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雁飛客(3)
婢子哪個敢去催,不過靜悄悄跑前面廳外窗格一看,裏頭賓客滿坐,衣影不絕。瞧了片刻,桓行簡沒有要動身的意思,那張英俊的臉上,似乎很高興。
回來一學,朱蘭奴卻不高興,幹脆把纨扇踢開,自己解了外裳倒頭卧下,把帳子虛虛一掩竟是要睡了。今日流程繁瑣,到現在耳朵旁仿佛還嗡嗡繞着花炮鼓樂。
再一睜眼,除了紅燭燈火,打瞌睡的婢女,再無他物。小屏風旁側插了束紅杜鵑,朱蘭奴起身,一片一片把花瓣揪了,亂紅委地。她繞開婢子,直接人往前廳來。
新婦就這麽大喇喇出現,賓客尚在,皆是一震,停箸擱盞不知如何避嫌。
桓行簡當然看到了朱蘭奴,酒盞在手,含笑如常,石苞忙湊上來問:“我去請夫人過來,勸走她。”
“不必。”桓行簡說,十分随和,他身邊的公府屬官卻不大能坐得住,忍不住要告辭,虞松帶個頭,剛張嘴,桓行簡起身給他們一一舀酒續滿,“難得,今日當不醉不歸。”
朱蘭奴不把衆人放在眼裏,腳步輕移,拖着長長的吉服,瞥兩眼幾個上了年紀的,因穿燕服,也分不出俸祿幾石。她若無其事地開了口,目标泛泛:
“天不早了,還請諸位該散就散了吧。今日衛将軍大婚,又不是諸位大婚,自然不急。”
太傅夫妻已離席,在場的,本也有能玩笑兩句的人物,可對方是太傅家新婦,一旦開口,難免顯得不尊重。當下,面面相對,暗自驚嘆朱季重的女兒果真不同尋常,顏面不顧,可惜了衛将軍。
“你們不必看我,我知道你們心裏正腹诽我父親。不錯,我父親生前極受恩寵,你們看他不慣不過是因為我父親出身微寒,別忘了,我父親恰恰高于你們,因為你們是靠家世,而我父親是靠才學。”朱蘭奴心中積怨已久,毫不留情道出,眼角一挑,那神情與其父如出一轍。
這一語,的确驚人,坐中有人忍不住駁道:“并非如此,鎮北将軍恃威肆行,身居高位,飛揚跋扈,已故大司馬可謂是內不恃親戚之寵,外不驕白屋之士,即便如此,鎮北将軍卻妄自施加羞辱。諸如此類,比比皆是,怎能受人尊重?”
本是痛處,可朱蘭奴早等着有人提父親舊事,忽玩味一笑:“是啊,大司馬真品行高潔,爾等不也坐視他血脈斷絕置之不理嗎?在座諸位,多有食漢祿的父輩,一未見諸位寧死不屈為國殉道,二不聞因人勢敗施加援手,諸位的德行,我看也沒高到哪裏去,我父親最起碼對文皇帝一生忠誠。”含沙射影,直指高平陵大将軍一案,這才把人說的滿臉錯愕,彼此交彙個眼神,再坐不住,起身紛紛告辭。
見人魚貫離開,朱蘭奴得意極了,心中塊壘頓消。她轉身,對上桓行簡那雙眼,他居然還笑的出,笑意謙和。
旁邊,石苞聽得一頭冷汗,轉眼間,廳內只餘一派殘山剩水,奴婢們也不敢進來收拾。
桓行簡目視她那張脂粉塗太厚的臉,微微一笑:“說完了嗎?”
