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愁風月(1)
天色晦暗,也分不清時辰,嘉柔小憩醒了,迷糊睜眼:屏風上的鶴成了模糊的一團白影兒,她坐起身,懶懶地把花鳥蟲刺繡的帳子一挂,頭頂镂空香囊幽幽吐露的芬芳便跟着一洩。
外頭輕輕的腳步聲走來走去,等近了,一雙白鶴忽的乍現,引頸唳空,原來是崔娘舉着燭臺進來。那羽翅,随着燭影移動,仿佛扇落在嘉柔雲鬓之上,人也婷婷,鶴也亭亭,天高水闊間再自由不過。
嘉柔偏首去看,溫柔笑了,崔娘走到她跟前把燭臺往矮幾上一放,摸摸她溫熱的臉,嗔過來兩眼:“柔兒,這可不行,青天白日裏睡這麽久,晚上可怎麽睡的着?”
她頭發散着,烏黑濃密黑漆漆的光澤如緞,眼睛很快清明:“不打緊,我可以繡花打絡子,還能夜吹胡笳,閑情雅趣多着呢!”說着,只穿着雨過天青色的寝衣從床上爬下來,那兩只雪白的胳臂,在燭光裏,越發襯得纖秀,崔娘忙給她搭上了衣裳。
等看着她用好飯,收拾妥當,笑道:“住在這侯府裏,柔兒也用不到我這老婆子喽!”
嘉柔盈盈的眸子往崔娘臉上一瞧,紅唇嘟起:“才不是,一根白頭發都沒有怎麽算老?”
“怎麽沒有,”崔娘手一擡,彎了腰扒拉自己的頭發給嘉柔看,果然,暗藏玄機底下夾雜着些半灰不白的。嘉柔一怔,眉尖慢慢籠上一層愁緒:人都是要老的呀,自己到了崔娘這個年紀又是什麽模樣?
流光容易把人抛,要是永遠青春就好了,她年紀幼,心頭那點子萬古愁也很快就展眉解頤。撒嬌笑說:“崔娘頭上這叫長了愁苗,我知道法子,萱草就夠啦!”
說的崔娘雲裏霧罩的,一臉的不解,疑心活大半輩子怎麽沒聽過萱草治白發的。嘉柔托腮促狹一笑:“萱草又叫療愁呀!”崔娘楞怔半天,等明白過來愛憐地擰了擰她的臉,一臉無可奈何,“柔兒。”
嘉柔走向窗前,從篾籮裏找出快繡完的玉簪花,聽婢子寶嬰笑對崔娘說:“今晚奴守夜,請去歇息。”
崔娘揉了兩把酸楚的腰,幾乎直不起來,她到底是上了年紀一逢陰雨天氣哪兒哪兒都不受用,走過來,撫了撫嘉柔交待兩句,合上門去了。
還真落了雨,噼裏啪啦的雨點子打在芭蕉葉上格外清脆。風也刮得起興,秋雨微寒,園子裏木葉打着旋兒地撲簌簌直掉。窗子阖的不嚴,猛地被吹開,涼風撲面,身子頓時起了層冷子。嘉柔把新做的帕子一掖,剛要起身,見寶嬰匆匆進來一面替她關窗,一面說:
“姜姑娘,有一樣東西郎君要轉交給你,請你過去。”
嘉柔的手被這話立刻燙了下,她縮回來,忍不住去瞧一眼外面風雨交加漆黑的夜,唯獨廊下挂着的兩盞燈籠搖曳着幾點子昏黃。
“我……”她咬住了唇,不知怎麽拒絕。
“郎君原話說,那東西這樣的秋風秋雨夜姑娘正用的上,還有些話,要當面跟姑娘講清楚。”寶嬰伶俐地把話一學,當下,替嘉柔理了理衣裳,備好傘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帶着嘉柔往桓行簡的書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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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書房,單獨一處,在這前頭罕有地也立了塊一字梅花紋飾影壁,把一切都隔開了。嘉柔身上冷,抱住兩肩,胭脂紅的绫裙被雨飄斜着打濕些許,顏色頓時黯了下去。
門虛掩着,嘉柔好奇地把目光投過去,等真的進來,纖細的身影在秋氅裏只剩暈生兩靥。剛行禮站定,被冷風吹一路忍不住打個了寒噤的模樣,可憐可愛極了。桓行簡一個人坐在榻上自己和自己對弈,一心兩用,輕車熟路。矮幾上,紅星亂紫煙正溫着酒,他擡起眼,看了看嘉柔,一笑:
“冷嗎?”
