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聖徒島 γ
聆聽者沿着幽深而崎岖的走廊往前走,空氣濕冷,粗麻僧衣蹭得皮膚發癢,在第四個狹小的分岔路口,他右轉。
又“死”了一回。雖然只是游戲,但死去的感受是真實的,臨死前的窒息、瞳孔擴散那一瞬的解脫、最終陷進去的無垠黑暗,他真切地經歷了不知道多少遍。
聽過告解者的秘密,他回屋藏好金子去餐堂,早禱依然是《以色列人要求立王》,坐在聖餐櫃前的小板凳上,他開始注意到一些以前忽視了的細節,比如正和告解者低聲說話的是苦行者和禁欲者,再比如皈依者倚着的那根立柱,旁邊斜靠着一把鑲銀的細弓,讓人不禁想起身世顯赫的持弓者。
等着分面包的間歇,修士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他站起來,往人群當中走。
皈依者在人群另一頭,那個傲慢的異教徒,黑頭發彎彎曲曲,被晨風一吹,缥缈得像是要融化在日光裏,他見過他殺人,獅子一樣兇猛,山鷹一樣利落,為什麽眼下看起來卻有點不安呢?
就是這個時候,皈依者往這邊瞄了一眼,輕輕的一眼,馬上移開,那樣子……像是在等待什麽一樣。
聆聽者不禁去注視,注視他故作倨傲卻微微眨動的睫毛,他似乎知道自己正被注視着,于是越發不安——這讓聆聽者不得不猜測,他是在等自己。
可是,他要失望了。
離着五六步遠的時候,聆聽者側身一轉,往旁邊去了,撥開微有些駝背的苦行者,撥開層層疊疊的修士兄弟,那兒有一個長着藍眼睛的孩子,十一二歲,鼻梁兩側滿是雀斑,棕色的卷發一團一團墜在額頭上,是領經班的虔敬者。
“兄弟。”他叫那孩子,像之前無數次叫皈依者那樣。
虔敬者有些意外,朝他禮貌地點了點頭。
“聽人說,你經書背得很熟?”聆聽者不時往周圍看,只是出于謹慎,卻意外看到人群外皈依者的眼睛,那樣精神,那樣漂亮,恨恨地把他瞪着。
“沒有我不熟悉的經典。”虔敬者驕傲地說。
聆聽者被瞪得有些茫然,遲疑地回過頭,輕聲懇求:“我需要你的知識。”
“哦?”虔敬者笑起來,很高興,很有些沾沾自喜。
“今天入夜,”聆聽者彎下腰,就着他的小耳朵,“聖徒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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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狡猾地轉了轉眼睛,老成地抱起胳膊:“那我知識的價值呢?”
“當然,”聆聽者從袖子裏摸出一枚金幣,悄悄滑進他細小的手裏,“只有黃金可與知識等價。”
虔敬者把笑意斂起來,小手插進僧袍巨大的袖口,仿佛什麽也沒發生一樣,緩緩地和他擦身而過。
從餐堂出來,聆聽者故意走得很慢,等着,等弄火者撣着身上的面包屑走到他前面,他跟上去,綴着他往煙熏火燎的鐵匠棚子走。
聖徒島上只有這一個鐵匠,許多人願意拿一卷絲線一把甜豆來換一根釘子,所以鐵匠棚的日子很紅火,聆聽者小心地和他保持着距離,想着要找一個什麽契機上去搭話,沒想到弄火者卻停下來,頭也不回地問:“你要跟到什麽時候?”
刀子似的語氣。
聆聽者吓了一跳,随即意識到這家夥和上一個大不一樣:“兄弟,”他直說了,“我有個買賣。”
弄火者偏過頭,用陰測測的餘光把他瞟着,稍一瞪:“滾。”
聆聽者沒走開,而是搶上一步:“要是看守者來找你,你也讓他滾嗎?”
弄火者皺了皺眉頭,轉過身:“你怎麽知道……”他小心翼翼的,“我和他好?”
