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邊沁圓 Ⅰ (1)
他摘下外接中樞設備,眨一眨眼,面前的白牆逐漸清晰起來。
眯着眼側過頭,窗外的光線太強,他連忙伸手去擋,一擋,看見手背上的靜脈注射器插頭,他拔下來,試着起身,這時擴音器裏又發了一遍指令:“0416號,立即出艙!”
撐着椅子,他站不太穩,慢慢的,把腳往門邊挪,這間艙房很小,六七個平左右,一張床,一個簡易座便器,一架雙杠,一個标準接入終端。
走到門口,他撥下門上的老式紅色開關,金屬門齊腰高的位置啪地落下一塊隔板,他把兩只手伸出去,回頭看着明亮的窗外。
光,除了一片白茫茫的光,什麽也看不見。
咔嚓一聲,手在門外被铐住,然後氣閘動了,門緩緩向外打開。
那裏站着一個穿小立領灰呢子制服的人,高個子,寬臉盤,頭發梳得齊整,左胳膊上有一條紅色袖标,雙菱形圖案,表明他是高級黨員。
0416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副超合金手铐,有追蹤和自爆功能,他笑起來:“放我出來幹嘛,我還有十四年半呢。”
對方沒回答,舉起一根教棍似的東西,朝弧形走廊前端一揮,讓他跟上。
要跟上是有些吃力的,盡管0416有魁梧的身材,胳膊強壯,頭發也是健康的黑色,但因為長期待在虛拟世界,全身肌肉有不同程度的萎縮,特別是下肢,即使沒有鐵門和手铐,他也難以逃出這座邊沁監獄。
邊沁,1748到1832,英國功利主義哲學家、經濟學家、法學家,1785年提出圓形監獄理論。0416當然不懂這些東西,他只是茫然地拖着兩條腿,随着管理員在以邊沁理論為藍本的弧形走廊上緩緩蹭過。
邊沁監獄由一個中央塔樓和四周環狀的囚艙組成,所有囚艙都有一扇大窗,對着中央的瞭望塔,塔樓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持續不斷發出強光,那光太強,以至于囚犯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被監視、是否被監視着,這種懷疑使得他們畏首畏尾,什麽也不敢謀劃。
0416是囚艙裏的人,而前頭那個戴紅袖标的,則是塔樓裏的人:“喂,”他蹒跚着問,“你們真的看着我們嗎,還是我們自己在看自己?”
一教棍抽過來,抽在他臉頰上。
“可惜你這張帥臉了,”戴紅袖标的家夥回過頭,瞧着他臉上的紅痕,“這麽帥,随便賣一賣什麽都有了,非要殺人。”
0416拿舌頭從口腔裏舔一舔那塊被抽疼的地方:“進來快五個月了,我一個活人沒見過,”他狠狠吐了口吐沫,樣子很街頭,“挨你一下,還挺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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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終于停下來:“聖徒島不全是人麽,”他拿教棍輕輕敲打着手心,“可以随便殺随便搞,就是讓你們‘出來’消停點。”
“出來?”0416緊跟着他的話頭,“不死在裏頭就不錯了。”
“呵呵,”那個人笑了,他有一張周正的臉,算是陽剛的類型:“不瞞你說,今天剛拖出去一個,至少一個月沒‘出來’,發現的時候已經枯幹了,二十五歲,”他舔一舔嘴唇,“和你差不多大,哈?”
0416瞪着他,沒回答。
“好了,”那個人轉回去,繼續走,黑皮鞋擦得閃閃發亮,踩在地上噠噠響,“我們得快點,大家都在等着你。”
大家?0416動了動眉頭,果然,跟他預想的差不多,在這個森嚴得甚至不需要戒備的大籠子裏,他居然真的有機會見到“他”!
