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蒿裏地(6)
遼東既平,人口內遷,正始三年的冬高句麗趁東北空虛屢犯邊陲,消息傳來,朝廷經過商議,遣幽州刺史毋純率軍征讨。
禁衛軍裏議起這件事,興致盎然,帝都雖好,然而真刀真槍的沙場當別有一番滋味,唾液紛飛間,年輕的将軍們心搖神馳的,正中坐着個中壘将軍郭建,臉頰紅撲撲的,翹着腿,跟一群人東拉西扯好不快活。
等哨音一傳,幾個營開始訓練,桓行簡掂着鞭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掌心裏,凝神而視。
如今禁衛軍法度森嚴,此刻,除了寒意逼人的鋒刃在幹冷的空氣中折射着幽光,再無雜音。桓行簡剛走了一圈,外面,中領軍劉放的司馬一臉客氣地進來,先是四下掃巡,爾後沖桓行簡行禮笑道:
“中護軍治軍當真名不虛傳,令行禁止,莫不率從。”
桓行簡沒心情聽他這些客套話,微微笑着,虛應道:“過譽了。”
興許是覺得開場白寥寥數句點到為止,司馬也打住廢話,作揖道:“在下來,是奉中領軍之命,請中壘将軍和中堅将軍過去,還請中護軍放行。”
中領軍乃整個中軍統帥,親領中領營,兼領中軍諸營。司馬這樣說,桓行簡正色接道:“不敢,既是中領軍之命,請!”
這邊,兩個将軍一走,訓練照舊,石苞亦步亦趨跟在桓行簡身後,琢磨不已,擔憂道:“郎君,中領軍突然把他兩個叫去,屬下擔憂是要給他們升官啊!”
桓行簡沒說話,眸子一眯,望了望門口的方向。
不過半刻的功夫,見郭建一張白嫩的臉拉得老長,後頭,跟着垂頭喪氣的中堅将軍蔣籌,兩人一前一後從劉曦那回來了。只是頭盔在手,夾在腋下,看模樣倒像個立馬能撂挑子不幹的情形。
“怎麽了,兩位将軍?”石苞賠笑着上前,這兩位,一個太後的堂弟,一個太尉幼子,哪一個都是桓行簡也要給幾分顏面的屬官。
郭建下颌緊繃,将頭盔朝地上一掼,正要發作,念及桓行簡就在跟前不想被長官看輕顯得人不穩重,深吸口氣,又抓了起來:
“回中護軍,中領軍剛收了我等的印,說中軍重累羁絆,官衆事繁,當簡一之化,什麽除無用之官省生事之故,将二營廢去不再設将軍,并入中領營,我等看來可以回家睡大覺去了。”
啊,石苞聽得怒火頓起,中壘、中堅兩營本由中護軍親領,旗下不過兩營五校,餘者,皆在大将軍胞弟、從弟手中。如今一毀,郎君便幾乎是個空頭護軍了呀!
這麽一想,接連把桓行簡看了幾眼,他聽了這話,眉頭都不動一下,衆人見桓行簡倒不氣,急的郭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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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護軍,我等不服,衆人以為我只靠太後裙帶而來,中護軍當知屬下自入禁軍,一日不敢懈怠,怎能說毀制便毀制了呢?”
“你怎麽回的?”桓行簡知道他少年人沉不住氣,果然,郭建嘟囔道:“屬下說,這不合先帝在時的舊制,中領軍說都督中外諸軍事的是大将軍,一切由他裁奪。且說,故由新來,不合時宜的自然要改一改。”
既是這樣,那是無從禁止了。桓行簡心底滾過一陣麻涼,面不改色,安撫他兩句:
“不至于讓你們賦閑,不過卸了官職,先去吧。無論是在何處,希望爾等都不要懈怠了,好好當差。”
“中護軍!”郭建簡直想跳腳,一張臉,憋漲的紫青,“我要去找太後!豈只我一人丢官,屬下的那些從官也要跟着倒黴,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桓行簡并不阻止,只是說:“太後也無權幹涉。”
“我知道,可我得讓太後知道,讓陛下知道,大将軍存了什麽心!”郭建把個頭盔一抱,二話不說,大步流星朝永寧宮方向去了。
石苞望着他走遠,神情凝重,見桓行簡不過一切如故繼續巡檢,心急如焚,搓手欲言又止。回了值房,桓行簡在冊薄上勾勾畫畫,偶爾,提筆寫幾個字,與尋常無異。
“郎君,不去找大将軍理論嗎?難道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們也由着他說毀制就毀制?”石苞終于憋不住了,磨叽在案頭徘徊。
焦灼的眼把桓行簡一望。
桓行簡眸光微閃,蘸滿了墨,于藤紙上先寫個“心”字,卻未再繼續。一調頭,伸手解下石苞腰間匕首。刀鞘樸拙,并沒有過多的裝飾,可刀鋒銳利,他拔了出來手腕随意轉了一轉,在“心”字上一捺,無關緊要似的:
“刀懸于心,是個‘忍’字,一軟一硬,相得益彰。”
石苞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此刻,卻覺得耐心磨盡,再無出頭之日的不詳預感浮上胸臆。
“郎君,”他無奈地喊了一聲,“是,心字頭上一把刀,可有句話叫忍無可忍……”
桓行簡波瀾不驚一笑,擡眸間,殺氣頓壯:“忍無可忍,便無需再忍。”
石苞眼睛倏地一亮,緊跟着,旋即黯淡了:“郎君如今有幾分把握?”