聆聽者啞然,他并不知道他們是哪種“好”,空張了張嘴,他接着說:“上、上一次我們是一夥的,你、我,還有看守者,我們在找一個秘……”
“那又怎麽樣,”弄火者打斷他,“那是上一次,再說了,”他朝聆聽者靠過來,篤定地看着他,“你們失敗了。”
聆聽者驚訝地漲紅了臉。
弄火者笑起來:“要是成功了,你不會又來找我。”
聆聽者急切地說:“我們會成功的,已經很接近了,說不定這一次就……”
弄火者擡起胳膊,做了個“停”的手勢:“何必那麽認真呢,兄弟,這只是個……”“游戲”兩個字他沒說出口,垂下眼睛,他搖了搖頭,“我們到這兒來,不過是為了逃避,幹嘛逼自己,得過且過吧。”
聆聽者一把握住他的膀子:“你就這麽過?”他拽了拽他破爛寒酸的僧袍,“乞丐似地窩在這個棺材似的修道院?”
弄火者的目光游移起來:“也許這個聖徒島壓根就沒有‘外面’。”
“不出去看看怎麽知道,”聆聽者極近地望進他的眼睛,“帶着看守者。”
弄火者有些動心了,認真地打量他:“還有誰?”
“虔敬者,”聆聽者到口袋裏去給他掏金幣,“我們仨,現在還缺一個主力輸出。”
“主力輸出”,好多年沒聽過這種說法了,弄火者忍不住笑:“真他媽是讓你帶到溝裏去了!”他掂着金幣問,“什麽時候,哪兒見?”
“入夜,聖徒墓,”聆聽者松開他的膀子,重重拍了拍,“我去找持弓者。”
“別找那家夥。”弄火者突然說。
聆聽者挑眉:“為什麽?”
“那家夥不地道,”弄火者含混地說,似乎有點難以啓齒,“在聖徒墓背後那片小樹林,有棵枯死的栗子樹,在那後頭,我看見……”
聆聽者轉開目光,他知道他要說什麽。
“對方是誰我不能說,”弄火者顯得很不齒,“他脅迫他,用一小撮什麽東西,”他忽然指了指聆聽者的腦袋,“哎,和你的頭發很像。”
聆聽者愣愣看着他。
“那種人,”弄火者狠狠往地上啐一口,“你要是找他,我就退出。”
聆聽者遲滞地點了點頭,返身要走,弄火者把他叫住:“為什麽不找那個人呢,”他單手虛握着,在胸前比了比,像是把一柄長劍攥在手中,“那個貴族。”
聆聽者知道他說的是誰,揮一揮手,走了。
上午的抄寫室沒什麽人,難得有微弱的陽光漫灑在南窗外,有一點樹影婆娑的意思,窗下坐着一個頭發整潔的修士,羽毛筆沙沙的,在羊皮紙上用花體字寫着什麽。
“兄弟。”聆聽者站在他身後。
仗劍者停筆,半轉過頭,從那張逆光的側臉上看得出他極英俊,有希臘雕塑般古典寧靜的韻味:“聆聽者,”他認得他,扭過身,“經常聽人提起你。”
聆聽者驚訝于他的親和,還有安靜文雅的氣質,他往抄寫臺周圍打量,在層疊的經書上看見他那把重劍——真希望那是一把殺人的劍:“可以近些和您說話嗎?”
仗劍者仰視他,直爽地說:“當然。”
于是聆聽者靠上去,恭敬地站在旁邊,附身到他耳畔,輕輕的,把來意說了。
許久,仗劍者也沒表态,聆聽者有些焦躁地等,忽然,那貴族随手拉了他袖子一把:“可以啊,”他微笑着,“但有個條件,”聆聽者盯着他,在他貌似溫和的眸子裏看見了某種凜冽的東西,“替我殺了肮髒的異教徒。”
“異教徒……您是指?”
