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顧淵睡了一日, 待到他醒來時,外面已近暮時,他不知自己是睡了多久, 呆怔怔坐了片刻, 一時有些茫然無措。
門外淩山觀的那名弟子發現他醒了,便又讓人傳話給越青峰。只是今日越青峰事務繁忙, 抽不出空來。顧淵坐了片刻,問那名弟子可否帶他去見一見賀潺, 他被領着出了此處小院, 走了片刻, 便到了賀潺所居的屋子外。
賀潺正坐在床旁休息,他見顧淵來了此處,顯得十分高興, 正欲起身相迎,可手腳卻不聽使喚,二人相視苦笑,只覺得他們兩人此時就像是兩個殘廢, 什麽都做不得。
賀潺率先開口自嘲打趣道:“我想再過幾日,我便能走動了。”
顧淵詢問:“賀兄,你現今感受如何?”
賀潺不由笑道:“我昨日喝了一碗粥……我已許久不曾喝過粥了。”
顧淵問:“味道如何?”
賀潺道:“人間美味。”
顧淵苦笑道:“那你還是別在我面前提了, 我吃不了。”
他現今連水都沾不得,更何況是喝粥呢?他僅僅只是聽賀潺這麽一提,便已覺得十分難過了,嘴饞得很, 卻也只能全部憋回去,告訴自己不要去想這件事,假裝什麽都不曾發生,反正在過上幾日,他也能喝粥了。
何止是喝粥啊?他已想好了要如何大魚大肉,卻不知黎穆與雪英現在走到何處了。
賀潺又說:“顧少莊主,黎穆那件事……我已聽我師兄說過了。”
顧淵怔然無言。
賀潺道:“你不必多想,他總會有這一天的。”
顧淵當然知道黎穆遲早有一天要長大,他畢竟是半妖,自幼學的又是魔修練道的法子,最順理成章的路途便是走到這一條路上。可是這一天未免來得也太快了一些,顧淵根本不曾做好準備。他原先還抱着一分僥幸的希望,想着要如何将黎穆掰到正途上來。
他畢竟出身正道,看什麽用的都是正道的眼光與法子,他承認自己的看法有些狹隘,可他卻是真的覺得只有他所想的正途才是正确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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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黎穆成了狼君……他是修道之人,也相信因果報應,魏麟便是活生生的好例子,那是黎穆種下的因,最終結出了這麽一個惡果來。如果黎穆在這條路上越行越遠,那他種下的惡果只會越來越多。
一個魏麟他能夠應對,若千百個魏麟呢?
顧淵不敢去想,他只覺得心中驚慌,唉聲嘆氣一句,卻又不知如何才好。
賀潺安慰他順其自然,又聽見這一句話,他只覺得萬分諷刺,全是套路空話,沒有哪怕一絲半點的實用意味。
坐了片刻,顧淵又開始覺得靈識乏頓,這次他清醒的時間可比上一次要長了,淩山觀的弟子送他回去,他跌跌撞撞走進屋子,站在床邊,扶着那雕花的床架,腦中昏昏沉沉,卻忍不住問了一句:“黎穆行到何處了?”
越青峰顯然事先吩咐過那弟子注意黎穆的消息,他恭謙道:“約莫還有一日。”
他見顧淵蹙眉思索,那神色已漸顯得些渙散,顯是因太過困倦而難以思考這一句話的意思,便扶着顧淵坐到床上,說道:“顧少莊主您明日醒來時,應當就可以見到他了。”
……
幾日适應,顧淵昏睡的時間越發短暫,次日他醒來時一瞬腦中恍然,盯着床幔發了片刻呆,忽而想起昨日那名淩山觀弟子說的話——黎穆今日便可趕到此處,他醒來時,黎穆或許已經到了。
他心中難免激動,勉強支起身子左顧右盼,可屋內卻沒有黎穆。他想黎穆若來了此處,一定會守着待他醒來,若是不在屋內……或許是越青峰尋他有些事情,他慌張爬下床,那動作快了一些,這身體卻協調不上,狠狠絆在床沿,胳膊砸在了桌子上,發出一聲悶響,卻軟綿綿彈了彈,什麽事也沒有。這境況令他呆了片刻,心中感慨這絹棉做的身子倒并非一無是處,又想……黎穆已來了,他很快便要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去了。
他走出門,恰逢淩山觀弟子來尋他,說是越青峰請他過去小坐,再過個把時辰,黎穆應當就可趕上觀中來了。
顧淵心中激動萬分,開開心心跟着過去了。那越青峰正與賀潺在一處喝茶,賀潺身體仍未回複,拄了拐身後還墊了兩個鵝絨墊子,望着越青峰的神色似已與往日有所不同。