電梯通過廊橋到達中央塔樓,0416随着管理員穿過三道隔離門,進入管理區,管理區和囚犯區一樣,一共二十層,他們在第五層停下,出電梯,順着弧形走廊往東走。
這很像是古董店裏賣的那種CD,0416想,六七十年前就淘汰的東西,一張圓盤子,上頭有一圈圈音軌,激光頭順着軌道讀取音樂,對激光頭來說,它的世界只有順時針和逆時針兩個方向,就像他現在。
戴紅袖标的家夥停下來,面前是一扇合金門,掌紋解鎖,氣閘打開的一剎那,0416興奮得有些發抖,但只有一秒鐘,他平靜地走進去。
确實,大家都在等他,這屋子很大,擺了一圈椅子,只有兩個空位,其他都坐滿了。正對着門的是另一個高級黨員,三十歲左右,頭發油亮地梳向腦後,微微有些神經質的颌角,一雙垂着的眼睛。
“最後一名,0416號,刑期十五年。”領他來的家夥如此報告,坐着的黨員不耐煩地一擺手,讓他們就位。
0416被帶往他的位子,眼睛卻一直盯着發號施令那家夥,他翹着二郎腿,胳膊上的紅袖标支在椅子扶手上,一雙黑皮鞋,纖塵不染。
他們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些黨員,除了身高和膚色的差異,沒有個人特色,是黨執政的機器——他們哪個是銀子呢?
從最後一輪游戲的情況看,0416可以肯定,銀子不是NPC,但角色界面上的确沒有他的選項,這只有一個可能,就是自己沒有查看權限。更準确地說,囚犯沒有查看到“天使”這個角色的權限,那麽誰有呢?只能是管理員。
0416在椅子上坐好,領他來那家夥在他斜對面,拿着一個小本,拿腔拿調地說:“大家都是第一次出囚艙,我先簡單開個場。”
這是2078年,5月,具體日期他沒有透露,大概是覺得讓囚犯知道時間不利于管理。他介紹了邊沁監獄的理念,“讓囚犯自己管理自己”,來自中央塔樓不間斷的“監控”,他這樣陳述,但0416覺得,鬼知道塔樓裏的人有沒有在幹活。
黨喜歡邊沁監獄,因為它節省了管理成本,幾個黨員就能管理上千人,宣傳部門的說法更冠冕堂皇,圓形監獄減少了管理員和囚犯的直接接觸,能有效控制針對囚犯的毆打、強奸和勒索,但對犯人來說,只要他們相信自己正被“看”着,這個監獄就固若金湯。
“在社會國家黨的有力領導下,今年是邊沁監獄成立的第29年,這29年裏從沒有囚犯走出過囚艙,當然也沒這個必要,”他和藹地笑着,“你們有聖徒島嘛,黨投入巨資,給你們最好的福利。”
他站起來:“這個臨時學習小組,我是負責人,大家可以稱呼我長官A,”他尊敬地把手擺向門對面,“長官B,”然後往反方向随便一指,“長官C。”
0416這才注意到,他左手邊隔着一個人的位子,也是個管理員,臉上有麻子,穿深灰色立領呢子制服,但沒戴袖标,是後備黨員。
三個管理員,0416琢磨,這個範圍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怎麽才能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确定哪個是銀子呢?更重要的是,他還要找到“他”,目光輕輕掃過剩下的人,都戴着合金手铐,數一數,算他在內一共七個。
“長官,”忽然有人舉手,0416看過去,在B的右手邊,一個蒼白瘦小的家夥,戴一副老式眼鏡,一點不像個重刑犯,“按照邊沁監獄的管理規定,管理員是不能和囚犯直接接觸的,囚犯和囚犯之間也不能見面。”
他指的是現在這個所謂的“學習小組”,違反規定了。
“請問為什麽把我們聚集在一起,”他問,用一把安靜斯文的聲音,“我們有權選擇不參加嗎?”
A看了一眼手裏的小本:“0933號,”他微笑着,笑得很虛僞,“你在這裏的時間比我都長,是老資格了。”
09?0416詫異,邊沁監獄是按照監控等級排列犯人編號的,這麽高的號段,他是因為什麽進來的?
“這個學習小組的目的,”A正面回答,“是收集大家對‘聖徒島’的使用反饋,這個游戲太老了,屬于正常維護。”
“那為什麽是我們七個?”0933思路清晰,繼續問。
A顯然對他的追問很反感,但礙于高級黨員的修養,還是笑着:“你們恰巧在同一個時間段在線,作為一個樣本組,就被抽出來了。”
0933不再問了,其他人也沒有要舉手的意思,A接着說:“在聖徒島,你們有幾乎絕對的自由,管理員看不到你們的角色、行動和語音記錄,只能掌握你們的在線時間,除了不能透露真實信息外,系統對你們沒有任何限制。”
對,不能透露信息,0416沉吟,正是這個規定,使囚犯和囚犯之間保持了零接觸,不能建立長期聯系、不能密謀、不能越獄,當然,也不能相愛。
“為了避免一對一問詢可能産生的威權侵害,監獄黨組決定采取學習小組的形式,”說到這兒,A突然吼了一嗓子,“都清楚了嗎!”