仗劍者理所當然地答:“皈依者啊,還有誰。”
聆聽者不解:“為什麽?”
仗劍者露出一副可笑的表情:“殺異教徒哪有什麽為什麽,”他站起來,身量高挑,脖頸扭動的角度很高雅,“那種髒東西怎麽可以出現在主的修道院,況且他很淫亂,許多兄弟都被他引誘了,你不知道?”
聆聽者沉默了一陣,然後問:“你為什麽不自己幹?”
“我?”仗劍者像聽了什麽笑話似的,閑閑擺弄着筆杆上的羽毛,“他不配。”
聆聽者不喜歡這個人,不知道這是角色性格還是他本人的性格,總之叫人無法信任:“我怎麽殺得了他,他那把彎刀!”
“你可以的,”仗劍者像看什麽稀奇的東西一樣,從頭到腳把他掃視一遍,“皈依者一直在打聽你,看來對你很有興趣。”
興趣。聆聽者不知道怎麽理解這個詞,但仗劍者幫他理解了:“你可以引誘他,等他對你……”
“等等,”聆聽者制止他說下去,一開始對他的那點尊敬已經蕩然無存,“我就問你,去聖徒墓,你幹不幹?”
“幹哪,”仗劍者松開那一小片羽毛,輕柔地說,“等你殺掉皈依者。”
聆聽者憎惡地瞪着他,瞪着,瞪着,瞪得某種情緒好像就要爆發,忽然洩了氣:“那算了,”他禮貌地說,笑笑,一欠身,“再見。”
他拂袖而去,沒看仗劍者的表情,也不屑去猜想,從抄寫室出來,陽光紗幕一樣罩在眉骨上,他快步踏下石階,正覺得憤憤,後頭有人叫:“喂!”
他猛地一回頭,參差的樹影下走出來一個人,黑頭發貓兒眼,鼻骨上一顆小黑痣,是皈依者。
聆聽者低下頭,沒說話,皈依者慢慢走近來,猶豫的樣子不大像他:“為什麽不找我,”他問,聲音刻板得有些不自然,“早上,在餐堂。”
聆聽者肚子裏有一股氣,這時候發出來:“我為什麽要找你?”
皈依者的臉僵了僵,但他是傲慢的,不會因為這點挑釁就跳腳,睫毛輕而快地扇動了兩下,他豔麗地嘲諷:“不找我,你找誰!”
聆聽者覺得他可憐,冷笑着,很不當回事地說:“這一局不用你了,”他直視着他,“去等下一個聆聽者吧。”
皈依者有點繃不住,眉宇間有怒意:“下一個?”
“你有無數個聆聽者,就像我有無數個皈依者一樣,”聆聽者淡淡地說,“我認不出你是哪個,你也認不出我,沒有誰非誰不行。”
這時候,有些不合時宜的,皈依者脫口而出:“你是我的第一個。”
聆聽者瞠目,用一種說不上是懷疑還是審視的目光看着他,皈依者表面上仍高傲着,漂亮地揚着下巴,但那臉上的表情卻有些卑微:“而且你說的不對,”他嘀咕,“不是每個聆聽者都和你一樣。”
“你……是哪個?”
皈依者惑人的眼睛一動,終于看向他,一看,那倔強的傲慢就沒有了:“你跟我說過家、真主和夢,”他停下來,後悔了似的,“還是你對每個皈依者都說過?”
聆聽者認出他了,這時太陽朝南移動,暧昧的光線打到眼睛裏,叫人刺癢:“不,只對你說過……”
皈依者有點扭捏,又有那麽點理直氣壯:“我一眼就認出你了,”很傲氣的,他說,“眼神、步态、神情,和別人都不一樣。”
聆聽者喉嚨發緊,點了點頭。
他就一點都沒認出他來嗎?不是的,他只是沒把這個人放在心上。
“能找到你,”皈依者向他靠近,吞了吞喉結,“很不容易。”
找?聆聽者不可置信地別過頭,不願看他:“你玩你的,找我幹什麽。”
皈依者被噎住了,一下子沒說出話來,聆聽者又諷刺他:“還是說你是只剛破殼的鳥,頭一眼看見的是我,我就得給你當媽?”
