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高平陵(5)
寒食當日,一切發生太過遽然,等到整座洛陽城人盡皆知的時候,劉融已收押廷尉。
等到楊宴被下令主審,也不過是三日後的事。诏令一到,他那顆心就像蘸滿墨汁的狼毫,本都要一點點幹透了,忽得下筆的地方,有了着落。
“郎君,你看太傅這是什麽意思?”随從焦慮不安地問,楊宴眸光流動,一用力,折斷了春柳,“這正是我的一線生機,太傅的意思,恐怕是要我表态站隊。”
“那郎君打算……”
“不,”楊宴的語調忽變得冷,袖口藏拳,“不是太傅的意思,我猜,這當是桓行簡的意思。”說着,咬牙提聲,“成王敗寇,劉融既大勢已去我絕不可像高元則那般,枉送性命。這世情,早清濁不分,自群雄争霸看的還少嗎?”
在院中來回踱了幾步,随後一收,楊宴吩咐心腹:“去,讓公主帶着小郎君先回娘家,對外面就說,”略一思忖,篤定道,“就說公主因我服散納妾等事要同我離婚。”
換了衣裳,戴好發冠,依舊是那個面容姣好的堂堂吏部尚書。楊宴人到廷尉,經手案宗,竟是日夜不歇。不過一宿,下在洛陽獄裏的小黃門供出了大将軍劉融同司隸校尉畢軌等欲五月起事的密謀,地上一癱污血,兩叢毛發,唯獨高窗野馬抵光浮游。
廷尉署的人見慣那青天白日下的桃萼綻露,也見慣這無盡囹圄間的白骨支離,皮笑肉不笑道:
“還是吏部尚書有本事,我等自愧不如。”
另一人從聲:“那是自然,我等又沒有和大将軍這樣的交情不是?”
奚落的低笑不急不慢傳來,楊宴聽得見,并不發作。
直到三更天,牢房燈火殘破,照得人心也跟着晦暗不明。楊宴服飾華美如初,貴公子顯然不習慣于監牢裏的**衰朽氣息,帕子掩鼻,自矜隔離,在栅欄外站定了。
片刻而已,不等劉融等人瞧見他,衣袂一動,轉到廷尉署問案的大堂,命人将罪囚帶來。
“平叔?”劉融兩日便憔悴下來,胡渣滿臉,雙眼呆滞。乍見楊宴,先是愕然慢慢明白過來,不由冷笑,“桓睦這是許了平叔什麽?全家性命無憂?還是自此平步青雲?”
楊宴眼中毫無羞愧,一笑而已:“吏部尚書,某足矣。”并不廢話,将卷宗稀裏嘩啦一攤,眼睫垂下,“人證物證俱全,昭伯,”他擡起眼皮,一雙秀美的眸子裏意味不清,可一些事卻是彼此都心照不宣,“人有時,的确要認命,富貴草上霜。”
外頭,暖日和風,燕舞莺啼,連廷尉署這樣陰氣森森殺伐過重的院子裏,也開了兩株木蘭,整座洛陽城風物正薰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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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春來日頭高照,這霜,不得不散。”楊宴頓了一頓,把話說完,劉融聽得啼笑皆非,問道,“我是皇室宗親,桓睦到底想将我怎麽樣?他指洛水為誓,許我免官保爵。現在,又把我弄到廷尉,難不成真的要殺我?”
楊宴慢慢搖頭,目中猶似攢斂骨骸:“圖謀神器,這樣的罪名昭伯一人怎麽能夠?”
這下,劉融才徹底變了臉,不能置信。府中被困那兩日,他曾寫信試探桓睦,說家中無糧桓睦立刻遣人送來米面肉脯……不由怒道:“他敢!我父乃大司馬……”
“背棄顧命,圖謀叛逆此等十惡不赦之罪,非極刑不能,來人,讓他畫押!”楊宴冷冷截斷他,也不管劉融後續又将他罵了個狗血淋透,把證據一收,聽劉融叫道:
“我要見太尉!見陳泰許允!”