越青峰再也不會輕言頂撞他,而賀潺也不想與他針鋒相對。他二人動作默契和諧,好似他們而今這融洽的關系本該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一般。
顧淵忽然想起賀潺在鏡中所言的那一句話,他想,恪守三綱五常,莫非賀潺所指之人——
他心中呆滞,一時竟不知該要說些什麽才好。
賀潺已看見了他,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甚為溫暖和煦,道:“顧少莊主,何必傻站着,你先坐着,稍後片刻,小狼崽子應當一會兒就到的。”
顧淵走了過去,他在賀潺身旁坐下,心中激動夾雜着莫名的忐忑,不知所措規矩等候着。越青峰與賀潺閑談着而今的三族的形勢,他卻什麽也沒有聽見,只是在腦海中不住地想。
黎穆怎麽樣了,雪英又怎麽樣了。
忽而有人砰地推門進來,顧淵驚得一下繃直了身子,卻見一名小丫鬟端着時鮮蔬果走了進來,她年紀不大,越青峰冷面責怪她毛手毛腳太不像話,她卻吐了吐舌頭,蹦蹦跳跳又跑了出去。
越青峰斥道:“這小丫頭,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顧淵又重新坐下身來。
不是黎穆,黎穆還未曾走到,但很快就要到了。
他心中撲通撲通亂跳着,目光不時便飄到門邊,這麽坐了片刻,忽而又聽得一聲輕響,他轉過頭去,眼見着黎穆與顧雪英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他們兩人雖是前後走進來的,可卻隔了一段距離,黎穆冷冷板着一張臉,好似身後沒有跟着這麽一個尾巴一般。許久未見,他的确是與以往不一樣了。他不再穿着那身遮蔽尾巴的外衣,也摘了那紗笠。他着一身黑衣,腰間懸着一柄黑色長劍,目光淩厲,顯得越發利落勁瘦。
他身後的顧雪英穿的卻是鶴山派弟子的衣服,束了發,眉目間少了一絲嬌氣,多了一分英氣。
的确是不一樣了,顧淵望着他,只覺得小狼崽子與雪英都長大了許多。
而随後黎穆望見他,一雙立耳微微一抖,那眼神亮了亮,他喚一句“潛之,”顧雪英緊随其後,委屈叫一句“大哥”,二人搶着撲騰上來要将他摟進懷裏,越青峰一把将兩人擋住,挑眉道:“他現今是個絹人,你們是想扯斷他的胳膊嗎?”
兩人的動作均是一頓,各自收回手去,老老實實站好了,黎穆內疚道:“潛之,你的身體尚在死陣之內……我明日就帶你去将身體取回來。”
顧雪英撇嘴說:“我不會将哥哥的胳膊扯斷的,就讓我抱抱他不行嗎?”
黎穆搶道:“我也不會——”
顧雪英道:“那也得我先!”
黎穆怒道:“憑什麽你先!”
顧雪英道:“我與他是兄妹,自然得我先!”
黎穆說:“我與他——”
他一句話卡在喉中,他與顧淵是什麽關系?他支吾半晌,最終說:“我就是要先抱!”
顧淵:“……”
他方才為何會覺得他們長大了?
賀潺啞然失笑,道:“我還以為小狼崽子長成了惡狼。”
黎穆冷冷瞥他一眼,那眼神鋒銳如刃,與方才看顧淵的模樣大不相同,賀潺縮了縮脖子,嘟囔道:“還是只雙面狼。”
顧淵嘆氣道:“你們不必再争了。”
二人皆轉頭看着他,目光閃閃,滿是期待。
顧淵道:“我誰也不想抱。”
他避開二人目光,覺得自己活像是個搶了小娃兒糖葫蘆的壞人。越青峰适時開口,道:“黎穆,我們說正事。”
黎穆委屈道:“好。”
他臉上擺着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那尾巴倒是一晃一晃的,任誰都可以看得出他此刻的心情極好。
越青峰問他:“你們可追到尹千面了?”
黎穆搖頭道:“沒有,那混蛋狡猾得像狐貍。”
越青峰點頭道:“現今陣法已破,尹千面或許會再來尋麻煩。”
黎穆嗤笑道:“我倒是巴不得他來。”
現今的他已與當年不同了,他追着尹千面走了這麽些日子卻始終無所收獲,自然恨不得這魔頭自己乖乖送到他手上來。
越青峰道:“若是他光明正大的來還好,可他最喜歡耍陰招。”
黎穆道:“我知道,我會仔細防範的。”
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他絕不會讓它再發生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