皈依者被激怒了,咬着牙齒瞪他:“我‘死’了一次又一次,那滋味你知道,不是來聽你挖苦的!”
“那就別聽啊,”聆聽者有意和他拉開距離,高高揚起手,“去走你的路!”
皈依者眼睛紅了,但沒有動,很顯然,他不想走:“上一次在衣缽窖,我以為我們是一起的,你卻把我扔下,自己……”
“那是你的上一次,”聆聽者糾正他,毫不留情,“你只是個過客,我不會在一個過客身上費心思。”
皈依者梗着脖子,兩眼直盯着地面,他沒發怒,也沒争辯,而是克制地,輕聲說:“我要入夥。”
“不可能。”聆聽者拒絕。
皈依者抽動着眉頭,膽怯地瞥他一眼:“為什麽?”
聆聽者沒馬上回答,想了又想,才說:“也許就是‘皈依者’在擋我的路。”
皈依者不明白,疑惑地看着他,鼻骨上的小痣随着肌肉微微抽動,叫人心疼,聆聽者嘆一口氣:“每一次我都找皈依者,可每一次都失敗,”說這話時,他是坦率的,“我覺得我該換一換隊友了。”
“你可以換,”皈依者急切地說,“多幾個人沒關……”
聆聽者低下頭:“我是不想要你。”
皈依者明白了,明白得不能再明白,可就是硬撐着,不願意說一個“好”。
晚禱的時候,聆聽者覺得仗劍者總是盯着自己。
大夥誦的是《尼希米記》,在一片“我的神啊,求你紀念我,施恩與我”的禱告聲中,這一天結束了,聆聽者随着大隊往外走,剛要下臺階,仗劍者從後頭跟上來,摟住他的肩膀,微笑着,和氣地說:“兄弟,你出賣我了?”
聆聽者停住腳,皺着眉凝視他,修士們不斷擦着他們過去,有幾個回頭大聲抱怨,仗劍者不讓路,也不讓聆聽者讓:“我看見了,從抄寫室的窗戶。”
他指的是他和皈依者,聆聽者覺得可笑:“我和他說話,就是出賣你了?”
“你不接受我的條件,”仗劍者見他鬥篷的帽兜裏落着灰塵,幫他拍了拍,“又那麽親密地和他說話,我只能這麽理解,不是嗎?”
親密?聆聽者不喜歡這個詞兒:“我告訴他,圖什麽?”
“也許……”仗劍者把拇指插進食指和中指之間給他看,“你想和他睡一覺?”
聆聽者搡開他,跨步要走,仗劍者重新用胳膊把他箍住,死死鉗着:“你信不信,我弄死你!”
他聲音很小,小得聆聽者都聽不大清:“來呀,我不怕,”他同樣小聲回敬他,用灰藍色的眼睛和他對峙,“要死,我們一起啊!”
他們旗鼓相當,仗劍者箍得有些吃力:“你知道了我的秘密。”
聆聽者毫不示弱:“你也知道我的。”
他指的是聖徒墓,仗劍者承認,他們是互不虧欠的,慢慢地,他放松力道,聆聽者随着他放松,驀地,仗劍者笑了:“你那個什麽聖徒墓,我開始有點興趣了。”
這時候後頭撞了一下,他倆趔趄着跳下臺階,回頭看,是金色頭發、胸前佩着誇張寶石珠鏈的持弓者:“兄弟,”他叫仗劍者,“你怎麽跟個下等人混在一起?”