嘉柔只得點頭,桓行簡便執起酒壺給她用犀角觥斟酒,塞過來:“吃杯酒。”轉身随意坐了,往足幾上一靠,以手支頤閑閑的模樣,不急着把書給她:
“今日趙司空會葬,我見了你兄長,他這幾日就要動身起西北,抽空讓你姊姊帶你到他府裏辭一辭吧。”
還沒人跟嘉柔說起這件事,突兀入耳,她把那點漆的眸子一擡,粉脂凝腮,眼睛裏閃動着點點波影,變得濕潤透黑,似含情又似只是天真不解。
垂首喝了一大口酒,冷不防嗆着,嗓子眼火辣辣燒起來。嘉柔忙拿帕子掩住了唇克制地咳了兩聲,淚花子出來,再擡眸,便盡是盈盈的水波了。
桓行簡幽暗的眸子在她越發嬌豔妩媚的臉上梭巡片刻,淺淺含笑,她這是生的太好了。自己也略飲了酒,說:“太初新遷征西将軍,都督雍涼,是好事,你應該替兄長高興。”
“是。”嘉柔惶惑不安地點了頭,再一愣,手裏的犀角觥被人抽走換作了書,“怎麽認識的蕭弼,他把定情的信物都直接扔到我家裏來了。”
嘉柔驚詫擡眼,編貝一般的細白牙齒把櫻唇咬了咬,看桓行簡似笑不笑地注視着自己,羞赧搖首:“我不認得他,不過在剛來洛陽那天在銅駝街見過一面。”
桓行簡對她這副嬌羞情态只當看不見,身子略微一動:“你鐘意嗎?他今日當着你兄長的面提了這事。”
這一雙明眸頓時變得嬌怯婉轉,十分楚楚,嘉柔腦袋垂得像只小鴿子:“我……我不知道,我只聽兄長和姊姊的。”
“孩子話,”桓行簡笑她一句,“說的好像日後要跟人成親的是你兄長姊姊。”
嘉柔手裏的那本書頓時像塊燙手的紅炭了,想扔開,又怕蕭弼那個少年傷心,他注書多辛苦呀!這樣拂別人的心意總歸不好,于是,擡頭把個求助的目光看向桓行簡,也不知該怎麽說,就這麽水光瑩瑩地望着他。
他低首暧昧一笑,無意瞥到自己袍角上有處不短不長的撕裂。略作回想,當是下山時被荊棘刮破的。
“會針線嗎?”桓行簡一抖袍子從榻上下來,不等嘉柔回答,徑自走到門口一拍手,立在廊下的寶嬰忙提裙飛奔過來。
嘉柔疑惑,等他再進來,手裏已經捏着寶嬰随時佩戴的荷包。那裏頭,裝着金針、線團這些零碎,揚手丢給嘉柔,說:“先替我縫上吧。”
荷包在半空中劃了半道流暢弧線,慌的嘉柔不自覺掉了書,雙手去接荷包,趔趄了下才穩穩抱在懷裏。
她一臉的進退維谷,見桓行簡好整以暇地坐在矮榻上,踢來具胡床,已經示意她過來了。
“怕我?”桓行簡柔聲問。
嘉柔點點頭,覺得不妥,又緊跟着搖了搖腦袋。
“補件衣裳,不折辱你吧?”他逗弄她一句,嘉柔不好意思笑了,輕挪腳步,小心翼翼側身坐下,荷包放膝頭,先比了比桓行簡的衣色,繼而纖白的手指把藏青的線挑出熟稔地走起針。
許是吃酒緣故,她那張臉,燒得越來越厲害,恨不能拿什麽東西來冰一冰才好。她定定心神,執着他的衣擺,縫補的極用心,桓行簡居高臨下在榻上看着腳邊的少女,臻首垂目,只留一頭烏黑油亮的青絲給他。
嘉柔心口直跳,眸子發饧,昏昏沉沉地又想睡覺,間或停下來拿手背貼了貼臉頰,去那份躁意。
荷包裏沒有篦刀,她湊近了,用牙把線頭咬斷手指在上頭撫了撫看是否平整。桓行簡靜靜看她許久,最後伸手擡起嘉柔白膩下颌,目視而笑:
“你這樣的女郎,世上只有一人能配得上你。”
迎上的這雙眼深處炙熱,定在自己臉上,嘉柔下意識拱起肩背,臉一別,又羞又恐地起身帶翻了胡床,聲線都顫了:
“我明天去找我兄長,那,那我也回涼州去。”
嘉柔這副樣子,完全像是慌亂中誤入獵場的小獸了,東一頭西一頭,想辦法突圍出去的失措。
“涼州有什麽好?怎比洛陽?”桓行簡不以為然一笑,“邊城而已。”
“并不,”嘉柔屏氣凝神,頓了一頓,才反駁他,“涼州有大漠雪山,有鷹擊長空,還有背馱着五湖四海通天下往來的駱駝,你沒去過涼州,沒見過那樣的山河。”
“哦?”桓行簡來了興致,或者,僅僅是為她這番不俗的措辭,便朝嘉柔露出一記鼓勵的笑容,“你說說,邊城那裏你還知道些什麽?”