這就是威權,沒有人敢說話,整個房間鴉雀無聲,0416攥起拳頭,剛才在囚艙走廊上那一教棍也是威權,如果真是一對一問詢,這家夥,他把餘光瞟向A,說不準比現在暴戾多少。
不過他也理解,這些管理員,梳着漂亮的頭發,戴着鮮豔的袖标,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說到底和囚犯也沒什麽不同,只是犯人關在囚艙,而他們,被關在中央塔樓。
“你們之間,”A用他的教棍點了幾個戴手铐的,“互不認識,在聖徒島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仇人,”他咧嘴笑,“不如我們先做個自我介紹。”
哦,0416明白了,所謂的學習小組,才不是為了防止什麽威權侵害,而是為了彌補管理員的信息不對稱——因為有人會說謊。
A在囚犯中看了看:“那就從我……”他一頓,立刻改口,“從長官B左手開始,順時針來吧。”
0416朝右看,他和B之間只隔着一個人,很年輕,看樣子像剛成年,很周正的一個小子,左眼上卻嵌着一個量子影像合成載片,是半瞎的。
所有人都看過來,這家夥有着街頭小子特有的那種神态,粗狂、陰狠、不合作,無可奈何下咕哝了一句:“我一直玩的仗劍者。”
“完了?”A不滿意,“那麽多人玩過仗劍者,誰知道你是哪個,說具體點兒。”
小子半低着頭,似乎覺得這種坦白很羞恥:“就那個仗劍者,受尊重,有錢,不用頓頓吃爛菜湯,”他猶豫了一下,“我給他加了個性格,讨厭異教徒。”
0416一直觀察着其他人,他說到異教徒的時候,0933明顯挑了下眉毛,雖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可以推測,他倆有過接觸。
A又去看他的小本子了:“為什麽讨厭異教徒?”
“這要什麽原因,”那小子嘀咕,他說什麽都像是嘀咕,“一個穆斯林卻皈依白人的教,太沒品了,背叛自己老大,”義憤填膺的,他加上一句,“還他媽特別騷!”
有人笑了,很顯然,他說的是皈依者,A似乎挺滿意,在小本子上記錄着,愉快地說:“下一個。”
0416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我是聆聽者,幾乎沒玩過別的,嗯……我有個固定的皈依者,”邊說,他在思考,要不要第一輪就透露點兒什麽,“我的任務是找東西,”觀察着大家的反應,他說,“找一個天使。”
九個人的表情都差不多,天使嘛,誰聽了都會驚訝,所以還不夠,必須更明确一點:“很不容易才找到的,我給他起了個名字,”他試探,“叫銀子。”
立刻,反應出來了,最明顯的是B,他從談話開始到現在一直垂着眼睛,這時候,貌似漫不經心地把目光投過來,想做出随意的樣子,但0416是個殺過人的家夥,還不是一兩個人,人的每一點細微表情他都心裏有數。
這個B,他打量,垂着眼睛的時候看不出什麽,現在整張臉露出來,是極漂亮的,睫毛纖長眸子黑亮,稍一轉,就像有水波在裏頭蕩,順着他緊抿的嘴唇往下看,呢子制服上的銀紐扣、象征着政治權威的紅袖标、戴着黨徽戒指的細手指,每一樣,都讓他的漂亮多了份威壓感。
他們大概有一個短暫的對視,一碰上,不約而同別開眼睛,這讓0416注意到了B旁邊的0933,那個瘦小的人,即使戴着眼鏡,也看得出他此時很驚詫,不光是對“銀子”這個名字,顯然還對他,對他說的那些話。
0416不再看他,怕洩露什麽,很自然地,他轉頭看着A,發現那家夥和他一樣,也正在觀察,觀察每一個人的反應。
這是一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游戲啊,0416心想,他要小心了。
“你……”B忽然出聲,0416的視線随即朝他轉回去,那個人又把眼睛垂下了,顯得飽滿的額頭更加好看,“談談你那個皈依者吧。”
皈依者?0416努力回想自己剛才說了什麽,哦,他說他“有個固定的皈依者”:“他可說的太多了,美麗、矯健、熱情,他……”
B不耐煩地用鞋跟踏了踏地板,那個讨人厭的勁兒,顯然平時發號施令慣了:“說點兒不一樣的。”
0416馬上意識到這次陳述的重要性,如果做得好,可以讓B相信自己就是聆聽者,他一相信,所有人都會相信。
“不一樣的……”0416有意露出扭捏的表情,單純小夥子似地紅了臉,“相愛,算不算不一樣?”