他身後一閃,皈依者走出來,看見聆聽者和仗劍者,倏地睜大了眼睛,持弓者連忙去攬他,攬住了,像個加了冕的國王一樣,從他們身邊掠過。
走出好遠,皈依者還在往這邊看着。
仗劍者和聆聽者一起去的聖徒墓,到的時候,虔敬者和弄火者已經在等了,天上一彎新月,高高吊在“國王”墓上空,漫天是璀璨的星,把黑沉沉的大地壓得扁平。
聆聽者朝南一指:“最小那一座。”
他們一行四個先後進入墓門,新紮的火把燒得很旺,整條墓道都被點亮了,兩側的浮雕清晰凸顯,随着火焰的光,活了似地變換光影。
“是馬克西米利安大公為聖徒封聖,”仗劍者解讀着浮雕的含義,“奇怪,這座墓的聖徒是個女人?”
聆聽者厭煩地瞥他一眼:“你不是不來麽?”
仗劍者一愣,笑起來:“有點好奇,來看看。”
聆聽者執着火把擦過他,前頭就是那條長長的黑路了,他站在路口,迎着不知從何而來的涼風:“謎底就在這下頭。”
其他人靠過來,高高舉起火把:“這麽深的洞,怎麽挖出來的?”
“挖什麽挖,”弄火者翻個白眼,“都他媽是代碼。”
他們往下走,聽着陰風撕扯火焰的聲音,大概走了四五百步,三拱廊到了,聆聽者叫虔敬者到前頭,指給他那三句話:“該進哪扇門?”
虔敬者只看了一眼,就給出答案:“只有左邊那句是聖訓,其他兩句都是錯的。”
聆聽者詫異:“錯……的?”
“中間那句,‘天國又好比一個人要往外國去’,後頭應該是‘就叫了仆人來,把他的家業交給他們’,”虔敬者用一把孩童的聲音,擲地有聲地說,“右邊那句則是‘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
這說明,聆聽者沉思,上一次皈依者走上了正确的路,也就是說在那個世界,他已經拿到東西了……
“進嗎?”仗劍者催促,聆聽者恍然看一看他:“當然。”
他們聚成一團往裏走,裏頭更冷、更黑,火把的光被壓得只有一點點,即使就這麽一丁點,也足以讓人看見牆上的壁畫了,那粗野的、像是用什麽動物的血液繪成的,畫的是馬克西米利安大公強迫少女委身于她而遭到拒絕的故事。
“這有點不對勁兒。”仗劍者說。
“怎麽?”聆聽者問。
“這些畫……”仗劍者指給他看,随着他們不斷深入,那些畫變得猙獰可怕,馬克西米利安大公強奸了少女,因為仍沒得到少女的芳心,他下令斬斷她的手指、腳趾,“和外面的浮雕故事完全相反。”
“女人懷孕了,”弄火者追着那些畫看,“馬克西米利安大公聘請工匠做了一個沒有門的鐵籠,把她關進去,直到……”
“活活餓死!”虔敬者瞪大了眼睛,他們已經來到壁畫的末端,“然後……就在她的墓地上,建起了這個聖徒島。”
“門!”突然,仗劍者說,所有人都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在那兒,在黑路的終點,有一扇老木門,門上包着腐爛的羊皮,微微發臭。
“裏面……”弄火者一副驚懼的樣子,“會是關在籠子中的屍體嗎?”
沒有手指、腳趾,大着肚子的女人屍體?聆聽者搖頭,籠子裏應該是一個活物,一件銀色的稀世珍寶。
“好了,別猜了,”仗劍者拔出他那把重劍,頂在門上,莽撞地往裏一推:“看看不就知……”
猛地,一塊鐵板從門楣上飛下來,不過是一剎那的事,聆聽者他們還什麽都沒看清,仗劍者的腦袋就嗖地一下,從他們腳邊滾過去。
血泊在黑暗中蔓延開來,聆聽者随即去看虔敬者,那孩子吓得貼在牆上:“真、真的,”他哆嗦,“只有這條拱廊上的聖訓是對的!”