那雙本清寒的眼,仿佛真的透上來的是笑意,嘉柔少女心性,暫時忘記先前的害怕,腦袋一偏,很認真地告訴他:
“從涼州再往西去,路上飛沙走石,風野得很,這個時令就能下雪,雪花大的像片席子,人要是迷了路,非常危險。一不小心,就變成了森森的白骨,很可怕。”
那雙明眸睜大,看得桓行簡忍俊不禁,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這麽戲谑地轉了兩轉,打趣她:
“風野得很啊,你這樣文弱的小姑娘是不是都被刮到大漠裏頭去了?”
聽得嘉柔噗嗤一聲樂了,帕子捂着嘴:“不是,大漠裏長着能喂駱駝的白草,還有禿鹫,沒有小姑娘。”
桓行簡嘴角噙笑,眸光微動:“我記得,你姊姊說你在洛陽住過幾年,洛陽有什麽難忘的事麽?”
嘉柔慢慢放下帕子,未免失态,腼腆斂了神色:“有,兄長帶我去看熹平石經,我很喜歡。那回,春光明媚,洛陽城暖洋洋的,銅駝街上熙熙攘攘熱鬧得很,兄長給我買糖水枇杷吃……”
說着那雙靈秀的眼一轉,便打住了,桓行簡的臉從剛才的頗有興致變作了一抹玩味:“你想嫁的人,是太初那樣的麽?”
這下把嘉柔問住了,她沒想過,兄長就是兄長呀……她束手無策地看看桓行簡,有些害羞,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外頭雨聲轉大,風過竹葉,潇潇不住,檐下鐵馬在風雨聲裏叮咚清脆,更襯得一室寂寂。桓行簡漫不經心地起身把剛才她甩掉了也忘掉了的書彎腰撿起,塞她手中:“時辰不早了,蕭弼注的《老子》值得一看你帶回去。”
嘉柔這才反應過來什麽,接過書,問他:“公子,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我姊姊沒有來陪你。”
桓行簡一笑,輕描淡寫跟她解釋了:“我跟你姊姊,也并不是天天膩在一起。這個地方,我賦閑的那幾年呆習慣了,一個人沒什麽不好。”
“為什麽會賦閑幾年?你也不願意做官嗎?”嘉柔輕聲問他,她總是對什麽都好奇,桓行簡不以為杵,銳利的目光同她疑惑的眼撞上,突兀一笑:
“你話太多了。”
嘉柔立刻紅着臉噤聲,想起環首刀,下意識地把兩只眼偷偷朝牆壁上一溜,呀,真的在,她冷不丁打個寒噤,像是方才被風雨傷着那樣。
這邊,寶嬰被桓行簡傳喚進來,把秋氅從屏風上伸手扯下給嘉柔穿上,裹嚴實了,油紙傘一撐,挽住嘉柔的手臂正要走,嘉柔鼓起勇氣,回首多問一句:
“公子,明天能讓姊姊送我回征西将軍的府邸嗎?”
“好。”桓行簡凝視她半晌,淡淡答應,目送她窈窕的身影踏進了雨聲裏。
嘉柔懷裏的書拿油皮紙包了兩層,這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來,沒功夫去細看。洗漱過後酒的後勁正頂得兇,她極不勝酒力,醉意上臉染的如桃花般鮮妍,往帳子裏一躺,在香球散發的迷疊香中沉酣睡去了。
睡到半夜,外頭滾過一陣秋雷,出奇地響。嘉柔倏地把眼一睜,心裏害怕,再一摸脖頸不知什麽時候發了熱汗,黏糊糊纏着頭發。雷聲不斷,心有餘悸地坐起來想喊陪夜的寶嬰進來跟她一道睡,剛掀了簾子,只覺身上罩下來一股熱力,有人傾身擁住了她。
嘉柔睡的發昏,不自覺把兩只腕子往對方脖肩一搭,嬌嬌地呢喃:“崔娘……”
她認錯了人,很快覺得肌膚相觸間不對,羽毛般輕盈柔軟的小胸脯抵的并不是崔娘熟悉的溫暖懷抱。
“你是誰?”嘉柔迷糊中忍不住抗拒,她羸弱不堪的語氣,嬌柔無比,尚帶着睡意的惺忪。
“我為襄王,你為神女,”桓行簡手指按住她嬌嫩的紅唇,欲吻不吻,靠的近了,聲音壓得極低,“好柔兒,你我只在夢中相會。”
作者有話要說: 下更周日,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