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競折腰(26)
拿披風一擋,桓行簡走過來:“怎麽,姜維又卷土重來了?”石苞把陳泰的書函呈給他,一面留心他神色,一面說道:
“屬下問了信使兩句,姜維倒沒出兵,但有這個苗頭。”
桓行簡心知姜維蠢蠢欲動,考慮片刻,寫了封回函給陳泰。等石苞離去,命人打熱水進來,拿手巾給嘉柔擦洗了。
榻上,嘉柔兩頰緋紅,如海棠春睡,不情不願地哼唧了幾聲,桓行簡扶腰托起她,灌了幾口壽春黃芽。
她惺忪着眼,昏黃燈光裏一切看起來都如此溫柔把桓行簡當成了崔娘,于是,往他懷裏拱了一拱,撒嬌道:“我想吃甜的。”
這哪有蜜餞,桓行簡哭笑不得,四下一看,案頭放着毌夫人白日送過來的鮮桃肥杏,擺在青灰碟子上。
正始四年的暮春,嘉柔就是在壽春過的,那時候,毌夫人拿她當女兒一般疼愛,吃穿用度皆極為上心。嘉柔愛吃甜中帶酸,因此,這杏子沒等熟透,有個八分左右,便洗幹淨送來了。
果然,酸甜的果肉入口,嘉柔的鼻子跟着一皺,窩在桓行簡懷裏眼睛半眯半睜着忽然被杏核硌到牙,哎呦了聲。
人清醒兩分,可頭依舊昏沉沉的,手朝桓行簡腰身上一扶,不禁自語道:“咦,怎麽硬硬的?”她低下頭,似要探究探究他的玉帶,桓行簡笑着把人提了兩把,“還沒鬧夠?”
嘉柔沖他笑起來,猛地直起腰,兩只眼,像蕩了一層又一層的柔波,手指攀上桓行簡的喉結,摸了又摸,奇道:“你為什麽有這個?”
被她捉弄地發癢,桓行簡順勢抱着她跌倒,壓了她頭發,嘉柔不由得在他肩頭狠掐一把。
“大将軍?”嘉柔細細地喘氣,仿佛這一刻又認清了他,桓行簡俯下身,意味深長地揉起她飽滿紅潤的唇,“這裏沒別人,只你我,喊我子元。”
衣裳淩亂,肌膚的雪光已經一覽無餘,嘉柔唇角一彎:“我不敢呢,萬一大将軍又要殺我怎麽辦?”
帳子外,杜鵑的叫聲時不時地就從林子這頭一路傳到水邊去了,老盡春風。桓行簡凝神看她片刻,那副半真半假的模樣,惹得他略有不快,看來,這件事她是記心裏了。
嘉柔眼皮發沉,烏濃的睫毛險險要遮光了眼眸,桓行簡伸手一彈,轉身把燈吹了,再欺壓下來。
隐約仍有低低的人語,篝火未盡,衛會跟虞松兩人依舊在溫熱的夜風裏坐着,腳邊空了壇酒。
Advertisement
衛會眼尖,看到桓行簡的大帳突然漆黑一片,拿帕子揩了揩手,悠然道:“英雄美人,大将軍也不能免俗。”
沒想到半路嘉柔會來,虞松忽有些懊惱,接道:“早知道姜姑娘來,我就不節外生枝了。”
衛會不以為然:“叔茂,這種事自然是多多益善,大将軍尚無子嗣,雖說大将軍風華正茂來日方長,可要是早些有了,終究是喜事。”他說完,忽被自己一本正經的語氣也逗得忍不住笑。
虞松望着他搖頭:“士季,你為何遲遲不娶妻?洛陽城裏,想嫁你的應該也不少。”
一說到自己,衛會的興致似乎一下就淡了,哼笑道:“我不怕跟叔茂說實話,娶妻生子,對我而言并沒那麽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怎麽活。我衛氏,又不只是靠我傳宗接代,我家兄長一堆兒子,足夠告慰老父在天之靈了。”
言畢,想起孤零零葬于北邙此刻墳前草茂的蕭輔嗣,他那張素來佻達的臉上,極快閃過了一抹傷感。
天地無窮,孑然一身,衛會忽然很想登高長嘯,心潮暗湧間,瞥到不遠處還立着個身影,凍僵似的,被反綁了手,可眼睛卻直勾勾瞧着大将軍的帳子,俨然泥塑。
白天發生的一幕,衛會有所耳聞,睨他兩眼,唇角扯了扯,對于這種目不識丁只渾身蠻勁的鄉野少年半點好感也無。他沒大将軍的心胸,下裏巴人,他總是極為不屑的。
不知不覺,夜深了。
一場癫狂過後,嘉柔幾乎起不來身,似睡半醒間,枕邊人好像下榻出去了。等她揉着眉心爬起,天光早大亮,水已打好,她渾渾噩噩梳洗一番,剛打簾,桓行簡恰巧進來,拎着食盒,莞爾道:
“餓不餓?毌夫人做了你愛吃的。”
他脖間有暧昧紅痕,是她迷醉間吻吮所留,嘉柔一眼瞧見,滿腹狐疑,等似明白了什麽腦子裏緊跟過的就是他下令放箭的那一幕。
身上忽冷忽熱,嘉柔心不在焉用着飯,桓行簡出去和石苞說話,依稀間,她聽到合肥二字,忙擱下碗筷走了出來。
熱切的眼,巴巴望着桓行簡:“大将軍要拔營了嗎?”
