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雁飛客(5)
洛陽城外,秋風一起,洛水便揚起無數清波,來往畫舫不斷,桓行簡帶着虞松從浮橋下來,步履穩健。
因春日瘟疫,免了百姓一歲租賦及關市之稅。兩人從南郊來,桓行簡一臉風塵仆仆,馬靴髒了,也不在意,“常平倉得盡快建起來,豐則籴,儉則粜,即便遇到像今歲這樣的兇年,不至于餓死人。”
公府裏的事,禁軍的事,眼下要出征的事,沒一樣讓人輕松的。桓行簡每日精力好極,無窮無盡,不過睡兩三時辰,第二日又是個精神抖擻神采奕奕的模樣。裏外大小事務,無一不勘察了個遍,綱紀甚嚴。
虞松跟出來慣了,他本是個文士模樣,白白淨淨,一張臉皮子糙了幾分。此刻,同桓行簡說話永遠是個斯文謹慎的神态:“是,郎君看得長遠。”
腦子裏卻算着衛會這少年人怎麽回事,眼看這要動身南下,過了十日之期,怎不見來公府拜會郎君?虞松琢磨了半晌,也知道他那人神出鬼沒的,最無常理,不好揣度,只好想着再耐心等上一段時日罷。公府裏,務實的人才不少,衛會若是能來,定是最機敏的那一個。
虞松很願意為桓行簡舉薦這樣的少年郎,于是,略略一提:“太傅将本外放的衛毓又召回了朝廷,他那個弟弟,其實并不遜色于他。”
桓行簡臉上淡淡的,氣度越發沉穩:“有所耳聞,不過,少年人華而不實或是名過其實也是有的。到底怎麽樣,要用了才知道。”他目光一轉,罕有的同虞松開起玩笑,“我初見主薄時,見主薄是個文弱書生樣,不想下筆如刀,刀刀要害,望主薄日後也千萬不要吝惜懷中利器。”
這是要他表忠心了,虞松焉能不懂,他望了眼桓行簡那張年輕的臉,忙垂眸應了聲“是”。
過宣陽門,聽駝鈴聲傳來,有碧眼雪膚的胡姬出入銅駝街。桓行簡信步上前,這批貨物多為瑪瑙、珍珠、綠松石等。他手一伸,翻出個波斯國的假面,純金打就,沉甸甸的,美麗的胡姬用生硬的官話跟他搭腔,他笑笑,爽快付錢要了。
剛擡腳走人,身後一群小兒亂哄哄唱着歌謠蹦跳着過去,桓行簡捏着假面,入耳的不過兩句:白馬素羁西南馳,其誰乘者朱□□!
清脆的童音遠了,他嘴角一彎,問虞松:“主薄聽見了?”
洛陽城中,黃口小兒每日亂竄嘴裏童謠早不知換了多少首,虞松習以為常,笑道:“屬下剛聽了則逸聞,說白馬河裏跑出匹馬,奔到牧場裏,引得百馬長嘶附和,聲達于天。”
桓行簡嗤笑一聲,目有嘲弄:“看來,太尉跟楚王是下了番功夫的,雕蟲小技。”
虞松每日在公府裏忙得腳不沾地,出城公辦,也是快去快回。一首童謠,沒怎麽往心裏去,聽桓行簡話裏有話,不及細思,身後傳來一道輕快聲音:
“衛将軍。”
轉頭見是衛會,虞松頗意外,衛會沖他微微一笑,神情難得持重。虞松笑笑,一副靜候衛會表現的情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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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桓行簡繼續往前走了,狀似無意問衛會:“士季聽到剛才那首童謠了麽?”
