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聖徒島 β (1)
沿着幽深而崎岖的走廊,他往前走。牆是石牆,油黑發亮,因為濕冷,總像是結着一層霜,石縫裏有暗綠的青苔,被燈槽裏微弱的火光照着,滴下細小的露水。
從每一面牆,從石牆的每一處縫隙,傳來起伏的唱詩聲,還有連綿的彌撒:凡外腎受傷的,或被閹割的,不可入耶和華的會……
他提着一袋銀器,粗麻僧衣磨得皮膚發癢,他抻一抻衣領,無論來過多少次,這逼真的觸感都讓他驚訝。
在第四個狹小的分岔路口,他右轉。前頭是小石室,他知道告解者正等在裏頭,許多遍了,他聽那家夥忏悔他渎神的淫行。
“兄弟。”果然,告解者從地上站起來,走向他,聆聽者懶得和他說話,徑直拉開告解室的門,鑽進去。對這個小屋,他總是充滿好奇,因為這是故事開始的地方,也許在某片木板上、在某個錯落的縫隙裏,就有他尚未發現的秘密。
眼前是一把破椅子,栽歪着快散架了,頭頂木板的斜叉上挂着一條紅披帛,他拽下來,隔着雕花木板問:“你犯了什麽罪?”
回答一如既往,是圍繞着皈依者,那個長着貓兒眼的異教徒,在基督徒東征的第三次聖戰中,他整個家族在耶路撒冷被俘,為了活命,這小子卑劣地改奉了天主,遠遠地被送到聖徒島來。
“他左邊乳頭上穿了一個金環,指甲蓋那麽大,有阿拉伯的卷草圖案……”
聆聽者皺眉,告解者上一次說的是,他左邊乳頭上“有”一個金環,微小的差別,但他沒放過:“你再說一遍。”
“他左邊乳頭上穿了一個金環,”告解者有些不明所以,“怎麽了?”
聆聽者搖頭:“殘損或裝飾身體是違反院規的。”
告解者還想往下說,聆聽者打斷他:“你昨天這個時候,在做什麽?”
告解者稍稍沉默,然後反問:“這和忏悔有關嗎?”
不,沒有關系,聆聽者只是猜測,也許告解者和他一樣是“活”的,他也有他的任務,和繁複的故事線。
從告解室出來,他揣着那袋金幣回自己的屋子,屋脊低矮,常年照不到陽光,告解者是否是“活”的這個疑問他不會記錄,因為記也沒用,下次再來時,這裏什麽都不會留下。
他說過的那些話、挖過的那些土,一切痕跡,都會歸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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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收拾收拾,他去餐堂,今天早禱的內容是《以色列人要求立王》,聖餐櫃隔間的門用小板凳抵着,他規矩地坐在上頭,嘴裏念着“自從我領他們出埃及到如今”,眼睛卻在死氣沉沉的人群中逡巡,皈依者坐在很靠後的角落裏,告解者和禁欲者、苦行者挨着,喑啞者端着面包盆等在餐堂門口,臺上是祭司長,閉着一雙老眼,像睡着了。
差不多有一刻鐘,早禱才結束,修士們離開座位,等面包的功夫,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聆聽者向皈依者走去,那家夥一個人靠着立柱,波浪的卷發多情的眼,熠熠發光的,放肆地豔麗着。
“兄弟。”聆聽者叫他,他知道他不是上一個“皈依者”,從他站着的樣子,他就知道。
皈依者轉過頭,傲慢地看了看他,又轉回去,沒有理。
“我們過去沒說過話,”聆聽者嘟囔,“你可能……”
皈依者毫不客氣地走開了,厭煩似的,踱到下一根立柱去站,聆聽者跟着他,像條拖舌頭的哈巴狗:“我有筆買賣……”
皈依者不聽他廢話:“我不陪人睡覺。”
“不,”聆聽者有些臉紅,壓低了聲音,“是請你殺人。”
皈依者終于拿正眼看他了,很感興趣似的:“給多少?”
這時候喑啞者開始分面包了,修士們排起長隊,聆聽者趁機湊近到他耳邊:“一千個金幣!”