楊宴踱步下來,本想告訴他你便是見天子也無用,想了想,只是走了出去。
來桓府前,他又特意去換了身衣裳,看着素樸。臨到府前,仰頭看見“太傅府”三個大字,那顆心,倏地又被攥緊了,穩穩心神,命人上前叩門。
卻被告知太傅抱恙,謝絕會客,踯躅間,家仆好心提點他一句:“郎君在府署,這幾日有要客都是往府署去的。”
車馬掉頭,朝桓睦開府建牙的東陽門去,人到後,才知道桓行簡竟往廷尉署去了。他一驚,好一陣折騰折身返回。
這樣的地方,本來非常不适合他們這種人來。一樣春風,兩處風景,祖輩金戈鐵馬沙場點兵,血花凝作今日富貴,桓行簡從明媚春光裏走進幽深監牢時,頗有興致。
他同樣衣着幹淨,眼角餘光一一掃過用刑所需的烙鐵、楊木夾棍、鐵刷等物什,聽人來報,請楊宴并肩而行,笑道:
“我以為,平叔只愛談玄論道,聖人忘情,原來也有一雙霹靂手。”
語調溫和,姿态閑适,楊宴幾乎以為自己又見到十年前的桓行簡,他賠着小心,不及相問,桓行簡自己說明來意:
“太傅命我來問一問,幾時結案?”
這一問,如蒙大赦,楊宴忙将他請到大堂,把所有卷宗悉數置放案頭。桓行簡撩袍坐了,一一翻過,眉宇低垂。
“衛将軍……”楊宴對他稱呼變了,高平陵後,論功天子以桓睦為丞相,桓睦固辭不受,只領食邑兩萬戶,颍川十二縣。桓行簡則封長平鄉侯,衛将軍。
桓行簡莞爾擡眸,放下卷宗,慢條斯理研起墨來。楊宴見狀,欲上前代勞,他笑笑:“平叔客氣,我做事已習慣不假他人之手。”
語帶雙關,聽得楊宴面上閃過不易察覺的一絲痙攣,默默退回來。
“某已将劉、丁、畢、鄧等這七人宗族皆查清為叛黨,證據确鑿,只等行刑,請衛将軍轉告太傅。”楊宴斟酌着話頭,俊秀眉目間,是日夜不休勞作的疲态。
手底墨色光亮,雲山千疊,桓行簡唇角一勾,輕描淡寫挑起眉頭:“我來時,太傅說,一共是八個家族,平叔向來心細如發,怎麽會漏了一個呢?”
東風刬地,故人的腔調卻叫人寒怯,楊宴苦思,實在想不出自己漏查了何人。目光無意同桓行簡一碰,對方似笑非笑,眼底盡是刀山火海,他一下兢懼剜心:
“難道太傅說的,說的是我楊宴一族?”
一字一句,回頭即萬裏,故人早長絶。桓行簡含笑點頭:“正是,平叔到底是聰明,”說着起身,把神魂驚飄的楊宴朝案頭上一扯一摁,筆塞給他,微微傾身,烏濃的長睫下情緒在眸子裏閃爍不定:
“平叔運筆,翩翩有姿致,添上罷。”
楊宴齒冷,倏地擡眸,兩人的視線避無可避地撞在一起,這一眼中,倒像糾纏了數不清的饕餮風雪,年少光陰。兩人早在宦海裏各自沉浮,有情對面山河,無情眼前故交,他一連道幾個“好”字,将自己補進名單,才對桓行簡說:
“子元,我沒有低估你桓家,只是不想,你父子兩人連太尉尚書等一時人傑都騙過了,”他目眦欲裂,“你父子二人欲自作家門,沒那麽容易!”
桓行簡皺眉一笑,搖頭道:“平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傅戮力盡節,天下仰仗,你這番诽謗不如留着見魏武再言讓他來給你評判?”
說着,變了臉,冷峻擡聲,“來人,将楊宴收押!”
“桓行簡!”楊宴被倒拖出去,不過厲聲叫了他的名字,桓行簡人在堂內,面無表情,不作理會冷冷目視着人就此自視線裏隐去。
廷議上,争執不休,坐上小皇帝心頭惶惶,照例被一群老臣吵得頭昏腦漲。蔣濟默默聽完桓睦的意思,先是驚亂,谔谔道:“劉融為大司馬之後,太傅此舉,是要大司馬絕後嗎?大司馬之勳,不可不祀。”
眉頭微搐,目光炯然望着桓睦,意在指當日洛水盟誓。
“謀逆之罪,無從開脫,太尉,正因他是大司馬之後,做出此舉,才更該以儆效尤。”桓睦三兩句把蔣濟擋了回去,老頭落寞而出,一擡頭,但見飛檐正銜着一枚血紅落日,蒼茫而照,他有些惶惑。
“太尉!”尚書陳泰從身後追來,喊住他,蔣濟回首,一張臉突然顯得格外蒼老了,對上陳泰殷切的眼,先是苦澀一笑,随後搖搖頭說,“天子給我的封賞,我已辭去,明日起,不,我日後不會再來上朝了。”
陳泰怔住,沖他拜了一拜,黯淡說:“我欲請外出任職,遠離京都,太尉有什麽要指點晚輩的嗎?”