衛會規規矩矩的,自然跟上,同桓行簡保持着微微的距離:“是,會願為将軍解題,還請将軍折節一聽。”
“哦,”桓行簡笑,卻也只是把玩着手底假面,看也不看他一眼,“說來聽聽。”
“白馬非馬,乃封地,朱虎非虎,為親王,私以為這樣的童謠禍亂人心,從哪兒傳出來的,當正本清源。”衛會點的委婉,他知道,面對衛将軍桓行簡有些話是不用說太透的,說太透,衛将軍未必會喜歡。他要的,是衛将軍喜愛他。
旁邊虞松茅塞頓開,楚王小字朱虎封地正在滑縣東北的白馬,立下明白,這是造勢到京都來了。
再看衛會,早沒了素日裏的狂狷邪氣勁兒,一本正經的,沉着了許多。桓行簡沒什麽表情,嘴角微微一動:“士季解的不俗,很好。”
說完,并沒什麽後續,衛會也就作了一揖,目送兩人遠去,等虞松忍不住回首,才朝他綻出個對方熟悉的輕佻笑容。
“衛會真是極聰明的少年郎啊!屬下自愧不如。”虞松情不自禁贊他,再一擡首,看桓行簡是個喜怒不行于色的模樣,猜不透他到底看中衛會沒有,就此打住。
回到公府,零零碎碎的事交待了一通,虞松準備好随大軍出征。
高平陵後,洛陽城中軍數量不斷增持,桓行簡嚴明法紀,訓練嚴苛,此刻将大軍火速調度集合。那邊,桓睦立刻将黃、楊二人的告密表上呈天子,進而布告四方,小皇帝被驚了個實實在在,聽得太後也直咬後槽牙,罵道:
“陛下是先帝名正言順的正統所在,王淩想幹什麽?陛下,他這是沖着太極殿來的呀!”
小皇帝無法,只得命桓睦奉旨讨賊。太後人就在一旁,暗察桓睦神色,心中況味複雜,知道這老頭子也是強弩之末了。自劉融死後,他一家獨大,太後并不怎麽樂意看到這樣的場景,于是,換作一副楚楚哀容:
“太傅,王淩專重淮南,如今得了失心瘋竟敢行廢立之事,陛下可仰仗者只有太傅了,還請太傅勿要推辭,速速平叛。”
心中不耐煩地聽桓睦謙辭完,眼神一打,小皇帝又去執他手。等人退下,才轉頭問萬事笑眯眯不吭不響的中書令李豐:
“你看太傅這次,能不能拿得下王淩?”
王淩這半截子趴棺材板裏的人了,哪怕跟桓睦鬥成個烏雞眼,本也不打緊。不想,老頭子連帶她母子都算計上了,太後鳳目愈冷,見李豐不冷不熱虛應了兩句,起了身,華服曳地,心思轉繞個不停。
“只是,我看太傅,自入秋以來不見好腳步倒有些虛浮,實在是有些擔憂。”
李豐仔細辨別着太後神情,回道:“太後勿要擔憂,王淩再專重淮南,手裏沒虎符也調不動揚州大軍,拿什麽跟洛陽十五萬中軍打?”
這樣淺顯的道理,太後亦懂,一時間,那張豔麗的臉上似笑非笑,不知是個什麽心境了。
白晝漸短,夏侯府邸裏早早掌上了燈,月冷庭院,梧風蕭然,夏侯至家中連仆從都遣散了不少,只留貼身幾人。後院中也無任何聲色犬馬之娛,常獨一人讀書作畫而已。
中書令李豐和侍中許允來拜訪他時,他只披了件單衣,淺笑對來人:“怠慢了。”說罷命人奉上清茶。
“太初,你整日窩在鴻胪寺,恐怕不知道太傅又有大動作了。”李豐呷口茶,覺得未免太沖淡了些,味同嚼蠟,再四下打量,也不知夏侯至這樣的貴胄子弟是如何忍受當下這份冷冷清清的。
鴻胪寺中,那些差事也是無聊得很。
夏侯至顯然沒多少興致,不接這個話,而是請他二人看自己新作的歲寒圖,他倆人一怔,只得硬着頭皮打起精神品鑒了半晌。
言辭枯索,也是無趣。兩人見案頭堆滿了典籍文章,對視一眼,沒說幾句匆匆告辭出來了。
“我看太初心如死灰。”李豐惋惜道,“本還想勸他作為一番,如今看,罷了。”
許允搖頭,他這次被李豐叫上本就不大情願來的:“我說,中書令你急什麽,太初這回洛陽其實日子也不久。因劉融一案,險些牽連到他,虧得太傅顧念舊情,你這個時候到底奢望他作為什麽呢?不是害他嗎?”
李豐笑得陰陽怪氣,不鹹不淡的,目光一睐:“侍中,你覺得太傅是顧念舊情的人嗎?我們打個賭好不好?這次平王淩,你知道的,他倆人相識幾十載,同朝為臣,也曾共謀大計立赫赫戰功。可如今,若王淩敗,也是個夷三族的下場,你信不信?”
