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捧露(12)
石苞倒想知道這誰家的小厮膽兒這麽肥的,琢磨片刻,殺氣騰騰地瞪着他:“蘭陵蕭氏也未免太放肆了些,把你張狂的!”
小厮笑嘻嘻一點都不懼他:“別生氣呀,我這是奉我家郎君之命,來給蕭公子送東西的。再說,東西又不是送你,你生什麽幹氣?”
“你家郎君何人?”
“颍川長社衛氏,先太傅幼子,青州刺史之弟,尚書郎衛會是也,與你家桓二公子相識不信你問問?”一長串的頭銜報的洋洋自得,石苞一聽,兩道不耐鎖住的眉毛松了勁兒。
确是家世顯赫的貴公子,不是自己出身能比的,石苞哼哼兩聲,拿了書又折回去。得知桓行簡在書房見主薄虞松,兩人在說話,他便在廊檐下候着了。
“石苞,你杵在外頭幹什麽?”裏頭桓行簡忽然低喝一聲,石苞忙擡腳進來,把書一呈,餘光難為情地瞥了眼虞松,虞松極有眼色,這就要揖禮退下。桓行簡手一揚,“不必。”
這語氣,分明是拿虞松當自己人看了。石苞會意,硬着頭皮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桓行簡神情淡,手底輕輕摩挲着白玉杯,順勢給虞松舀了一勺清酒。
他眉頭一挑,示意石苞滾蛋,目光收回,繼續跟虞松攀談。
“大都督升太傅後,理應開府,只是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到時征辟事宜請主簿費心。”
“大都督的病……”虞松一邊答應,一邊含糊其辭地問,桓行簡便成副不太好的神色,“再說吧。”
虛職也不能怠慢,桓行簡等人走後兀自開始翻手底書,少年人鋒銳,另辟蹊徑,以儒釋老,一句“老子之書其幾可一言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真是狂到極致,四字說完《老子》。若是早幾年,這少年入他和夏侯太初、吏部尚書楊宴等人的清談局,他未必能駁倒對方。
蘭陵蕭弼,桓行簡心底重複了遍這個名字,吏部尚書極為推崇的少年人,他的逸聞,多少聽過幾則。名動京洛的少年,怎麽認識的嘉柔?他笑了一笑,想嘉柔那雙多情靈巧的鹿眼,倔起來,又是那樣的尖銳,正因她的天真,才尤為讓人在裏頭不設防。
把書一合,随意丢在了案頭。到了晚上,萬籁寂靜,窗子底下傳來紡織娘歡快的叫聲,桓行簡命人燒了滾沸的水來,對着澆個遍,再沒聲音。
他一切如常,沒有詢問白天的事,閑話兩句,興致缺缺,獨自取下燈罩,挑了燈芯也不說睡覺只是夜讀弄墨。夏侯妙在身後看半晌,燭火嗤得燃了一瞬,清晰地照出了桓行簡線條分明的面龐,她欲言又止,欲止又言:
“子元。”
桓行簡回首,一笑:“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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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難得你沐休,我本想問你願不願意同我一道去放河燈的。”她難得有這樣提要求的時候,說完後,似乎有些羞赧。
既不是上元節,放什麽河燈?桓行簡微擡了擡眉毛把意在征詢的目光投到她身上。
“大都督身上不好,我想放河燈去祈福,又怕你笑話,我知道,你是從不信鬼神的。”夏侯妙手裏拎了件衣裳,給他披上,外頭青竹搖曳兩人的身影也一并剪到了窗子上。
桓行簡瞳色如墨,那一汪的黑是怎麽都看不透的,他握了握她的手:“怎麽不願意?”
長夜漫漫,話盡于此。
趙俨會葬這天,天色很不好,陰剌剌的風刮來了雲,半晦半明,空氣裏的涼意分明。一大早桓行簡帶着弟弟們過來給父母行晨禮,随後,他同桓行懋兩人一道坐上了牛車,往趙俨的府邸來。
征西将軍新喪,追贈司空,中樞活着的老頭子們則在為給司空拟個什麽妥帖的谥號争執不下。不過,這一切都跟征西将軍毫無關系了。
上東門往北,綿綿延延搭了一路的喪棚,缟素如雪,恰如一道流光般照着不絕的吊唁賓客,一張張臉上,彼此寒暄外,皆肅穆得很。桓行簡帶着二弟到靈堂去拜,人一到,主事的嗓子吊的老高,喊起來:
“有客到!”
等拜過,這邊白茫茫的跪了一片子弟女眷,哭聲震天,外頭哀樂陣陣送到耳朵裏來,讓人心有戚戚焉。
趙俨身為四朝老臣,壽終正寝,葬禮上的賓客絡繹不絕,偶爾,聽人拈須而嘆:“當年追随魏武的一代風流人物,凋零殆盡,放眼望去餘者不過寥寥,埋豪傑于土下,使人情何能已已?”