朱蘭奴是副什麽都能豁得出去模樣,無所用心把頭一點,就此去了。石苞見狀,立刻說道:“郎君,屬下多嘴……”
Advertisement
“知道多嘴就不必說了,”桓行簡打斷他,似乎并不放心上,随手把酒器一放,人走了。
石苞在後頭看,不是往新房,卻是往太傅寝居。
新房內,朱蘭奴又等良久,聽門被推開,臉上終于有了絲表情:“我有事求衛将軍。”
一點不跟他生分,語氣熟稔,桓行簡笑:“你的臉皮,”說着揚手在朱蘭奴臉上一搓,指腹着粉,他輕輕吹口氣,“難怪這麽厚。”
這下徹底惹惱了朱蘭奴,極力相忍,而是婉轉笑道:“我如今嫁了衛将軍,我父親,自然就是衛将軍的丈人了。如今,太傅在洛陽城裏一人之下,怎麽也不好讓親家擔惡名,我父親的谥號,分明就是那群老頭子攜私報複!”
擲地有聲,不忘提醒他一事,“當年獨陳群一人錄尚書事,權柄在手,人都說他行。只有我父親,覺得太傅要優于他。”
“哦,”桓行簡心領神會,眉頭微挑,“所以,夫人想讓我做點什麽呢?”
朱蘭奴懶得跟他虛與委蛇,索性直白道:“我想請衛将軍去跟太傅商量,看能不能給我父親改谥號。”
“原來夫人如此純孝。”桓行簡笑吟吟看着她,目光漸漸露骨,将她打量個不住,朱蘭奴到底是女兒身,被看得窘迫,佯自鎮定,“不知衛将軍答應不答應?”
他忽然将人推向床頭,把吉服撕開,朱蘭奴吓得忙去捂,見他瞳仁漆黑,莫名有了兩分懼意。
“我不喜歡女人跟我談條件,你要是生的美些,也許我會考慮考慮。”他手探進去,動作輕柔,直把朱蘭奴撩撥得放肆叫出聲來,一雙手,忽就攀上了桓行簡的脖頸,低喘着望他,“我那天見了你也盼着自己能生得再好些,只可惜,樣貌是父母給的,我做不了主。”
催情夠了,人已經癱軟如泥,桓行簡把她雙手拿開,嗤笑一聲:“那沒辦法了,你這模樣,我真的很難提起興趣。”
朱蘭奴那雙本已迷離的眼,忽就怒火直噴,坐起罵道:“桓行簡,你不是有隐疾吧?難怪,你後院裏連個姬妾也沒有,是有心無力?噢,不對,我聽說你府裏住着個絕色美人,人呢?是不是只能看不能吃,你都不敢見?”
顯而易見,她有意激他,桓行簡壓根沒動氣,只是莞爾,把人扯起往高案上一摁,朱蘭奴臉被擠得扭曲,正張牙舞爪揮了兩手掙紮,下一刻,上刑般的劇痛襲來,她幾乎要疼死過去。
蠟淚滾滾而落,小兒臂粗的紅燭眼看燒得差不多了。桓行簡把人一松,起開身,朱蘭奴便像丢了半截命般癱倒地上,再不能動彈。
他踩上她淩亂的一角衣擺,看都沒看,錯身走了出去。
一晃眼,七月流火,早秋的霧氣在某個清晨送來草木欲凋的氣息。洛陽城裏,兖州刺史令狐愚派來的從事張康按慣例來司徒府邸彙報兖州政務,人剛到,後頭就有人追上來,令狐愚突然病逝,讓張康盡快回去治喪。
他人下榻在官舍,聽到這個消息,惶惶不安。來前,太尉王淩早多次派人來兖州聯絡,內情多有耳聞。此刻,輾轉了一宿,在翌日拜見高柔時把度支表等呈報了後,人不走,那一臉的吞吞吐吐,被高柔看在眼裏,不由問道:“還有事?”
張康把牙一咬,忙跪倒在地說道:“有一事,下官不敢相瞞。自劉融被誅,太尉同府君來往頻繁,說天子孱弱不過坐擁虛名,受制于強臣,切齒不已。府君則言太尉與太傅本同朝為臣,平起平坐,怎好對其俯首帖耳?不瞞司徒,我昨日剛至京都,便接到了府君病逝的噩耗,想必,兖州報喪使者也已報與了陛下。”
高柔心底陡得一驚,論資質、聲望、軍功,外姓老臣中唯有王淩可與桓睦抗衡,淮南又是帝國抗吳重鎮所在,王淩都要八十的人了,說這些……他忙把張康扶起,囑咐道,“你既說了,天下事若有變定不會連累你,只一條,你回去勿洩一字。”
公府裏,桓睦拖着病體難得露面,勘察人事。不過小半個時辰,精神不支,暫去後院歇息。
高柔到時,桓行簡正在他身旁親伺湯藥,把一席話聽完,桓睦當下也深感意外:“我以為,王彥雲都這把年紀了,不會輕易拿全族人性命來博虛名。看來,他到底是争強好勝,不甘居我之下啊!”