聽得許允一噎,想起當日自己同陳泰為劉融擔保的事,心中苦澀,含糊其辭帶過去了:
“王淩此次是咎由自取,他一世英名,這個時候犯糊塗誰也攔不住。”
“可你要知道,王淩若敗,大魏朝堂上就真的只剩太傅一枝獨秀了。”李豐的眼睛在夜色中閃閃發亮,那頭,許允靜默不語,路上只兩人的腳步聲清晰,該分手時,許允才問,“中書令意欲如何呢?”
李豐很無辜地攤開手:“我?我能如何,不過唏噓感慨人事變遷而已,”說着虛虛拍許允的肩,笑道,“不說這些了,我請侍中去銅駝街上吃烤羊腿?”
銅駝街未到宵禁,尚有行人,燈火如晝,等後半夜整條街除卻巡邏的衛兵,再無閑雜人等,整座洛陽城便也安靜了下來。
桓行簡把嘉柔先接回府中,跟雙親挑明,張氏那張布滿細紋的臉上,便笑出幾道褶皺來,目光一落,停在桓睦身上,說不出的揶揄:
“有其父必有其子。”
說的是當年桓睦在外頭跟蜀軍對峙,日子久了,幹脆将張氏和兩名姬妾接到軍營,老六和老八,便是在那個時候有的。
“你好大的膽子啊,子元,”張氏橫桓行簡一眼,“先是欺瞞,這又要把人帶了去,果真是丢不開手。”
桓睦沉默半晌,臉上有倦容,他擡起眼皮,說道:“一個姜修,其實算不得什麽,至多添堵罷了,更何況,他現在人在不在壽春尚未可知。不過,既然你要帶着就帶着吧,只一點,房事上不要太縱着自己,你近來留宿公府次數太多了,夜夜不歸,不太像樣子。”
說得後頭的婢女,都臉上一臊,太傅這麽直來直去點郎君還是頭一遭。
出來後,桓行簡先去浴房,命人把嘉柔領來。室內,水汽袅袅,熱意浸身,一天的風塵盡掃。他微阖雙目,全身放松,聽腳步聲傳來以為是嘉柔,再睜眼,卻是石苞有事回禀。
屏退侍候的婢子,桓行簡結實的手臂擡起,支在沿臺,聽石苞道:“李豐和許允晚上去拜會了大鴻胪。”
出乎意料,桓行簡知道夏侯至自回京甚少會客,他一哂,這是按捺不住了嗎?桓家的敵人來自何方,他一直清楚。桓行簡撈起手巾,開始慢慢擦拭着上臂:“逗留了多久?”
“大約半個時辰。”
石苞心裏一直盤算着,兩只眼,冷冷綽綽的很鎮定:“郎君,屬下細想過,以大鴻胪的當下處境手中無兵權,翻不出什麽浪花來。就怕,就怕有心人看重他的聲望啊!”
說着,有些憂心地看着桓行簡,“明日太傅和郎君要往壽春,二公子人又在許昌,這樣都走了……”
桓行簡冷嗤一聲:“你那都是杞人憂天,我父子幾人雖都不在洛陽城,可中軍在手,沒了軍隊,你以為洛陽城是什麽?一座空城而已。再者,叔父人在中樞,有他坐鎮,我倒要看看這個時候誰要出洞。”
石苞讪讪點了個頭:“是屬下多慮了。”
見他有些沮喪,桓行簡把語氣緩了一緩:“去歇息吧,他府邸上還是先盯着,”眼睛裏不可抑制地流露出絲輕蔑,“想跟桓家作對,他以前沒這個資格,以後,更沒有,他要是找死我自然成全他。”
說完,輕嘶着一笑,“有人借他,好的很,活着的夏侯至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石苞眼中這才亮了一亮,轉身要走,忽又回首猶豫問:“郎君,你要帶姜令婉去壽春?太傅答應嗎?”
“我的私事,該你問的?”桓行簡尾音陡得冷森,那目光,像是揉進了一層凜凜的秋霜,石苞頓時一個寒噤,正要賠罪,外頭響起朱蘭奴又高又尖的嗓音:
“你什麽人?鬼鬼祟祟在這偷聽?說!”
很快,桓行簡聽到他無比熟悉的一把細柔嗓音,有些倉皇:“沒,我沒偷聽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