“正是,正是。”附和聲不絕。
桓行簡見領軍将軍蔣濟、太仆高儀等幾位老臣現身,打個眼神,桓行懋立刻了然,兩人一道過去見禮,也不過尋常寒暄。提到桓睦的病情,他沒刻意略過這個話頭,敘談片刻,那邊有主事者過來請他們入席。
人影間,桓行懋早瞄到了衛會、蕭弼兩個少年郎,一身麻衣,分外俊俏。只是兄長在側,又是這樣的場合,不敢造次。
倒是衛會,司空的葬禮他不忘穿的華美,半藏不露的由一層麻衣覆着,那雙眼,輕佻又邪性地泛着冷光,把來此的賓客統統打量了個遍,能正眼看的,沒幾個人。
他拿胳膊一搗蕭弼,聲音輕快:“你瞧,那邊都是半邊身子要入土的老頭子們,古人說,死生亦大矣。我猜,老頭子們這會兒唏噓的很,畢竟他們也是快要死的人了。”
那股刻薄勁兒,跟蕭弼的真是如出一轍。
“正因如此,才當盡興。”蕭弼臉色不好,一雙眼睛下意識地在找一個人。可惜,人竟然還沒到。衛會笑,把他那張俊而蒼白的臉一端詳,嬉皮笑臉拱人的興頭:
“走,有人新遷中護軍,就在那邊坐着呢,我把他引薦給你,最重要的是,你的心上人這會兒可就住在桓府。”
蕭弼看着他那雙桃花眼亮的不合時宜,臉一下紅了,扭捏着被衛會拉扯袖子不顧旁人目光,走向桓家兄弟兩人的幾案,袖子一抖,作揖說:
“中護軍。”
說着,眸光飛揚沖着一旁的桓行懋笑,桓行懋則嘴角相忍,轉臉跟桓行簡說:“兄長,士季你自然認得。這位,是蘭陵蕭弼,極通老莊,少年英才。”
卻不知,這樣稱贊的話蕭弼壓根不領情,他天分極高不通人情世故。此刻,想的是書被善于模仿人字跡的衛會抄了去,往夏侯太初家扔一本,又往桓府扔一本,皆無下落。可見,這件事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心裏覺得被拂臉面,實在不甘心,那頻頻入夢的小女郎也不知道怎麽樣了……不過一剎,心緒煩亂得不成章。
場面凝滞,衛會跟桓行懋兩人打起眉眼官司,看蕭弼這個死樣子,再有頭緒的事情也能攪和黃了,于是,嬉笑自若:“子上,你好久不去我家裏,先前還說羨慕我家有萬卷藏書,也不見你來啊!”
桓行懋看他眼角飛揚,哪裏有半點參加葬禮的情态,人家死人,他笑這麽快活。也是,十六七的少年公子,哪裏知道人世之苦?桓行懋索性起身,示意他們借一步說話。
“坐我身邊吧。”桓行簡突然開口,看向蕭弼。蕭弼勉強坐了,桓行簡看他少年人單薄,因面色如紙,更顯羸弱,如不是那股傲氣支撐整個人可謂生機蕭條。
雙箸一擺,酒菜上齊,蕭弼不慣和生人同席相近,舌下輾轉了幾句話,卻無論如何也問不出來,只能幹坐。
這時,席間騷動,聽誰揚聲說句“夏侯太初來了”,紛紛起身相迎,桓行簡看在眼裏眸光微妙,不過,也跟着慢慢站起,見夏侯至被無數人揖禮幾乎是簇擁着進來的。那邊,吏部尚書楊宴姣好如女子的臉上是個颔首微笑的模樣,親自迎他:
“太初,與我同坐。”
夏侯至還了禮,低聲道:“稍等,我有事跟子元說。”楊宴笑而不語,又坐下了。
他人往這來,迎接他的是桓行懋,一臉親近:“太初,怎麽來這麽晚?”