聆聽者又去看那扇門,木門靜靜地關着,卻像張着血盆大口:“你們往兩邊靠。”
他要向前走,被弄火者攔住:“算了,沒必要……”
聆聽者拂開他的手,站到門前,仔細地觀察,這扇門有門框,也有把手,唯獨沒有門軸,他蹙眉:“不夠亮,火把!”
弄火者和虔敬者蹭着牆,把火豎到他眼前,在耀目的火光中,他看清楚了,這并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個僞裝成門扇的機關。
學着仗劍者的樣子,他輕輕往門上壓,一壓,門楣上就有一片什麽金屬微微探出來,正是這東西,削掉了仗劍者的腦袋。
“走吧,”他慢慢放松壓門的力道,眼看着那片殺人的鐵板随之縮回,“這條路到頭了。”
“聖訓只是個障眼法,”虔敬者憎惡地說,“有意把我們引到這條拱廊裏殺掉!”
“沒關系,”聆聽者拍了拍他的窄肩,返身往外走,“我們還有兩次機會。”
“那仗劍者怎麽辦?”弄火者蹲在那具無頭屍邊。
“沒辦法,”聆聽者停都不停,“他出局了。”
他們退回到拱廊入口,三只巨大的天使向他們張開懷抱,聆聽者上次走的是中間,而且死在那兒了,這次他盯着那個漆黑的洞口,遲疑地踏出一步。
“走右邊怎麽樣?”弄火者忽然說。
“為什麽是右邊?”聆聽者問。
“正确答案一般都不是中間那個,”弄火者認真地看着他,“怎麽說呢,感覺太正了。”
虔敬者也把目光投過來:“可這個設計者很鬼,他會用聖訓把我們引到左邊,也會故意把謎底設在中間。”
“右邊,”聆聽者斷然做了決定,“先去右邊。”
“等等,”虔敬者想争取:“我覺得……”
“我去過中間。”聆聽者看都沒看他,徑直朝右走去,不用他往下說,虔敬者和弄火者都明白,他在那兒死過。
右邊的拱廊和左邊一樣,牆上是用血液畫成的壁畫,同一個內容,仔細看的話,連最微小的細節都相同。
“複制粘貼的。”弄火者嫌棄,拿火把在漆黑的墓道裏左右揮動,很快,他們看到了一扇門,和左邊拱廊裏那扇一模一樣,爛木頭裹着臭羊皮,巋然擋在面前。
“怎麽辦?”虔敬者顯得緊張,弄火者也是,驚恐地瞪着那門:“這複制粘貼得也太過分了……”
聆聽者已經走上去,站在門底下朝他們招手,是要火。
弄火者立刻把火往上遞,借着那撲朔的光,聆聽者在雕花門框細小的縫隙裏看見了鐵制門軸:“這門是真的。”
弄火者要往裏推,被聆聽者擋住,像剛才試門一樣,他輕輕往門上壓,壓了幾次,都沒動靜:“你們讓開,”他握住冰涼的金屬把手,“不走運的話,咱們下一局見!”
他推門了,猛地一下,陰風挾着濃重的黴味沖進鼻腔,有一瞬,他們不約而同打了個寒戰,那是準備迎接死亡,可并沒有刀子似的鐵板飛出來,也沒有箭啊斧啊一類的機關,只是一扇洞開的門,通往更深處的黑暗。
“成……成了!”虔敬者不敢置信地喊。
聆聽者臉上露出笑容,寵孩子似地揉了揉他蓬松的腦袋,朝弄火者打個手勢,他們往裏走。
裏頭只有黑,他們仨像是失去了時間和方向,行屍走肉地穿行在黑暗中,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得膝蓋都有點疼了,聆聽者沒精打采的,一腦袋撞上了什麽東西,他舉起火把一看,是牆,再往兩旁照,是一整面牆——這條拱廊是個死胡同!
弄火者從後頭上來,扔下火把,兩手在牆上亂拍亂捶:“操,又錯了!”
