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高平陵(6)
嘉柔沒半點準備,瞧見崔娘挎着個青布包袱,那陣勢,分明就是準備好回涼州的。崔娘這話一說,以為嘉柔必然欣喜答應,不想,嘉柔兩只眼睛定定的,忽然一眨,兩人退出人群到樹下說話。
“不行,今日我說給姨母寄信,很輕巧就出來了,我懷疑,會不會有人跟着?我有個主意……”她踮起腳,朝崔娘耳朵旁一湊,嘀嘀咕咕,崔娘眉頭一會兒舒展,一會兒緊蹙,覺得嘉柔說的句句在理又怕夜長夢多,手臂一晃,原是嘉柔抱着她撒起嬌來,嘆口氣,只好依她。
到了黃昏,餘輝如流丹照得銅駝街上紅彤彤的一片,暮色下來,喧喧車馬,晚市要熱鬧了,即便順着暖風還可以嗅到隐約的血腥氣。
桓行簡從宮中回來,途徑街市,見有人賣蟠螭燈,上有玲珑花鳥,旋轉如飛,難得的精巧玩意兒。付錢買了,回到家中,仆人戰戰兢兢來報:
“郎君,姜姑娘遲遲未歸,奴跟丢了。”
嘉柔能出府,是得他允許的,他想的是總在府裏悶着她把人都悶呆傻了,她在涼州,定是過慣了沒拘束的日子。
旁邊,家仆苦着個臉,跪下說:“奴自去領罰。”
桓行簡随意把香爐的灰撥了一撥,長眉微蹙:“她今天出去都做什麽了?”
“去東市看行刑。”
這才讓他詫異了,她一個小姑娘家看那種場面不害怕麽?凝神望着燭火,半晌沒有說話,家奴暗暗瞄着桓行簡的神色,他那張臉,在燭光裏只透出虛搖剪影再看不出什麽名堂來,舌底輾轉一番,回道:
“外頭還在找,奴托人問過各個城門守将了,把姜姑娘模樣一學,都說沒見過這樣的女郎出城。”
桓家的奴仆,也要比別人心思缜密,桓行簡微微一笑,轉着手裏的燈,栩栩如生:
“知道了。”
“郎君,還找嗎?”家仆一臉猶疑地問。
“不必,讓人都回來,一個姜令婉,犯不着這麽興師動衆的。”桓行簡捏了捏燈柄,放下了。
等家仆退出,石苞在旁邊心裏琢磨不已,只道她真是麻煩透頂。可依他對桓行簡的了解,不會這麽輕易放手,想了想,說道:“郎君,你送過她一匹馬,我看她騎術不錯,會不會守将們沒在意,其實姜令婉已經離開了洛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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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她想讓我以為的,”桓行簡揉着額角笑,頭也不擡,“她本嚷嚷着要走,這幾天,倒不提了,打的什麽主意我一清二楚。現在,她恐怕在哪家客舍裏正對燈繡花。”
說着,想到嘉柔那張秀致小臉,臉上笑意不減,埋首燈下做自己的事了。
洛陽城的夜,絢麗如花,嘉柔的确住在客舍。她愛整潔,客舍人人來人往好不嘈雜,崔娘生怕她這個模樣招惹是非,把門一關,再不許嘉柔出去。
窗子悄悄一推,嘉柔忍不住去看洛陽城如晝燈火,暖風拂面,吹得衣裙搖曳,幾縷秀發惹得脖間作癢,她不由撫了撫發梢,心中的躁意更顯:
陛下年紀不大,大将軍一死,輔政的就只剩太傅了,這诏書裏又有多少是太傅的意思呢?
在客舍無賴住了幾日,這天,終于等到崔娘氣喘進來,告訴嘉柔租賃到了夏侯府邸附近房舍。一面說,一面埋怨着帝京居大不易,太貴。嘉柔這才懊惱先前桓行簡給她五铢錢應該拿着,顧不得那麽多,先把東西一收,丁零當啷,包裹裏滾下個駝鈴。崔娘知道那是她的寶貝,特意帶着,嘉柔撿起來擦了一擦,塞進包裹,轉身在小銅盂裏淨手,被崔娘強迫着塗了層花膏:
“別把我柔兒這雙嫩手糙壞了。”
嘉柔在香氣裏笑,那雙眼彎成月牙:“走吧,這樣我就知道兄長幾時回來啦!”
夜色掩飾下,嘉柔像只涉冰而過的小狐貍一樣警惕,到了院門,兩株梧桐枝繁葉茂,院落偏小,該有的卻一應俱全。夜裏,聽見隐約狗吠,更顯寂靜。
這樣的暮春,長安城裏的似乎和洛陽并無太大區別,一樣的溫柔。夏侯至已經打點好回城的行裝,他略有失神,李閏情終究沒能熬過這個冬天,他沒有告訴洛陽的任何親友。實際上,洛陽幾乎再無多少真正的親友。
這世上,真的好像只剩他一人了,那就自然無處可去也無處不可去。
“太初,”案旁當初跟他一道來長安的族叔父最後還在相勸,眼睛微紅,“我夏侯氏如今本就子弟凋零,你這一去,唯恐再不能相見。帝京名士減半,桓睦屠戮甚矣,你聲望在此又如何能容你?!”