聆聽者領着皈依者,敲開石板屋的門,門縫裏露出看守者的瘦臉,一句話也沒有問,他讓他們進去。
屋裏有一張床和供奉着聖像的壁龛,除此之外,到處擺着手工木雕,大大小小,有些很傳神,聆聽者不禁問:“你做的?”
“一點小興趣。”看守者提着燈,朝黃銅門走去。
“這有什麽意義,我是說,他們反正都……”
“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意義嗎?”說着,看守者俯下身,要去掀黃銅門。
“等等,”聆聽者顯得緊張,“你不先問問我們嗎?”
“彼此心知肚明的,不用廢話了吧。”看守者推開白蠟燭,那道門甚至沒上鎖,他掀開它,黴味和刺骨的潮氣撲面而來。
聆聽者沒有動:“這不符合規則,”他朝四周看,好像那裏有什麽盯着一樣,“我們得按照故事線來,否則……”
“否則什麽?”看守者蹲在漆黑的洞口旁,“他們能把你怎麽樣?”
聆聽者一霎啞然,皈依者從後頭撞了他一下,走到前面:“行了,別廢話了,東西在下面?”
看守者和聆聽者對視一眼,沒有說話,皈依者擅自奪過油燈,哈腰鑽進地洞,很快,就聽見他在底下喊:“這他媽得自己挖呀!”
兩把鍬立在黃銅門邊的牆角,聆聽者看見了:“勞煩幫我們找個可靠的人。”
“兩個人還不夠?”
“那家夥的手……”
話沒說完,皈依者的喊聲又傳上來:“老子可不動手,說好了找我殺人,我不管挖坑!”
“別找喑啞者。”聆聽者補充。
看守者顯然吃了一驚,這正是他想提議的人,一轉念,他明白了:“你是我碰到的聆聽者裏走得最遠的,”他慚愧地笑笑,“其他人早放棄了,比如我。”
聆聽者沒說什麽,可能有點害羞,他從牆角抄起鍬,欠身鑽進衣缽窖。
皈依者已經把火點上了,朦胧的光暈中,他看起來美極了,那頭長發,像給黑緞子鑲上了金邊,奢華奪目的,隐約能聞見乳香的氣息,可聆聽者早看慣了,他挽起袖子,随便找了個角落,開始鏟土。
“喂,”皈依者懶洋洋叫他,“你不是第一次了吧?”
“什麽?”聆聽者頭也不擡。
皈依者湊過來,慣拿刀的細手輕輕搭着他的肩膀:“像佃農似地翻這點破土。”
聆聽者沒回答,但停下來,盯着他的手,眼神不像着迷,倒像是介意。
皈依者讪讪的,挪開了:“你和別人不太一樣,”他随手一翻,掌心上那道傷露出來,聆聽者看見,盯了一眼,皈依者發現了,立刻熱絡地說,“頭一次玩‘皈依者’,試了試刀,不小心傷了。”
明明是告解者弄傷的。聆聽者點點頭,沒戳穿。
皈依者看他不冷不熱的,哼一聲走開了,可眼睛往這邊瞄着,半天繞不開。聆聽者刨了兩下土,不知怎麽的,耳朵上莫名一熱,他急躁地撸了一把,一種似有若無的麻癢,讓他想起一個人。
一個過客,他對自己說,也許再不會相遇了。
遇到了,可能也認不出。
這時頭上的黃銅門響,是看守者,領着一個粗壯的大塊頭下來,那家夥肩膀很寬,僧袍皺巴巴的,有煙熏的痕跡——是弄火者,聖徒島上的鐵匠。
“一天一個金幣。”聆聽者開價。
“幹了。”弄火者解開鬥篷扔給看守者,躍躍欲試。
聆聽者還有條件:“不能留指甲。”
弄火者把粗短的指頭伸給他看:“打鐵活兒重,指甲養不長。”
聆聽者點點頭,把另一把鍬踢到他腳邊:“每次幹完,記得洗手。”
天要亮了,皈依者和弄火者先爬出黃銅門,看守者給舀了水,正要喝,有人敲門。
他們幾個一驚,瞪着眼,互相看着。
“誰?”看守者問。
“嗚、嗚嗚!”是喑啞者,半明半暗的晨光裏,不知所雲的嗚咽聽起來格外駭人,看守者朝皈依者他們使眼色,讓他們鑽到下頭去躲一躲。
“來啦。”然後他去開門,喑啞者熟門熟路地進來,背着一大捆爛木頭,咧着嘴,一副憨厚的樣子。
“謝謝,兄弟。”看守者回身到土罐裏給他找報酬,随便什麽小東西都能讓這可憐的啞巴高興,拿着一片雲母石,他轉回頭,看喑啞者正直直盯着黃銅門那邊,好像被什麽東西吸引了。
他循着他的目光,是一枚金幣,孤零零掉在地上……是弄火者剛才落下的!