聆聽者站在那兒,疲憊地垂下頭:“先走吧,”他撿起火把,“天快亮了,晚上再來。”
轉回身,看虔敬者在幾步外舉着火,他勉強牽了牽嘴角:“聽你的好了。”
虔敬者像個真正的孩子那樣朝他笑:“不在這兒就在中間嘛,”他把小手伸到耳畔,“晚上來拿就是了。”
聆聽者掩不住笑,向他走去,擦身時和他輕輕擊掌。
早禱結束,吃完面包,聆聽者去告解室收拾包袱,晚上拿到東西就得連夜走,燧石、刀子、水袋,他早都備好了,這時候檢查一遍,正一樣樣翻看,外頭傳來腳步聲,他停下,機警地把包袱藏進牆角的雜物堆,随手抓一柄笤帚,作出打掃的樣子。
霍地,門被推開,進來的是祭司長的兩個心腹:“聆聽者,”他們命令,“祭司長叫你。”
他乖乖随他們去,去的餐堂,在挂聖餐櫃的小隔間裏,祭司長坐在那兒,身邊是幾個有資歷的道友,對面是一把空椅子。
這場面似曾相識,聆聽者吞一口唾沫,椅子那裏曾跪着指甲裏有泥的喑啞者。
“我的長者,”他塌着肩膀向祭司長走去,跪伏在他腳邊,順從地親吻他整潔發亮的袍子,“您叫我。”
“起來吧,孩子,”祭司長很慈祥,拍一拍他的胳膊,“仗劍者不見了。”
聆聽者迷惑地問:“什麽時候的事?”
“早禱他沒出現,”祭司長漫不經心地擦拭指甲,“這很不尋常,”他指了指心腹們,“他們去找了,哪兒都沒有。”
“早禱到現在才一個多鐘頭,也許……”
“有人看見你昨天和他在一起,”祭司長收起指甲,手握成拳,“下晚禱的時候。”
聆聽者啞口:“我、我……是和他說了兩句話,可……”他顯得很慌張,“說完我們就各自回去了!”
一個心腹上來問:“要打嗎?”
毫不猶豫的,祭司長點頭:“去拎水和老荊條來。”
發生在喑啞者身上的事馬上要降臨到他頭上了!聆聽者慘白着臉被這些人扒掉僧袍,頭朝下摁在椅子上,辦事的人很快,沒多一會兒就聽見荊條沾水的聲音,然後啪地一響,背後霎時麻了,接着是火辣辣的灼燒感,和越來越刺骨的疼痛。
“上帝啊!”聆聽者慘叫,這一嗓子還沒過去,新的一鞭又抽下來,後背的皮肉很快裂開,濕漉漉流到腰上的是血。
“仗劍者呢!”他們問,聆聽者強忍着不認,十幾二十鞭子下去,小隔間的門被從外推開,跑進來的人說:“全搜過了,聆聽者屋裏沒什麽,從仗劍者枕頭底下找到這個!”
聆聽者扭頭去看,是一個羊皮本,鑲着精美的銅乳釘,祭司長接過去,翻了翻,叫抽鞭子的人住手:“仗劍者在這裏記了,如果有一天他遭遇不幸,可懷疑的罪人是——”
不,聆聽者幾乎可以猜到那個名字,那不是真相!
“皈依者,”祭司長唰地合上本子,冷着聲音下令,“帶他來!”
聆聽者的嘴巴被他們用布條封住,其實不用這麽麻煩的,他能透露什麽呢,馬上就要找到夢寐以求的東西,馬上就能離開這裏,沒什麽人值得他去涉險。
沒多久,皈依者到了,一進屋,看見血淋淋的聆聽者,他下意識要去握刀,祭司長注意到,急切而和緩地說:“仗劍者不見了。”
皈依者握刀的手頓住,恍然看了看聆聽者,又看了看祭司長,把眼一眨,他豔麗地笑:“哦,是我幹的。”
聆聽者驚詫地回頭,瞪傻瓜似地瞪着他。
夜了,遠遠能看見“國王”墓前臨時支起的木架子上吊着一個人,大頭朝下,随着一陣陣夜風來回擺動。
“是皈依者,”弄火者說,他跟在聆聽者後頭,往草叢裏啐了口唾沫,“他夠倒黴的,替我們背了這麽大一個黑鍋。”
聆聽者沒出聲,虔敬者又說:“要不要割了他?”
