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聖徒島 ω
四十八小時後。
聆聽者站在餐堂的臺階下,正要往上邁,後頭有人拽了他一把,他回頭看,是皈依者,貓兒眼直盯着他,那種纏綿那種執拗,讓他一剎那以為是他。
“我們望着往昔,不禁感到驚悸!”皈依者急切地說,聆聽者沒聽懂,那人眼裏的光便暗淡下去,拉着他的手也松開來。
他認錯人了,聆聽者輕聲問:“是你們的暗號嗎?”
皈依者點頭:“第十五次了,”他露出哀傷的神色,“可能以後也遇不到了。”
以後也……聆聽者的心口抽搐般疼,他用力掐住手指,怕回憶起和那個人分別的情景,皈依者忽然問:“我跟着你可以嗎?”
“我?”聆聽者愣住,然後搖了頭,“其實……我也在找我的皈依者。”
皈依者的眼睛撐圓了,神往地看着他:“那……我這一輪跟着你,可以嗎?”
聆聽者半轉着身,有要離開的樣子:“除了他,我不需要別的皈依者,我們還是各走各的……”
袖子被死死拉住了,皈依者像抓救命稻草似地抓着他:“我實在受不了自己一個人,求你……帶着我!”
身邊不斷有修士經過,目光各異地看着他們,聆聽者拍了拍他抓着自己的手,勉強同意了。
早禱結束,他帶他去下聖徒墓,皈依者顯然是第一次來,緊跟着他,越往裏走越止不住驚嘆:“天哪,我們玩的是一個游戲嗎?”
聆聽者笑了:“你們沒玩到這一步?”
皈依者尴尬地撓撓頭:“我們……”明明只有他們倆,他還是壓低聲音,“我們就互相玩了,你懂的,現在想想,什麽正事兒也沒幹。”
“真的?”聆聽者停下來,很羨慕地看着他,“你們一直……在戀愛?”
火光中,他的臉深情而柔和,皈依者怔怔地和他對視,有那麽一瞬,他們都把對面的人當成了心裏那個,聆聽者先別過頭,苦笑着:“我很後悔,一直沒有好好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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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一起吧,”皈依者突然說,聆聽者皺起眉頭,聽那人又說了一遍,“反正也找不着了,不如我們在一起?”
“我們望着往昔,不禁感到驚悸,”聆聽者淡淡地說,“雪萊,1817,”舉着火,他轉回頭,“這樣的情誼,也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皈依者茫然地看着他:“什麽雪萊,我不知道,他只是常叨念這句話,”他說服他,用一種不羁的腔調,“有什麽不一樣呢,你要長卷發,我有,你喜歡金環兒,我也有,你試試就知道了,睡起來是一樣的。”
“別說了,”聆聽者冷下臉,“我和他之間的事,那些掙紮,那些血,不是你一句睡一睡就概括的。”
之後無論皈依者再說什麽,他都不做聲了,兩個人沉默着穿過木門後的窄路,進入圓石室,還是那個過程,簡單喂銀子兩口東西,然後去拓鑰匙,皈依者蹲下來看,火苗下的刻痕燒得發紅:“這是誰刻上去的?”
“不是刻的,”聆聽者把手往上按,嗞地一聲,燒焦了,“是系統設置。”
“不是啊,”皈依者指着那些逐漸冷卻下來的邊角,“這些地方這麽粗糙,代碼不會做得這麽細,肯定是人弄的。”
聆聽者沒聽他的,因為他知道,那不可能。
接着他們去做鑰匙,第二天一早離開聖徒島,馬車出了東閘門,聆聽者把車停在一處隐蔽的窪地,叫皈依者下車:“往東去吧,”他扔給他幾個金幣,“這些錢夠你在世界的中心立足了。”
皈依者不動彈:“我要跟你在一起。”
聆聽者從車轅上下來,站到他面前:“我是去北方。”
“北……”皈依者瞠目結舌,看瘋子似地看他,“你每次進來都不看操作面板的嗎,這裏只有東和西,沒有北!”