桓行簡轉頭,安撫一笑:“沒有,那個信使到了,我已經命人将他好生安頓。”
嘉柔頓時變作一個失望的表情,“哦”了聲,怏怏地垂首走回帳內,桓行簡随後進來,看她行動有異,微一俯身調笑問道:“別不高興,你是不是忘記昨晚怎麽鬧我的了?”
嘉柔一下紅了臉,躲開他:“我不記得。”說完,臉上并不是個痛快的表情,桓行簡便不再多言,只笑道,“你昨晚可是熱情得很。”
這下徹底說惱了嘉柔,一揚眉,滿是嗔色,欲言又止地把話吞了回去,而是說道:“大将軍還要在壽春等多久?”
“那要看合肥什麽光景。”桓行簡利索答道,說着,拈起顆杏子自己嘗了,微蹙眉道,“怎麽,是不是還惦記着你的少年郎,你放心,我沒殺他,相反,他願意留下來。”
“啊”嘉柔低呼,說不清是高興是不解,“他要留下來?”
“不錯。”桓行簡言簡意赅。
“為什麽?”
他輕輕一吐,杏核在手:“也許,他是明白了,一個男人想要得到美人,沒那麽容易。不過,若是能建功立業,日後想要多少美人也不是難題,他會懂這個道理的。”
話音剛落,嘉柔不禁擡眸看了看他,桓行簡便伸手揉了揉她額發,說道:“別這麽看着我,我有一個美人就夠了。”
“我是想當真,可大将軍說這話連自己都不信吧?”嘉柔偏了偏頭,朝外走去,桓行簡跟上去從身後把她一抱,“柔兒,你我昨晚纏綿是假嗎?”
嘉柔忍無可忍,卻動也不動:“這張榻上,大将軍跟別人的纏綿也不是做夢。”桓行簡眉頭擰起,手下一松,目送她走進了外頭的日光裏。
營地裏,李闖已經挽了袖子劈柴,一擊下去,結實的肌肉贲起,青筋突出。劈完柴,屁股朝垛子裏一沉,開始認真擦拭那杆長矛,石苞跟他說了,很快就有一展身手的機會。
少年滾燙的熱血,半是冷卻,半是沸騰。當他和嘉柔不經意碰上目光時,手裏一僵,卻立刻繃出張冷冰冰的臉,低下頭去,使勁擦矛尖。忽的,一躍而起,朝地上狠狠一擲,矛尖入地,顫顫定住。
“李闖,你想好不回茶安鎮了嗎?”嘉柔勉強沖他微微一笑,“若是不回,也該請人捎個信回去,免得你家中二老擔憂。”
李闖貪戀地在她臉上飛快過了一眼,随後,目不斜視,粗聲粗氣說道:“用不着你管。”
說完,心裏十分難過,面上卻強打起精神把長矛用力一拔帶着去操練了。
留下個倍覺尴尬的嘉柔,她立了半晌,拿定主意走回大帳,桓行簡正一手持卷起的竹簡,一手執筆,認真寫着什麽。
“我要回一趟茶安鎮,我那匹馬呢?”
桓行簡眉頭一動,阖上眼目,手中狼毫輕輕蹭了蹭鬓發:“還是要走?”
這個角度,他眉目如畫,人像懷着一顆冰心坐在這大帳裏靜如深水,嘉柔很難把眼前人與昨夜裏那個熾烈動情的男子聯系起來,她依舊看不透他。
“不,你既然知道我的落腳處,我能跑到哪裏去?我只是有些事沒跟寄居的人家說清楚。”嘉柔慢慢搖了搖頭,“我會跟着你的,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會纏着你。”
桓行簡睜開眼,靜靜說道:“上前來。”
嘉柔不知他要做什麽,挪了幾步,桓行簡換了朱批,擡起手在她眉心一點,嘉柔不由退後,他低聲道:“別動。”
幾筆勾勒出朵桃花來,筆端游走,閑情從容,嘉柔覺得額頭微癢便先閉上了雙目,分明能感受到他手上肌膚,偶爾碰觸,十分微妙,一時間恍惚不已。
他手移開,一擡她下颌,忽輕聲笑了:“我為夫人理妝,可惜手生,先将就些吧。”
說着,不再看她,繼續忙自己的事:“讓石苞給你把馬牽過來,你要是嫌不夠快,騎我的馬也行。”
嘉柔幾不能信,一顆心跳得急,下意識往額間摸了摸,不知是盼是拒:“大将軍不派人跟着我嗎?”