“內人身上不好,我耽誤了些。”夏侯至見衛會、蕭弼兩個也在心中有淡淡嫌惡,尤不喜衛會輕浮,撇過這兩人,直接坐到桓行簡右側,一整衣袖,道:
“子元,有些事我直說好了,司空葬禮一過,我便要啓程去長安。這一去,不知幾時再回洛陽,清商和阿媛勞煩你愛護。”
兩人少年摯交,浮華案後,各自沉寂,直到小皇帝踐位夏侯至先被起複,宦海通達,說平步青雲也不為過,最被大将軍器重。又兼名士領袖,是正始年間最有聲望的高門子弟。
桓行簡波瀾不驚地回應他:“愛護這種話,該我說的,大将軍不止舉薦你去西北,讓子上也去,他年輕毛躁,在洛陽城裏過慣了白馬金羁的日子,他當你的副手,你要多提點提點才是。”
兩人相視一笑,各含意味,桓行簡那兩道英挺的眉看着舒展,嘴角的一抹笑意卻菲薄。菜肴清淡,佳釀濃郁,兩人小酌一盞,說起閑話:
“你新寫的《肉刑論》,再論本無,非常精彩。”
這話說的索然無味,桓行簡手底把箸一擱,遮袖輕啜春醪。夏侯至也只是莞爾而已:“子元如今對這些興致寥寥,不必強求。”
“那倒也不是,你先前給父親的時議書裏說要改制的事,每一條,我都曾細讀過,追蹤上古,返璞歸真,我亦深以為然。”
夏侯至默不作聲片刻,最後說:“當時,太傅也說此舉大善,可還是駁了我。”
彼時,夏侯至十分看重桓睦的态度,以桓睦在本朝的資歷聲望若能支持,改制可期。但最終,改制的事情桓睦沒有點頭,他回了封信,說大都督謙辭改制大事留後來賢人去做是“伊、周不正殷、姬之典”,就差直接說桓睦這簡直乃屍位素餐,很不客氣。
這麽一樁舊事被提溜出來,有股黴味兒,桓行簡微笑看着他,氣定神閑:“太初何必耿耿于心,如今,大将軍全你理想,推行改制,心願既遂當初太傅的回應已經不再重要。”
話雖如此,改制事宜交給的是吏部尚書楊宴,楊宴同為玄學領袖,作風驕奢,與大将軍氣味十分相投。這分明又與夏侯至最初設想,有了難能點破的距離,他想到這,沉默下去不再說話。
半晌,夏侯至沉吟着說起另件事:“我帶閏情過去,洛陽府邸就只剩了家奴,本來再無他事。想必,清商跟你說了柔兒洛陽此行目的,她父親将她托付給我,我卻要往西北去,這件事,日後勞清商費心,也需你參謀一二。”
“你心中可有些人選?我跟清商也好參量着來。”桓行簡目光一轉,轉到了對面被桓行懋扯走換了位置的蕭弼身上,果然,少年郎的目光正在他倆人身上交替輾轉,把個嘴抿成鐵緊一條線,那顆高傲的腦袋,微微揚着。
“對面坐着的是蘭陵蕭弼,他往我家裏扔了一本書,是要送給柔兒,不知算哪一層的意思。依你看,他怎麽樣?”桓行簡不動聲色轉着酒杯,随意瞥過去一眼,微微笑了。
“他往我府邸裏,也扔了一本,不過字跡是衛會的。這個人,确是天資聰穎,但為人不知深淺不懂物情,再有他體弱多病,我不願柔兒嫁他。”夏侯至一針見血,言辭間,語氣溫和可否定地也利索。
“衛士季呢?”桓行簡問。
“他?”夏侯至面色微沉,“更不行了,此人賣乖投機,德薄之徒。”
“少年人麽,太初不要太苛刻了。”桓行簡看着衛會那湛湛的雙目,精光流轉,心道,果然是一把好刀,就看誰來用了。
話說着,衛會撣撣衣袖起身朝他倆人過來,對着神交已久的夏侯至彎腰正經施了個長揖:“在下颍川衛會,有幸見征西将軍。”
夏侯至自顧飲酒,并不搭理,神情澹澹。衛會吃了個閉門羹,臉上微熱,随即鎮定下來,一笑帶過,又走了回去把蕭弼推到他眼前來,掐着蕭弼手腕,低聲說:
“你快點提,否則,他人往長安去到時變數可就大了。”
蕭弼又驀地紅了臉,最不擅求人,看夏侯至那神色對自己也是淡的不能再淡,沒有絲毫要結交的意思,簡直不能忍受。可生生還是忍住了,氣若游絲一般,吐出兩句來:
“在下蘭陵蕭弼,欲向征西将軍求姜家女。”
空氣再次凝滞,身後那些交談的喧嘩聲,外頭的隆隆哀樂聲,乃至靈堂裏時不時的哭嚎聲,齊齊隐去了,只剩眼前人兩片唇,仿佛一旦啓口說出的言辭才能叫人如奉綸音。蕭弼緊張地看着他。
“失陪。”夏侯至斂袖起身,不顧少年這雙熱切的眼倏地從熾轉黯,手足無措立在那兒,憋漲得臉成紅紫一片,猶晚霞墜天。蕭弼眼睜睜看着夏侯至走向吏部尚書楊宴的身旁,撩袍坐下,楊宴向來喜愛他,倒同他遙遙一擡酒盞含笑示意。
“別灰心,我看,如今只能從吏部尚書那入手了。”衛會不忍心見蕭弼如此失望,心頭也是一灰,當即振作,攬着他肩膀要回坐,不忘跟桓行簡打了招呼。
日落時分,一行人從北邙山上下來,雲霧沾衣欲濕,背後白幡飛揚、紙錢飄灑,皆都永遠地留在了蕭蕭曠野。新墳拱土而起,一句句“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的挽歌,依舊飄蕩在亡魂之上,蒼涼如秋。
山道兩旁,野菊開遍,桓行簡的衣裳被腳邊荊棘勾連,他彎腰解開時,順手采一把野菊,再投望下去:只見伊河洛水如玉帶般蜿蜒從龍門山環繞而去,隐約的,洛陽城裏宮闕微顯,氣象萬千,難能描摹。
回到家中,先見父母。随後,負起手把花枝輕輕一撚,踱步到了書房,不急着換衣裳鞋襪,而是把目光朝案頭的書上一定,不知想了些什麽,忽然微微一笑,吩咐婢女:
“把姜姑娘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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