“我知道,”聆聽者踢了踢腳邊的石子,“我想看看,‘沒有’的地方長什麽樣。”
皈依者沉默了,半天,仿佛下了老大的決心:“行吧,我跟你去。”
聆聽者翻個白眼:“我不要你,”他沒耐性地敲着車板,“下車,走!”
皈依者笑起來:“我就不走,你能拿我怎麽樣?”他挑釁地瞧着他,多多少少,神态裏有那個人的影子,聆聽者竟然呆呆的,把他摟住了。
皈依者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躊躇着,反手也抱住他:“我就說嘛,幹嘛在一棵樹上吊死,都差不……”
突然,脖子被什麽東西勒了一圈,他想拽,但軀幹被死死抱着,碰不到,想拔刀,也夠不着,喉結處越勒越緊,他徒勞地掙紮,兩手在聆聽者背上一通亂爪,慢慢的,無力地垂下來。
聆聽者松開手,手裏是一條細腰繩,他和皈依者學的,把繩子系回腰間,他看着懷裏的人緩緩滑下去,柔軟地倒在車板上。
這時候他是“他”了,不再是別人,聆聽者坐在“他”旁邊,仔細地描摹每一處細節,摩挲那些頭發,俯下身,在尚帶着餘溫的嘴角上厮磨。
這時苫布底下沙沙的,一只手伸出來,聆聽者放開皈依者握過去,那個人劇烈地打了個顫,一反常态的,沒有馬上鑽出來。
聆聽者覺得不對勁,掀開苫布,托着腋窩抱起他:“怎麽了?”
銀子像是受了很大的驚吓,整個人都在發抖,一開始聆聽者以為他是怕屍體,可不是,一意識到抱着他的是誰,銀子立刻尋求庇護般往他懷裏鑽。
“別怕,慢點,”聆聽者溫柔地捏着他的耳垂,捋他的背脊,“怎麽了?”
銀子當然不會回答,這很奇怪,他一直在籠子裏關着,然後到他的車上,中間沒接觸過任何人、沒發生任何事,怎麽會吓成這樣?
“冷嗎,還是餓了?”聆聽者哄孩子一樣輕搖着他,想讓他放松下來,“我們要去北邊了,一個沒人去過的地方。”
他想起上次銀子轟然燒起的身體,只是一次沒有結果的高潮,卻把他從裏到外化成了灰燼,他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幾乎是一路摟着他,聆聽者趕着車往北,沒走到一天,不同就顯現出來,“北”果然像操作指南說的那樣,是不“存在”的。
所有背景,包括天、雲和樹,都只簡單建了個模,日光由幾根暖黃的線條模拟,從幾何狀的灌木中揪一片葉子,是粗糙的一個菱形,還有小溪,掬起來的是形狀模糊的配布,前後左右難以分辨,因為“北”是未完成的。
這種未完成會讓置身于其中的所有“意識”感到恐懼,聆聽者也不例外,扔掉葉子,他下意識想回去,但理智告訴他,回去,也不過是重複原來的軌跡。
銀子還在哆嗦,聆聽者把車停在一處看起來像是高崗的地方,這裏的數據流已經簡陋得近乎紊亂,車、馬,包括他和銀子,在這種背景下都馬賽克一樣不停閃爍,尤其是身體的邊界,好像随時會消失。
“是不是冷?”聆聽者用忽虛忽實的手探他的額頭,脫下僧袍想給他套上,“還是生病了?”
銀子睜着水色的眼睛,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樣看着他,“啊啊”地向他撒嬌。
聆聽者只好把僧袍放下,去攬着他,能感覺到他背上的肉翅已經長出一點了,真快,一次比一次快,還有那莽撞的欲望,對一個NPC來說,這太過與衆不同:“來,先把袍子套上……”
銀子抱着他的脖子,又伸舌頭來舔他,聆聽者露骨地躲,一雙皺起的眉頭說明了他的厭惡,但銀子不管那麽多,仗着弱小,不依不饒地扒着他,要跟他親熱。
“放……放開!”聆聽者猛地推搡他,這大概是第一次,他對他動了粗,“我跟你說過,不許這樣!”