聆聽者朝他看一眼,那孩子睜着兩只天真的藍眼睛:“他為了活,明早萬一跟祭司長的人說,夜裏看見了我們……”
“那時候我們早跑了。”
虔敬者認真地看着他:“一晚上,我們跑不遠的。”
說着,他們來到木架子底下,皈依者死了似地随風緩緩地蕩,聆聽者往上看,那雙腳用粗麻繩吊着,腳腕子細得好像馬上就要折斷。
“已經過了十二個小時,”弄火者往女聖徒墓拐,“他不行了。”
聆聽者沒有動,靜靜站了一陣,放下包袱,從裏頭翻出一把沒有柄的老剃刀:“喂,來扛我一把。”
“不是吧,”弄火者訝異歸訝異,還是回來扛他,扛起來等他把繩子割斷,他抱住皈依者,小心放在地上,“拖到僻靜的地方?”
聆聽者蹲下來,握了握皈依者的手,拉起胳膊把他往背上背:“帶他一起走。”
虔敬者一把抓住皈依者的僧袍下擺,使勁往下拽:“帶着他,我們全得玩完!”
聆聽者很執拗,背着個大的拖着個小的,硬是蹭進了墓門,虔敬者沒辦法,只好說:“那我們約定個再回來的時間!”
弄火者點起火,聆聽者在雲霞一樣金紅色的火光裏回過頭:“幹什麽用?”
“帶着個累贅,我們很可能出不去,”虔敬者給他分析,“即使出去了,外頭什麽情況也不清楚,萬一死了,我們同一個時間再進來,分到一起的幾率更大。”
他說的沒錯,聆聽者于是說:“我要休息一下,也要适當恢複肌肉,一般每隔四十八小時進游戲。”
虔敬者想了想:“好,四十八個小時整,精确到分鐘。”
他們走向墓道,這回的目标很明确,弄火者舉着火把開路,中間是虔敬者,聆聽者在末尾斷後,他走一走就颠一颠背上的人,生怕那家夥不知不覺死過去,有那麽一兩回,他覺得背上的人動了,不是動胳膊動腿那種動,而是微微的,把脖子扭起來,臉從帽兜上滑下去,貼到他的頸彎處。
脖子上一熱,聆聽者打了個抖,仿佛是皈依者的嘴唇,他又不好确定:“醒了嗎?”
後頭沒有回答,不知道是敏感還是什麽,他總覺得背上那個蠢動沒有停止,輕輕的,悄悄的,讓他渾身癢癢。
拱廊到了,中間的入口處寫着:天國又好比一個人要往外國去,但那日子、那時辰,沒有人知道,他們大步走進去,搖着火把,攪動起那片黑暗。
這次沒走很久,木門就出現了,和左、右拱廊的一樣,包着一層爛羊皮,弄火者和虔敬者不約而同往兩旁退下,把聆聽者讓出來,由他來開啓這最後的秘密。
聆聽者應該放下皈依者的,但他沒舍得,說舍得似乎不大準确,是沒忍心。
他背着那個軟綿綿的異教徒,一側肩膀頂到門上,心裏多少有些激動,畢竟是找了那麽久的東西,也因為激動,他疏忽了,用力往前一頂,眨眼之間,一片鐵板從門楣上飛下來,霍地削斷了他的脖子。
虔敬者驚叫一聲,立刻撲上去,跪在血泊裏翻他的包袱,找到剛才割繩子那把老剃刀,他二話不說,狠狠捅進咽喉,嘴巴冒出幾個血泡,倒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