“一分也無。”桓行簡坦然道,把個石苞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回過神,顯得手足無措起來,“郎君,到底要什麽時候?”
“現在就是時候,散衙的時候,回府。”桓行簡将案頭收拾整齊,一振衣袖起身。到了宮門附近,正巧迎上王觀,遠遠望去,老者清矍修長目光炯炯,頗有幾分漢儒味道。
“少府監。”桓行簡上前施禮。
王觀轉臉,卻是個肅然神情:“是子元啊,莫稱呼錯了,我已經不再是少府監,改替陛下養馬了!”
桓行簡已聽聞他被轉到太仆的位子上,此刻,面上微訝:“這是何意?”
顯然,這個話頭王觀也不想多作解釋,只是回望巍巍宮闕,茫茫天宇,把神情一凝,看向桓行簡:“放眼朝野,太傅正是匡扶社稷的不二人選,可惜,可惜啊!”
連連頓足後,王觀主意拿定,說:“等沐休,我同太尉等一同去探望太傅,子元先替我和太尉問個好。”
“晚輩替家父先謝過兩位了。”桓行簡從衣袖中伸出手,規規整整作了揖。
回到家中,大氅一脫,桓行簡疾步走來見父親,把事情一說,桓睦沉吟道:“那就不用再提了,提也無用。”
“兒也是這麽想的。”桓行簡沉默稍頃,起身斟茶,聽桓睦在身後問他:“你,還坐的住嗎?”
手中茶壺一放,他轉過臉來,那兩道英挺的眉毛微微蹙了蹙,随即一展,把茶奉上:“雖意外,也在意料之中,上次長史來家中說起禁軍我便有了準備。只是,毀去兩營,大将軍手筆淩厲,不像是他的主意,無非就是楊宴畢軌幾人,這麽看,這些人倒也可圈可點,并非廢物,太傅以為呢?”
都這個時候了,難得他還能誇贊出兩句來,桓睦笑笑,目光中有兩分欣賞,一閃而過。
“毋純去打高句麗,劉融已經跟陛下上表奏請伐蜀之事,我想,年關一過恐怕就要有所動作了,父親以為伐蜀有多少勝算?”桓行簡不疾不徐地問起話。
桓睦搖頭:“劉融是為立威,并非抱着必勝的決心而去,這樣出征,便是雞肋也打不下來。更何況,蜀地險要我軍長途遠征,如無詳密部署,勝算難能說有,”說着沉思片刻,“你方才說太尉等人要來?”
“是。”
“那正好,到時大将軍若執意伐蜀,我将請太尉出面力阻。”
桓行簡點點頭:“劉融伐蜀,少不了動用關中,到時戰敗,只怕會牽連幾位刺史。不過,”他笑了一聲,“太尉勸阻無果,這是肯定的。父親不要太憂心了,伐蜀失利,未必全是壞處。這把火,到時候也就燒得差不多了。”
桓睦心如明鏡,聽他此言,終于難得一見地贊了句:“吾兒可竟也!”随後拍了拍桓行簡手背,極輕,“欲成大事,重中之重皆在你一人身上,今日之事,難為你了子元。”
夜深人靜,書房的窗子隐隐透着光,桓行簡讓人把嘉柔叫來。嘉柔不敢不聽,唯恐他徑自闖來,提心吊膽進了書房,見他一人獨坐,慢條斯理捏着眉心。頃刻,像是拈起一幅字,折了疊,疊了折,最後反扣在案頭,望着微微跳躍的燭火,凝思無言。
幹巴巴候着,不見他發話,嘉柔觀察他表情疑心是不是将這事忘記了,轉身想走,又怕惹到他,便刻意弄出點動靜,輕咳一聲,以示自己人在。
桓行簡眉頭一展,擡眸看看嘉柔,拘謹而立,同自己視線一撞立馬垂下眼簾,什麽動靜都沒了。
“到我這兒來。”桓行簡對她招招手,嘉柔腳下千斤重,挪了幾步,在他案前站定了。
看她一臉的不情不願,桓行簡反而忍不住笑了:“我記得,你膽子很大的,連馬都不怕,洛陽城裏會騎馬的女郎可不多。”
他聲線溫和,嘴角噙笑,倒不是那個讓人害怕的冷閻王模樣。嘉柔不知該拿個什麽陽的表情應付他,只把兩只手,悄悄攥緊了绫帕。
“快到年關了,下人們知道給你張羅新衣裳的事嗎?”桓行簡手支在膝頭,又開始捏眉心,他眼睛不舒服漲的眼眶子發酸。
嘉柔細細回答:“做了。”
“嫁衣的事,太初走時給你請了洛陽城裏最好的繡工,”他悶聲笑着,話題轉的突兀,“可曾去看兩眼?”