“我操!”旁邊的仗劍者小聲罵了一句,0416不在乎,他只在乎B的看法,好玩的是,0933這時候卻低下頭,微微縮起兩只腳,像是害羞了。
“相愛,”B重複了一遍他的話,“還是亂搞?”
0416坦然地看着他:“愛了,就會想搞,”他撓撓頭,挺不好意思的:“以前沒搞過,一搞真的停不下……”
“好了,”B打斷他,“下一個。”
他信了,0416能肯定,至少暫時沒有懷疑。放松下來,他注意到另一個細節,就是自己左邊那人,剛才他一直朝這邊歪着坐,現在換了個方向,歪向了另一邊,是一個姿勢坐累了,還是受不了他那些搞不搞的下流話?亦或是……有別的原因?
“我玩皈依者比較多,”那個人說,“皈依者”三個字一出口,就有人發笑,他沒什麽表情,接着說,“還玩過喑啞者、唱詩者什麽的,只有一兩次。”
B不再開口,換A繼續問,他嚴肅地擰了擰眉毛,問出來的卻是:“那你和聆聽者搞過嗎?”
這下大夥真繃不住了,都是囚犯,談不上什麽涵養,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後合,0416跟着哼哼兩下,冷眼盯着A,那家夥看起來只是卑劣的壞心眼兒,其實是在有技巧地攪混水,水混起來以後,一些下意識的表現就會成為破綻。
“沒有,”那人回答,“只跟持弓者搞過。”
0416轉頭看他,一個長得非常精彩的人,怎麽說精彩呢,他頭發很短,短得幾乎貼住頭皮,這樣幹脆的發型會讓五官一覽無餘,而五官……0416不知道怎麽形容,太犀利太奪人了,侵略性叫人過目難忘。
他看着人家,人家也毫不示弱地看回來,兩道眉毛天生精致,修過似的,眉鋒一挑,有種不一般的神氣。
0416笑笑,想和他搭句話,這時A插進來:“那說說你的故事吧,‘皈依者’。”
那個人想了想,問:“涉及到游戲細節,或者劇情什麽的,可以說嗎?”
A看向B,後者毫無表示,于是A點頭:“說吧。”
“我是和聆聽者一起找東西的,”他說話很慢,0416注意到,那種慢不像是習慣,倒像刻意的,怕說快了暴露某種個人風格似的,“在聖徒墓底下,我們找到一個鐵籠子,”他轉頭看着0416,“不過不是天使,是個半死不活的人。”
第一個矛盾出現了,所有人都看過來,0416沒解釋,因為B壓根沒擡眼,那個人接着說:“但我們遇到了惡魔。”
“什麽亂七八糟的,”仗劍者嘀咕,“都他媽編的吧,我在聖徒島兩年半,從來沒聽人說過!”
“我們交任務的NPC是個老頭兒,惡魔就是他。”
A把每個人掃視一遍,想找到一點印證,但沒那麽容易:“然後呢?”