銀子摔在車底下,可憐巴巴地擡頭看他,聆聽者心軟了,連忙跳下去扶他,一扶,銀子就又黏糊糊的,扒着他不撒手。
“剛才那個長頭發的哥哥,”聆聽者手忙腳亂地拉扯他,“皈依者……”
很奇怪的,一聽到這個名字,銀子立刻扭過頭,像是不願聽,那咬牙切齒的樣子,甚至有幾分……憎恨?
聆聽者驚訝,他從沒見他對什麽東西有這麽明顯的反應:“我和他……我們……”他不知道怎麽形容,輕輕扳着銀子的臉蛋,“他對你很好的,你不記得了,以前有一次我們遇到危險,他背着你來找我……”
銀子突然把臉從他手裏別開,低下頭,像個賭氣的孩子,聆聽者以為他只是吃醋了,笑着去托他的臉,可托起來才發現,那樣一雙兇狠的眼睛,瞳孔驟然收縮,嘴唇也緊抿着,是真真切切的恨。
“怎麽……”他詫異,這時銀子的頭發像是起了靜電,漂浮着,不,不只是漂浮,它們在以一種明顯過快的速度生長,與此同時,他背後的袍子也膨脹起來,聆聽者知道,那是一對翅膀。
“乖……我的銀子,乖……”他哄着他,緩緩把他摟住,銀子是不會反抗他的,果真乖乖任他摸索,服帖地把頭搭在他肩膀上。
聆聽者往他衣服裏探,先是在腰側和肋骨上徐徐地摸,銀子似乎很喜歡,閉着眼拿額頭蹭他的鎖骨,兩條腿也盤上來,圈住他的腰,撅着小屁股往他兩腿中間坐。
這樣明顯的挑逗,聆聽者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對自己有什麽,比如喜歡,可一個編程出來的NPC,有喜歡上角色的可能嗎?
他別扭地揚着下巴:“銀子,我只是摸、摸摸你的後背……”話說到這兒,懷裏那家夥忽然把他的脖子吸住了,用嘴,還有舌頭,側頸偶爾被小小的尖牙戳中,聆聽者打着冷顫,慢慢把手往上、再往上,從乳頭旁擦過,想順着腋窩往後去,就在這時候,銀子脆脆地叫了一聲,接着全身跟着抖動,恍然間,破袍子就從身後乍然碎裂了。
聆聽者怔住,直盯着頭頂那抹奇異的白色,一片壓着一片形狀清晰的羽列,馬賽克一樣模糊閃動的邊緣,龐大、鮮活、有力,掃得高樹頂上的葉子紛紛掉落,擦着眼睫落在聆聽者身上:“你……果然是……”
天使!巨大的翅膀左右翻卷着,帶起涼涼的細風,簾幕般遮蔽下來把兩人裹住,還有那雙淡淡的眸子,那些銀色的發絲,就要被吸引進去,忽然一片樹葉翻轉着飄過眼前,聆聽者一把抓住——上頭有葉脈,甚至連葉邊的鋸齒都是清晰的。
這不正常!他把銀子掀下去,仰頭往上看,就在他們待的這棵“半成品”樹旁,是一棵完美的樹,一棵橡樹!他沖過去,撥開樹下半人高的野草,那些草也是完美的,有些被碾倒了,順着碾壓的痕跡看過去,停着一輛馬車,車下有兩個人,一個張揚着潔白寬大的翅膀,另一個……他瞠目結舌,是“自己”!
陡地,那個“銀子”轉過臉,用一對水色的眼睛看着他,聆聽者被釘在那兒,一動不能動,那是另一個副本?那個副本裏的“銀子”發現他了,這怎麽可能?NPC怎麽能看見不屬于他這個副本的玩家!
驀地想到什麽,他轉身往回跑,他那架馬車旁邊,銀子張着翅膀坐在地上,偏着頭,有要起身的動勢,就那個樣子,他定格在那兒,眼裏沒有一點光,閃動的馬賽克在身體邊緣忽隐忽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