案頭,置放着洛陽來的一紙調令,朝廷卸掉他征西将軍一職,轉任大鴻胪,專管禮樂。夏侯至輕輕透口氣,心境不複剛得知高平陵一事時的茫然驚愕,好似這一步,早在意料之中。
“陛下命我還京,我若不回,才要落真正的罪名。”
叔父将案頭重重一捶,恨道:“這正是桓睦所布天羅地網,他借朝廷之名,冠冕堂皇收你的兵權,叫你進退兩難,你回與不回都是絕境,不如跟我一道奔蜀!”
“叔父?”夏侯至驚訝擡眸,“昔年叔祖死于蜀軍之手,難道你忘了?”
“我怎會忘?可若不是全無生路,我又怎會去投奔殺害自己生父的敵國?”叔父心潮澎湃,“侯任的征西将軍正是雍州郭淮,他是何人?桓睦的舊部啊,他與我向來脾性不投,積怨頗深,如今得勢怎會放過我?太初,聽我一言罷,我那侄女所生女郎已貴為蜀地皇後,總會有你我一席之地的。”
夏侯至緩緩搖頭,只是拱手:“叔父既然去意已絕,千萬珍重,恕侄兒不能從命。”
“太初……”叔父險要滾下熱淚來,充滿祈求,“你是我夏侯氏中最有才幹的子弟,聲望所寄,我實在不忍……”
“我不願寄人籬下,客居他鄉,叔父勿要再勸。待我回京,閉門謝客,著書立說而已。我不信太傅當真會把我如何。”他那雙眼,格外堅定清明,叔父望了望他,喟嘆拭目,“我就知道,你夏侯太初最是清傲不馴,也好,我不勸你了,你自珍重。只是,有一句,你那個好妹夫……我聽人說,清商的死頗為蹊跷,高平陵一事中他哪裏忽然冒出的三千死士?他到底是從幾時開始籌備的?”
夏侯至的心,這才狠狠被人一揪。中護軍嗎?不對,日子并不算太久,何況大将軍毀制後,桓行簡能調動的禁軍力量十分有限。那就是更早了?是賦閑蟄居的那幾載嗎?他一陣劇寒,難道在那麽早之前桓子元就已經有了這個心思?
當日,他形銷骨立,孤介一身的模樣還在眼前,夏侯至不想再回憶,他搖了搖頭,聲音蒼白:
“他的事,我真的不清楚。至于清商,我還是不願意相信傳聞。”
兩句話而已,齒間發苦,像含住了一段經年累積的黴綠鐵鏽,怆然至極。
叔侄的身影,在孤燈裏,一直對坐到星河耿耿聽外頭鳴蟲纏綿。翌日臨別,他跨上駿馬,一勒缰繩,對送行的叔父道:
“叔父,今日一別日後再會!”
叔父迎風飲盡一杯烈酒,目送他遠去。十裏長亭,五裏短亭,馬蹄過處倏地驚起一只野雞,長尾缤紛,掠過整齊麥田竄進了道旁深叢。
芳草凄凄的盡頭夏侯至停下回頭,看長安最後一眼:
這大約也是最後一次有人為他送行了。
從長安到洛陽,駿馬飛馳,不過三日的功夫。一路沒耽擱,征西将軍入京還朝的消息走得也飛快。
桓行簡同他在宮道相遇,一個風塵仆仆,一個尊榮愈顯。驀得重逢,桓行簡先客氣一笑:“太初,你這一路不慢。”
雖滿臉倦容,夏侯至那雙眼依舊如明鏡照人,清澈無物:“是,君命诏,不俟駕。”
除了寒暄,找不出一句多餘的話來。但停頓了片刻,夏侯至還是說:“我先去觐見陛下複命,想去趟北邙山,衛将軍要一道嗎?”
一聽這稱呼,桓行不甚在意笑笑:“怎麽這麽生分?太初是在笑話我嗎?”
“你知道的,我對你,從無半點不敬之心。”夏侯至笑容幾無。
這個時令,邙山早春的野風早變得柔和許多,不過春深見尾,日頭想毒起來。桓行簡委婉拒絕:“我清明當日剛拜祭過,你今日來,想必有許多話想單獨同清商說,改日罷。”
夏侯府邸,依舊如故地門庭冷落。不過因他回朝,早早地每日清掃庭院,氣候幹燥,府前定時灑水,壓那塵埃氣。府裏下人不知夫人已在長安亡故,念她喜愛栀子,把尊、壘、大瓶插滿了一束束豐腴的白。
嘉柔在小院裏給阿媛做鞋,她手極巧,跟着崔娘這個老繡工什麽都是一學就能上手。此刻,聽外頭門栓一響,忙把活計放下,抖了抖裙子上的線頭,從廊下繞出。
一眼看見崔娘風風火火現身,嘉柔期待地問:“有動靜了嗎?”
“有的,有的,征西将軍今日就到了洛陽,眼下正在太極殿見皇帝呢。柔兒不急,等他一回府呀,我就領你過去,你把想說的話都跟征西将軍說了,就讓他派兩個人手送咱們回涼州!”
嘉柔本心中一喜,兩只眼,随即黯淡了:“兄長他如今不是征西将軍了,西北也再不歸他管。”
“他不是征西将軍了,總歸家大業大,找兩個人送行還能難得倒他嗎?”崔娘振振有詞,絲毫不擔心。
嘉柔神情一恍,尋思着不對:“閏情姊姊不應當跟他一道進宮呀,這個時候,應該先回府,她身子又不好,你打聽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