“如果,”那個人說,“籠子裏的人确實是天使,那惡魔買他就是為了殺掉吧,這是個天使鬥惡魔的游戲,”他忽地笑起來,沖着A,“你們好老套啊。”
他是個搗亂分子,0416不自覺偏過身體,想離他遠一點,這時A的命令來了:“0416,我授權你,揍他。”
哎……0416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那家夥,朝那張有模有樣的臉,砰地就是一拳,額角當時就滲血了,他坐下。
“下一個!”A惡狠狠地說。
皈依者左邊是後備黨員,再左邊是個老頭子,有六十多歲了,頭發亂糟糟的:“我是玩禁欲者的。”
禁欲者,從來沒打過交道的角色,0416觀察他,很普通一個老頭兒,目光平靜,說話聲音有些顫,可能有老年病:“我和苦行者、告解者,我們是一夥的,任務有兩個,其中一個是讓聆聽者找到天使。”
0416瞪着他,那種驚訝的眼神,可以說肆無忌憚了,禁欲者停了停,舉起手:“長官,能給我杯水喝嗎?”
A使個眼色,後備黨員立即開門去拿,留下一條虛掩的門縫,禁欲者繼續:“苦行者是我們的核心,也是整個游戲的主線,”他幾次回頭看門,像是在等水,“這不是個天使鬥惡魔的游戲,而是……”
突然一下,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以一種意想不到的靈敏和力度奪門而出,所有人都愣住了,他這是……非預謀性逃獄?
管理員應該去追的,可無論A還是B,都穩穩當當坐着,不一會兒,走廊上就響起嘀嘀的報警聲。後備黨員慢悠悠回來,把一杯水放在空椅子前,然後坐下,也就五分鐘吧,門猛地被從外撞開,是禁欲者,帶着滿頭大汗,和一副發紅發熱的合金手铐,報警聲從那上頭的電子感應器發出來,感應器連着自爆裝置。
“你跑得太快了,”A說,“喝口水吧。”
禁欲者顫巍巍蹲下去端水,A看着手裏的小本子:“一次疑似逃獄記錄加三年,你這都第幾次了?”
老頭兒沒說話,A拿教棍輕輕抽打着自己的褲腳:“下一個。”
“等等,”0933站起來,電子警報的滴滴聲漸慢漸弱,他說,“他還沒說完。”
A把一張笑臉轉向他:“和你有什麽關系?”
0933低下頭,緩緩坐回去,他真的很瘦弱,長流海遮着半張臉,一只尖下巴,好像輕輕一捏就會粉碎:“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游戲的中心,我……是聆聽者。”
四周靜了,A冷淡地嘲諷:“別急着表現,還沒輪到你呢,”他拿教棍敲了一把右手邊的人,“該你了。”
那個人很強壯,一張平淡無奇的臉,聲音也沒有特色:“我什麽都玩,”他說,“他們玩的我都玩過。”
A在記錄:“有你沒玩過的嗎?”
所有人都看向他,這個回答很關鍵,因為什麽都玩過就等于什麽都沒玩,大家都是出來混的,知道這麽沒特點的人一定不真實。
“嗯……”他一副仔細回想的樣子,“沒玩過喑啞者。”
“為什麽不呢?”A問。
“我不喜歡當啞巴,”他在脖子上比劃兩下,“生氣的時候,或者被人揍了,不能說話我受不了。”
很有說服力,0416不再看他,A繼續問:“你印象比較深的角色,有嗎?”
“都差不多,”那人的語氣非常樸實,樸實得讓人毫無興趣,“弄火者吧,打鐵的,玩他最爽,小角色,但要什麽有什麽,日子過得很滋潤。”
A記了記,沒有再問下去的必要,他拿教棍去捅左手邊的人:“你來。”
那個人坐直身體,他有一身好刺青,從兩側眉骨沿着臉頰,到脖子、胳膊,往下看,腳腕上也是,字母、骷髅、十字薔薇,這身皮值不少錢。
“我是偷盜者,”他說,吊兒郎當的,“本行。”
0416注意到,他說“本行”的時候,A臉上有種玩味的表情,顯然不是實話,不過也正常,在監獄裏頭,誰沒幾個不想別人知道的秘密呢,何況他們這些老油條,撒謊已經是種本能了。
“我偷過持弓者的東西,”他很積極,欠兒欠兒地把肚子裏的東西往外掏,“一個小金環兒,媽的,差點把命丢了。”
金環?0416疑惑,皈依者還有過這種故事線?這時,他左邊那人換了個姿勢,下意識向前傾着身體,這個變化說明他很關注,金環是他丢的?
