一身秋香色寝衣煞是奇怪。離得老遠,就持刃迎阻上去:
“什麽人!”
唯恐身穿吳服被人射殺,都尉半路把衣裳也扔了,颠簸一路,略顯狼狽道:“我要見大将軍!有急情相告!”
聽對方口音,明顯來自吳郡。幾個守衛立刻上前,先把人五花大綁了,摁着肩膀,推搡到了桓行簡的中軍大帳。
桓行簡人在營地,正給絕影刷身,旁邊,石苞等人圍着他議事。見侍衛們領來一陌生人,便空出地兒,給他讓路。
馬刷一丢,桓行簡就着石苞端的水盆淨了手,接過巾子,朝額頭輕輕擦拭起來。
“鄙人是吳太傅諸葛恪的都尉,特來投奔大将軍!”都尉穿成這樣,顧不上難堪,手一伸,躬身作揖施禮。
衛會虞松兩個立刻碰了碰目光,再看向桓行簡,他面上要笑不笑的,接過茶碗,飲下一脈清涼,茶梗輕輕一吐:
“哦?諸葛恪這是做了什麽,都尉要來投我?”
都尉面上一紅,深深嘆氣,倒也坦白:“鄙人屢次獻計,諸葛恪不聽,反倒怪罪。今吳軍久攻合肥而不下,暑氣致疾,病者近半,諸葛恪不視察兵營厚待士卒卻只一味殺人立威,衆将士疲累不堪敢怒不敢言。他鐵了心要攻下合肥,不計傷亡,某若再留,只怕唯有身死,不若再擇明主。”
說完,又把張田詐降一事和盤托出,桓行簡眼中這才流露幾分贊賞。沉吟片刻,命都尉到帳中來,十分專注地聽他把諸葛恪軍中詳情禀完,讓人先把他安置了。
不知不覺,從初來壽春花紅柳綠,到如今,夏木陰濃,菜肥麥熟稻花飄香,農人都堪堪要把酒桑麻了。時令既改,他也終于等來良機。
衛會手中輕搖了把白羽扇,十分風雅,看看虞松,會心一笑。
“石苞,召集衆将。”桓行簡精神大振,不消說,衛會早把輿圖給他在案上鋪陳開來。
很快,帳子裏毌純等人急急趕來,得了消息,心下也是十分振奮。一進來,自動分開兩邊,只等桓行簡下令。
他擡頭,把合肥情勢一一說明,目光在衆人臉上掃視過去,馬鞭輕叩案面:
“誰願作先鋒?把諸葛恪的後路先給我斷了。”
厲兵秣馬多日,諸将早憋悶不已,既聽此言,個個立功心切,紛紛請戰。桓行簡目光在揚州刺史李蹇身上停住,微微一笑:
“使君素來英勇無雙,這一回,你帶兵前往。”
李蹇先頭不大能看的上桓行簡,牢騷自然多。前來路上,心中不免擔心他是否知情。此刻,見大将軍上來便委以重任,忙抱拳領命。
桓行簡視線一調,對毌純身後站着的裨将張敢道:“張将軍,你随李使君出征。”
張敢一聽,感激不已知道桓行簡是給自己立功機會,一時心潮澎湃,可臉上卻微有自矜之色。全軍上下,誰都知道自己的女兒已是大将軍的人,送回了洛陽。日後,若是女兒能為大将軍生下一兒半女,自己勉強也算大将軍的丈人……如此一想,更暗自下了決心這一戰一定要殺吳軍個落花流水,不負所托。
敕書一下,桓行簡命李蹇等人率精銳先行,手底輕輕撥拉起沙盤,眼眸垂落:“合肥新城離水路有段距離,幾十裏地,想立即上船沒那麽容易。更何況,諸葛恪的大軍如今士氣不足病者衆矣,他敗局已定!”
末了一句,分明是個志在必得的口氣。衛會将他一望,暗道大将軍平日喜怒不行于色,此刻見其眉宇軒昂,兩只眼,猶如冬日寒星般明亮清冽,當真奪目,依稀可想他少年時風采。
等将軍們各自領命出了帳子,衛會一蹙眉頭,思忖道:“大将軍,若不能生擒諸葛恪,放他回建業,其實不失為上策。”
他滿腦子不同尋常奇謀奇策,虞松笑瞥兩眼,今局勢豁然明朗,便在旁邊慢慢呷茶,靜候高論。
案頭放了盒棋子,洗得幹幹淨淨,桓行簡随手拈出一枚指間把玩,不忘吃桃子,慢條斯理咀嚼着:
“士季何出此言?”
衛會留心大将軍近來似乎很愛吃新鮮果子,覺得稀奇,不知想到什麽,有些了然,面上正正經經回話:“諸葛恪乘東關大勝而來,叫嚣着什麽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傾舉國之兵圍困合肥。可惜,幾個月下來,城不能拔,未建尺寸之功。吳主既死,新主年幼,江東那些高門大族各有部曲未必就會誠心歸附一個稚子。諸葛恪實則根基不穩,表面上看,東關為他贏得無限聲望,其實不然。從都尉叛逃所言,便可知此人剛愎自用不思己過,喜歡推诿,他一旦回了建業,便是獲罪之時,命不久矣,到時吳國內亂,用不着大将軍殺他,自有人想除之而後快。”
一番陳辭,聽得桓行簡不由莞爾:“士季雖年輕,可生了雙毒目。王佐之才,很好。既然你這麽說,看來我不用費盡心思一定要取諸葛恪首級了。”
投過來的目光,甚是寵愛,衛會接住了心中自然一片欣欣,卻低頭說道:“會雖有毒目,卻不及大将軍萬分之一,大将軍府中聰明人如雲似海,會再有本事,也不過是公府中的一個而已。”
“行了,不難為你拍馬屁。”桓行簡笑着起身,吃剩的半個桃丢在盤中,還剩幾個,拿起一個擲給虞松,“嘗嘗,壽春的桃子不錯,水嫩多汁,甘甜鮮美。”
話說着,腦子裏想的已經是個窈窕身影,嘴角那抹笑意,便漸漸凝滞了。帳外,軍營裏兵刃作響,将士們已經準備明日拔營,暑氣裏有青草棵子的味道,偶有蜻蜓,從眼前款款點過。他看到了李闖的身影,那少年,人很争氣,日夜操練,像頭野馬似的又蠻又烈。
青山在望,綠水長流,他要離開壽春了,可嘉柔還了無消息。桓行簡心中郁郁,一人獨立良久,手中捏持的馬鞭沁了層汗意,身後有人靠近,是石苞。
“郎君,該用飯了。”
他目光從莽莽青山上收回,眉頭蹙起:“你去告訴毌純,讓留守的守衛注意,如果柔兒來了壽春,立刻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