自從夏侯妙故去,嘉柔便整日困在府裏,不過刺繡讀書陪阿媛,哪裏能出門?此刻,聽桓行簡主動一提,心口直跳,喪事完後夏侯妙生前一不起眼的婢子才給嘉柔一封書函,不知寫了什麽,只道務必送給征西将軍。
此事蹊跷,嘉柔本疑惑為何不在喪葬上給自己,或是直接給征西将軍。反倒等到人走了,再請自己投遞,豈不是平白讓人起疑?
胡思亂想了半日,嘉柔搖搖頭,随即不抱什麽希望的問他:“我能去看看嗎?”
“哦,柔兒想嫁人了是不是?”桓行簡打趣她。
嘉柔臉色瞬間雪白,神色一黯:“不,我誰也不想嫁。”她一臉清愁如許,一想到要嫁給蕭弼便如坐針氈不知所措。
桓行簡把手一放,将人攬進懷裏,在她纖細的腰間流連不去,點了點那失色的唇瓣:
“我讓人帶你去,當然,有什麽想要的一并買來,我俸祿還是夠給你買些女兒家喜歡的零碎。”
這語氣,柔和的讓人無端兢懼,嘉柔只道終于等來個送信的機會……情不自禁的,按住了他那只已經朝襦裙底下滑移的手,努力平靜說道,“郎君,阿媛還在等我,我該回去了。”
桓行簡不聽,在她耳珠上就是好一番的纏綿咬噬,沉沉低語:“我今日心情不是很好,留下陪我。”
嘉柔悄悄偏開臉,強自鎮定:“郎君為何不豫?”
這一問,桓行簡倒真的稍稍作罷,仿佛沉思,忽的沖嘉柔一笑:“大概是因為一事無成,空負韶華。”
看他神情,似真似假,兩道長眉隐隐連成一線罩上層看不透的意味,嘉柔咬了咬唇,說道:“一個人,把自己當做的做了,不算辜負韶華。郎君身為中護軍,選賢任能,是為社稷怎麽叫一事無成呢?”
桓行簡覺得好笑,她一本正經的很快寬人心,“你個小姑娘家,知道什麽是賢,什麽是能?”
“德高為賢,才高為能。”嘉柔認真說道,一點都不敷衍。
桓行簡笑:“那你說說,社稷是需要德高者呢,還是需要才高者呢?”
嘉柔鄭重道:“兩者兼美最好,”說着,好似犯了難,“若是只能選其一,還是才罷……也不好,沒有德行,才高興許是壞事……”她嘀嘀咕咕的,終于,臉上一紅,“我說不好。”
桓行簡含笑聽着,不置可否,撫了撫她的鬓發,問:“你怎麽知道我選賢任能了?”
嘉柔不好意思回道:“我聽姊姊說過,兄長也說郎君沉毅在公事上是守法度的人。”
“哦?是麽?那可能征西将軍還不夠了解我,公事是公事,私事上,他知道我什麽樣子嗎?你要不要告訴他?”桓行簡說着,聲音越發低了,把嘉柔脖頸一托,口唇相接,溫存起來。嘉柔害怕地挺身一拒,他那股無明業火越發旺了,定住她,兩人四目相對,“你到底怕我什麽?我如今,手中并無利刃。”
嘉柔氣息不穩,只怔怔瞧着他。
桓行簡凝神望着她的臉,思緒忽又走遠,方才那點偷香竊玉的情致陡然消散,把人一松,說道:
“研墨會嗎?去,幫我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