“然後呢?”A問。
“還了,”偷盜者說,“持弓者可不敢惹,下手太黑,原來幹活兒幹疵了挨打,從沒慘成這樣,他娘的玩個游戲,至于嗎。”
他表現得已經足夠真實了,A還不放過,追問細節:“東西是怎麽得手的?”
偷盜者明顯頓了一下,嬉笑着說:“撞過去,摸過來,老手法。”
嗤。0416聽見左邊的皈依者笑了,是那種很輕蔑的、洞悉了什麽真相似的笑,難道偷盜者說的不是事實?
A點點頭,忽然,他把目光投向0933:“還剩最後一個了,”很挑釁的,他拿教棍指着他,“來吧!”
0416莫名有些緊張,因為這是最後一個人,因為這人說過他玩聆聽者,因為他居然那麽瘦小,仿佛任人予與予求。
“我是聆聽者,”0933平靜地開場,“我來這裏很久了,頭幾年從不進聖徒島,因為我反對這種接入式的游戲,它麻痹人的……”
“停!”A嚴厲地喝止他,“你說的這些和游戲內容無關,”他乖戾地把在座的犯人掃視一遍,“還是你在給這裏的誰傳信兒?”
“沒有,”0933直接否定,接着敘述,“後來這些年我一直玩聆聽者,是因為有一天,我在我床下的牆上發現一句話,用指甲尖摳出來的。”
A停筆,B擡頭,所有人都朝他看,0933緩緩說:“那句話是,‘去玩聆聽者’。”
B立即朝C使眼色,C起身出去,0416知道,他是去艙房求證了。
“我不停地玩聆聽者,一遍又一遍,”0933說,“越是玩,我越告誡自己,不要陷進去,不要被麻痹,這一切都是假象,那些人都是罪犯,我要冷靜。”
0416捏緊拳頭,全身的肌肉都繃起來,“我要冷靜”,他複述,已經可以确定了,0933就是“他”。
“說得好像你不是罪犯一樣,行了,”A不耐煩地翻着小本子,“說說具體的吧,你的皈依者。”
這一瞬間,0933不可察覺地朝0416這邊瞥了一眼,輕輕一觸,馬上收回去:“我……沒什麽皈依者,我只關心任務,”他平緩地說,“也許找到謎底,就能知道是誰留的那句話,他為什麽讓我去玩聆聽者。”
這時C回來了,徑直走到A身邊,貼着他的耳朵說了幾句,A點點頭:“七個人,都熟悉過了,”他看向B,象是征求他的意見,“我看,稍微休息一會兒?”
B撣撣褲腳站起來,整了整紅袖标,筆直得一把好槍似的,推門出去,A追着屁股跟上他,交代C留下來看管犯人。
八個人面面相觑,大家對C不感興趣,他們的注意力全在彼此身上,這裏的都是重刑犯,分別關押的時間也不短,乍然這麽相見,像一群閑久了的猛犬嗅到陌生的騷氣,張牙舞爪地躍躍欲試。
仗劍者先嗆偷盜者:“你在外頭真是小偷?小偷能進邊沁?”
C沒阻止他們談話,而是認真地整理着記錄,偷盜者于是說:“那你就可以想想,老子是什麽級別的‘小’偷了。”
嘀嘀,C左胸上的微型對講裝置忽然閃動,他站起來,收拾好本子跑出去,這下這間屋子就只剩下七個重刑犯了。
“不是吧,這麽放着我們,”皈依者不敢置信,“太不拿我們當回事兒了。”
那邊弄火者朝禁欲者努努嘴:“他們知道我們掀不起什麽浪,”他晃晃腕子,“有這玩意兒在,我們都是死豬。”
“哎我說,”皈依者把胳膊搭在C的椅背上,朝禁欲者傾着身,“你傻呀,戴着手铐還往外跑?”
老頭子笑了,明顯有嘲諷的意思,皈依者騰地站起來,這時所有人都緊張地朝後靠,擺出防禦的姿勢:“幹什麽你,坐下!”
沒辦法,這兒的每個人都可能是殺人機器,狗野起來還會在群裏亂咬呢,皈依者慢慢坐回去,聽禁欲者語重心長地說:“小子,他們說手铐會爆,你不試試,怎麽知道真會爆。”
年輕人們愣住了。
“我們平時沒機會出來,”禁欲者笑呵呵的,“這麽難得的機會,怎麽能不試試?”