“我一時半刻不會離開壽春,人就在這裏,我等你回來。”桓行簡淡淡道,“路上你自己當心,趁早走,或許能趕上午飯。”
嘉柔咬了咬唇,輕聲道:“我明日就回來,不會讓大将軍久等。”
說完,扭身跑了出去。她來時騎的那匹馬,正悠閑啃草,尾巴一甩一甩的自在極了,修養了兩日,精神甚佳,嘉柔上馬騎出轅門時,果真沒有人跟着她。
她回首望一眼,心中千般滋味齊齊湧上心頭,一夾馬腹,策馬去了。
翌日她沒有回來,一連五日過去,桓行簡也沒有她的消息。讓人去查,她确實進了茶安鎮,但已經帶着婢子離開了寄居的人家,不知去向。
聽完回禀,桓行簡面無表情坐了半晌,最終,捏了捏額角,走出帳外,那日頭随着時令是越發毒辣了。
這邊,毌純等又過來請戰,被他照例一口回絕,沒得商量。衆将不知合肥那邊張田是什麽情況了,一算日子,守城已經八十多天了,再能扛,不到四千人馬恐怕也得死得七七八八。
合肥城裏,情勢确實一日比一日危急。餘糧不多,器械用盡,對面諸葛恪索性堆起了高高土山,動辄來一陣箭雨,神出鬼沒的。
城牆坍塌,加之幾場雨後,暑氣陡然上來,城中除卻傷亡剩下的一千餘人裏,又病了數百。
有人動了投降的心思,剛谏言,張田果斷拒絕,他那張剛毅的臉上絲毫沒有通融的餘地,一拍桌子發怒道:
“再有敢降者,軍法處置!”
“将軍,壽春大軍明明離合肥不遠,伸手可救,但卻任由我等在此苦苦支撐,想必是朝廷也放棄了合肥,将軍又何必……”
“住嘴!”張田淩厲非常,“我深受國恩,為朝廷守城若是不支只有死而已,絕不會做背叛國家有違大義之事!”
見他惱火,旁人噤聲,張田咽了口唾液,嘴上已經幹的裂血,走上女牆:對面諸葛恪的大軍又開始搖旗吶喊,鼓聲震天,遠遠能瞧見主帥諸葛恪立在馬背上,似乎揚鞭打了個手勢,黑壓壓的人群嗷嗚嗚地沖了過來。
侍衛勸他躲一躲,張田置之不理,眉一皺,把城頭的旗子拿來,朝下一丢,大喊道:
“勿攻!我等受降!”
說完,把随身攜帶的印绶也丢了下去,把吳兵瞧的一愣,忙撿了印绶與旗子,确認無誤後,轉身去送給長官。
看吳兵暫停,張田長籲口氣,立刻吩咐身邊侍衛小武:“給你個任務,出城去見諸葛恪,你敢不敢?”
小武人本黧黑精瘦,這兩日染病,沒多少精神,卻強撐着不露半分端倪:“屬下敢!”
“好!”張田想了想,下了女牆,把簡陋府衙裏的冊簿找出來,交待一番,親自送小武出了城。
對面吳軍營帳裏,諸葛恪正聽底下人谏言天氣燥熱欲移營河邊的事宜,忽見兩人押着個魏兵進來,又有人捧着印绶等物,精神一振,輕蔑笑道:
“是不是張田準備受降了?”
小武好一陣頭昏眼花,穩穩心神道:“回太傅,正是,只不過張将軍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太傅體諒。”
諸葛恪哼笑,一邊檢點印绶,一邊翻了翻冊簿:“說來聽聽。”
“太傅當知道,魏軍在外作戰,家眷一律留在洛陽周邊充作人質。魏律規定,凡守城者倘能堅守百日等不了救兵投降,也不會連累家眷親屬。可若不到百日降了,家眷連坐,今已守城近九十日,還請太傅再寬限十餘日!”
算盤打得精明,諸葛恪一撫胡須,冷笑瞟道:“張田是桓行簡的私人,高平陵的死士,既是死士,怎會降得這般輕巧。爾等既為棄子,還替桓行簡想着使詐,可悲可笑,來人,把他拖出去斬了,繼續攻城!我看桓行簡能沉住氣到幾時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