“太傅,既然如此,不如先發制人?”
桓睦雖病,神志卻如昔清醒:“不可,并無确鑿證據,輕舉妄動發兵師出無名。這樣,令狐愚跟他是甥舅之親,這一死,自然斷他左膀右臂,我會上表陛下奏請黃華出任兖州刺史。另外,揚州的其他将領,子元?”他忽然轉頭,桓行簡會意,“廬江太守李欽,曾被王淩彈劾求免官治罪,兩人龃龉很深,太傅不如遷李欽為前将軍,以孤立王淩。除卻死了的令狐愚,讓他一個人也拉攏不來。”
“嗯,好極,先靜觀其變,不準洩露風聲。”桓睦輕咳起來,等高柔走後,才跟桓行簡說,“若王淩起事,我務必親征,我倒盼着他盡快出手。”
“太傅……”桓行簡看他鬓發霜色又添一層,心裏發沉,“父親的身子已不宜再率大軍出征。”
桓睦哼哼笑了,目光大有深意:“王淩,是所有外姓都督裏資歷最深的,他比我還年長。桓行簡,”他伸手按在了長子肩頭,花白眉頭下,眼睛深邃,“你鎮不住他的。”
“我逾不惑之年才得你,第一個兒子,你長姊那時都已出閣,可見我這一生注定什麽都來的晚,有句俗話,叫好飯不怕晚。你記住了,無論幾時,做事都要沉得住氣,要學會等。”諄諄教誨,不絕于耳,桓行簡那一圈睫毛微微動了動,站起身,走到火爐上架着的藥蠱旁,拿起銀匙,慢慢攪動,聽咕嘟咕嘟的聲音頂着氣泡上來。
味道濃郁,隔牆飄來,嘉柔欠起身把熏籠上的衣裳收起疊好,鼻子一抽,疑惑這是誰病了麽?問婢子,婢子答說太傅今日來公府,抱恙難行,在隔壁暫卧。
嘉柔心中了然,這一回,太傅怕是真病了。她信步朝外走去,想去馬廄看望看望自己的那匹棗紅馬,剛想繞道,見石苞東張西望走過來了,自然不是找她。果然,順着長廊一折,朝隔壁去了。
沒多會兒,桓行簡在馬廄找到嘉柔時,她抽着幹草,一點一點往槽裏加,專心致志地看馬吃草。走近時,才聽嘉柔原還在小聲嘀咕:
“怎麽沒豆餅呢?是不是太小氣了,都不給你豆餅。”
桓行簡聽得莞爾,腳尖一停,勾起顆石子準确地打到了嘉柔小腿上。她“呀”了聲,嬌嗔回首:“誰?”
一對上桓行簡那雙淺笑的眼,她不吭聲了。
忽又想起什麽,不太好意思說道:“我來看我的馬,可這兒只有曬幹的草,我能托石苞去那家豆餅賣的好攤鋪買些豆餅喂它嗎?”
被嘉柔繞的糊塗,桓行簡好笑問:“什麽攤鋪的豆餅?”
“就是郎君那匹絕影愛吃的豆餅。”嘉柔殷勤解釋,可見桓行簡是個漫不經心也聽不太懂的模樣,她心裏猛地被撞一下,似有所思。
走神間,桓行簡已經摸向她的馬,左右相看,說道:“你這馬,沒有名字,你不是最擅長取名嗎?”
嘉柔在掌心裏一掐,迫使自己散亂的思緒凝回來:“什麽?”