一時間沒人說話,直到皈依者自己打破沉默:“他們剛才說你疑似逃獄過很多次?”
禁欲者手裏的水還沒喝完,端着一點一點啜:“五六次吧,想試試中央塔樓是不是像他們說的,能二十四小時無縫監控。”
這是每個人最關心的,他們追問:“能嗎?”
“能,”老頭子肯定地說,“大到撞門,小到扒窗戶,擴音器都會警告,這麽多囚艙,他們不是用了AI,就是有‘眼睛’。”眼睛指的是納米攝像器。
“沒有‘眼睛’,”偷盜者說,“我一進來就徹底查過,幹淨的。”
“也沒有‘耳朵’,”禁欲者接着說,“這個我能肯定,無論說反黨宣言,還是念越獄計劃,都沒人警告。”
“喂,”仗劍者一扭頭注意到0416,“你怎麽不說話?”
0416看看他,挺無奈的:“三個管理員,一個都不管我們,這正常嗎,”他擡頭觀察着天花板,“他們是想讓我們自由交流。”
所有人都噤聲,随着他往上看,很快,C回來了,一板一眼地指示:“下面長官輪流問話,仗劍者。”
仗劍者跟着他出去,剩下的人大大咧咧抱怨:“喂,不是說不搞一對一嘛……”嘈雜的話音裏,0416突然看向0933,發現對方居然也在看着他。
那雙眼睛有點怯,形狀像春天新長的嫩葉,橢圓的,算不上漂亮,甫一對視,他就把頭低下去,看起來和游戲裏一樣,容易害羞。
其他人在閑聊,當然不再聊要緊的東西,左一句右一句的,扯起聖徒島的夥食,說到幹面包和爛菜湯,一個個苦大仇深,七嘴八舌間0416恍惚聽見有人說了一句:“……還好,我油夠吃……”
毫無特色的聲音,夾雜在衆人的牢騷裏,轉瞬掠去了,0416循聲看,是弄火者,他皺起眉頭,正想去摻和,C帶着仗劍者回來了,敲一敲門板:“聆聽者。”
他是按發言先後順序叫的,0416站起來,跟着他出去,繞過小半圈走廊,來到一扇合金門前,門上沒有電子名牌,可能是管理員辦公室。
他被帶進去,房間不大,但和剛才的會議室相比,稱得上奢華了,主要是有一種人的氣息,真皮沙發、絨布窗簾、煙灰缸,還有牆上的油畫裝飾,桌上是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墊旁有還沒丢的砂糖袋,糖罐後頭是雪茄盒和紅酒,很複古的享受方式。
A坐在小沙發上,斜對角,是辦公桌邊正用火柴點煙的B,0416打了個噴嚏,B搖滅火柴,叼着煙靠上高背椅:“怕煙?”
“不,”0416吸了吸鼻子,“這種高級貨,好久沒聞到了,”他站直了,顯得身形沒那麽野,“有點不适應。”
“對,”A嗤嗤地笑,“你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可眼下……”他沒說下去,沒必要,“來吧,你剛才撒的那些謊,現在還來得及修正。”
謊?0416去看B,那個人抽着煙觀察他,不,那種眼神,更像是欣賞,從頭到腳,不放過一處細節,這個樣子讓0416覺得,也許可以冒冒險。
“一對一,我就說。”他要求。
A偏着頭,好像很意外,0416重複:“一對一,我只對一個長官說。”
A果然朝B看去,B夾着煙出了會兒神,然後微微的,點了下頭,A只好合起本子站起來,憤憤地抻了抻制服下擺,推門出去。
兩個人的屋子很靜,能聽到香煙燃燒的聲音,0416說:“他詐我。”
B沒理他,從桌上拿起一個什麽設備,手掌大小,金屬白,一按,天棚四角就有東西嗞嗞響着往裏縮,是納米攝像器。
0416看他起身繞過桌子,朝自己走來,該怎麽辦呢,欲擒故縱嗎?正想着,B已經擦過他,去窗邊看風景了。
那是一扇大窗,能看到遠處正午的地平線和極速公路,路上不時有各種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