他的父親,是和太傅一樣,當年文皇帝東宮時期赫赫有名的“太子四友”之一。論情分,他與桓行簡兄弟自幼相熟,然而,陳泰還是不願意卷入這樣的紛争之中。
“玄伯,大約許多人都同你一樣罷,”蔣濟的長須在晚風中顫抖,皺紋太多,以至于淹沒了他本真的情緒,“我已經太老了,老到不能如壯年之時,拔刀飲血,提劍跨馬,豪情不計須臾性命。你問我,我竟無從回答,再會了,小子。”
陳泰看着蔣濟蹒跚的身影走進夕陽,忽悲從中來,仿佛父輩的那一代人真真正正地走進了史冊之中,一個姓名,一個符號,洛陽的春竟是如此的清寒。
東市行刑這天,崔娘早把消息打聽清楚,告訴嘉柔,她聽完像被貓撓了一爪子。再上街頭,人流擁擠着都往東市去,百姓不知道什麽大将軍謀反,只知殺頭,看在眼裏是個樂子,反正殺頭的不是自己。
嘉柔偷跑出來,十分不安。戴着幕籬,被人擁着順勢朝東市方向去,不知走到哪兒,人群止步,聽官道上馬蹄子亂響,馬鞭一抖,頭頂上滾落的盡是叱咤聲:
“讓開!”
她被人踩了腳,顧不得痛,凝神看去,官道上走來一衆伶仃戴着鐐铐的罪人,蓬頭垢面,衣衫褴褛,再辨不出誰是誰。嘉柔心中憋悶,很想去問一問,但實在無人可問。
直到,她看見梳着發髻的年輕婦人也在隊列之中,旁邊百姓啧啧:“出過嫁的也沒放過吶!”
聽得嘉柔一陣暈眩,她害怕極了,正想從人群中掙脫,聽耳畔熟悉的聲音響起:
“姜姑娘,你來此地,衛将軍知道嗎?”
回首,看到的就是春服錦袍的衛會,鮮衣怒馬模樣,一如從前。嘉柔被他那雙眼盯着看,很不自在,不知想到了什麽,只能問他:
“衛公子,我想請教,大将軍的事不會再牽連到征西将軍了罷?”
衛會的銳氣從不知遮掩,他笑:“你一個姑娘家,問政事,可不大好,縱然衛将軍喜愛你。”
聽得嘉柔頓生窘迫,一雙眼,驚疑地看了看衛會,他哈哈一笑:“果真如此,”就此換作個怨恨的眼神,“輔嗣不在,把焦尾琴還我,那是我的。”
嘉柔很是意外,當即明白,輕聲道:“好,我會物歸原主。”
“你是衛将軍的囊中之物,這天下,何嘗不是呢?”衛會輕佻說完,頭一探,鼻子一吸,回頭笑問嘉柔,“你聞到血腥味兒了嗎?我告訴你,高平陵既起,這味兒啊,一年兩年恐怕都散不完了。”
說完,飄然而去,留嘉柔一人似懂非懂。忽的回神,追上衛會,微喘着氣問他:
“衛公子,你可知道征西将軍他人是不是還在長安?”
衛會懶洋洋的:“你說夏侯太初啊,陛下已命他回京,別急,你很快就能在洛陽城見到他了。”
日光下,春蠅已然舒展開柔軟雙翅,血流滿地後,便貪婪地蜂擁而上。這地方,不知處死過多少人,血色新鮮,豔勝桃李。嘉柔眼中蒙上了層混沌,渾噩走着,袖子忽被人一扯,原是崔娘,急沖沖地對她道:
“柔兒,咱們趁這個機會趕緊回涼州去,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