“我是說,馬應該取個名字。”桓行簡似乎對她的心不在焉表示不滿,擰了她一把,雪腮上立刻留了道淤痕,他忍不住又撫了撫,暧昧低笑,“你總是這般嬌嫩,禁不得碰。”
說着,嗅到少女身上幽香,心底微蕩,袖管中的書函因他動作掉了出來,嘉柔眼尖,忙撿拾起來。
稍稍掃過,一雙眼又驚又喜,沖桓行簡甜甜笑道:“我爹爹的!”
他許久不曾見她這樣笑過,那雙眼,明亮極了。桓行簡心随意動牽過她到廊下,命人拿兩個杌子來,兩人一道坐了,挨得極近,膝頭相觸:
“信是送太初家裏的,他才讓人送來。”
嘉柔動作一停,方才那個驚喜的表情滞在臉上,想了想,有些腼腆地對他說:“多謝郎君轉交給我。”
說完,垂首拆信捧起來一字一句盯着看,桓行簡擡眉,注視着嘉柔線條柔和的側顏,一縷青絲不知幾時漏出繞在潔白的頸子上。他想替人拂去,見她入神,便只是溫柔笑問:
“你父親都在信裏說什麽了?”
事先,夏侯至也打算去書函給姜修,無奈他居無定所,無從投遞,只得寫信給涼州。幾經輾轉,姜修到底還是知道了嘉柔在桓府諸多內情。
可在信中,不知什麽緣故,并未提及。
只把游歷名山大川、四海見聞一說,末了,不過尋常囑咐。
嘉柔一雙蔥管般的手上,只有涼州帶來的跳脫,一素一豔,別有風致,這麽小心翼翼視如珍寶般把書函折疊好,嘴角微翹:
“父親又走了好些地方,他有個打算,想以平生漫游記山川河流、風土民情,再輔以地形輿圖。一旦成了,于當下後世都有益處。”
那天真神情裏,有絲隐隐的自豪,桓行簡在她臉上端詳片刻,問道:“這些年,他不在你身邊,你會不會怨他?”
嘉柔輕輕搖首:“不會,父親有父親想做的事,我有人照料,兄長姊姊,還有姨母姨丈,都待我很好。”
那一副安靜淡然的模樣,惹人憐愛,桓行簡終于伸手把那縷青絲挂在了她耳後,摩挲起嘉柔的手:
“你父親,有沒有提到你我的事?”
嘉柔想抽回,被他用力握住了,她偏過臉,聲如蚊蚋:“沒有。”
桓行簡的臉上說不出是什麽神情,一笑而已,随口又問道:“若是有一日,他來洛陽,我會去拜見他。”
說完,把嘉柔扶起移到靠背欄杆上,朝懷裏一壓,快速解了她衣帶,聽她低呼,一手揉閉櫻唇,笑道:“別怕,這兒沒人敢來,我這兩日倒格外想你。”
欄杆外,有叢枝掩映,綠影綽綽,桓行簡分明就想在這外頭要她,嘉柔驚慌不已,遽然瑟縮了下:“別呀!”
“你怕什麽?或許,等你父親來時,就真的能見到小郎君了。”桓行簡把她抵在自己胸前的手,朝上挪了挪,置在肩頭,“抓住我,閉上眼就不怕了。”
察覺到他此時異樣的熱情,嘉柔頓時怕的蹙眉,想打岔:“我父親他,他一時來不了洛陽,他現在人在壽春,正在太尉府裏做客。”
桓行簡動作驟停,眉頭擰起:“他在哪兒?”一雙眼微微驚詫着看向嘉柔。
那封書函,不知幾時在兩人的拉扯中墜落,嘉柔忙伸手去夠,桓行簡已經快她一步撿拾起來,方才那份興致不翼而飛。
卻還是還給嘉柔,就着光影,把她凝視半晌,問道:“你父親他跟太尉有私交?”
嘉柔不急着回他,而是掏出帕子,一臉的自責将信封抻平又細細擦拭。看她不緊不慢,桓行簡将她淩亂衣衫稍稍一整,按住她的手,兩指捏住了下颚,迫她看自己:
“柔兒,我問你話,你父親跟太尉以前是舊相識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