“兄弟……”他叫他,可喑啞者已經過去了,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拿在手裏端詳,邊看邊翕動喉嚨,發出“呵呵”的聲響。
“那是我的東西。”看守者要去奪,喑啞者偏過頭,正看見倉促放在地上的兩瓢水,他把金幣攥緊了,嘿嘿笑着,朝看守者搖了搖頭。
他繞過他,眉飛色舞的,推門離開了,看守者沒敢攔,忙去掀黃銅門,急躁地朝底下喊:“被發現了!”
衣缽窖裏火光閃動,聆聽者從暗處走出來:“是誰?”
也許是冥冥中注定的,看守者無奈地答:“喑啞者。”
有那麽一陣,誰也沒說話,直到聆聽者突然拍了皈依者後背一把:“殺了他。”
聲音很輕,但語氣堅定,這是遷怒,是對上一個“喑啞者”的怨恨,皈依者粲然一笑,擡腿就要往上沖,被聆聽者攔住:“不,等晚上,在這裏幹,”他安撫似地拂了拂他的背,“他還會來的。”
這把嗓子和緩、溫柔,有讓人安心的力量,皈依者不經意點頭,背上的手随即離開,地窖潮濕的寒氣立刻襲來,更顯得那塊巴掌大的地方溫熱,皈依者趕忙說:“一會兒吃了飯來我屋,我們商量商量?”
聆聽者沒說“好”,但拎着鍬和他錯身時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算是答應了。
皈依者的屋子在一處好地方,朝南的窗口很大,遠遠地能看見七聖徒的墓地,牆角裏堆着各式各樣的東西,木梳子、鐵吊墜,貴的賤的扔在一起。
“都是人送的,”皈依者脫掉鬥篷,拿一種故作高傲的廉價姿态盯着聆聽者,“有的只是想摸一把,有的就……”
聆聽者規矩地坐在椅子上,低着頭,這姿勢讓他想起另一個人來,就在不久之前,他們也這樣面對着面,說起“家”、“真主”和“夢”。
皈依者惱怒于他的走神,靠近來,撐着椅背俯視他:“你不問問他們想幹什麽?”
“跟你睡覺,”聆聽者淡漠地說,耳朵尖卻紅了,“像摟女人那樣摟着你。”
皈依者不可抑制地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你不想這麽幹?”他慢慢坐下來,撒嬌似的,坐在他大腿上,“只有來了這裏,我們才能幹這個。”
聆聽者躲避他的糾纏:“我只想找‘結果’。”
“你知道我是為什麽來?”皈依者把胳膊肘架在他肩膀上,“我喜歡這個人,”他輕佻地指了指自己,“也追過,”他又去指牆角那堆東西,“破玩意我也送過,沒成功,我從不管那些狗屁故事線,我只追逐‘皈依者’——直到我成為‘他’。”
聆聽者像是想到了什麽,臉唰地紅了,皈依者一愣,然後哈哈大笑:“狗東西,想什麽呢!”他淘氣地摟住他的脖子,小聲說,“‘皈依者’需要一個男人……”
聆聽者一把推開他,吓住了似的,難堪地盯着地面:“晚上……咳,打算怎麽辦?”
“有什麽怎麽辦,”皈依者用那雙仿佛畫了眼線的東方眼睛盯着他,“一個臭啞巴,一刀的事兒。”
被這樣一雙眸子盯一眼,沒人受得了,偏聆聽者耐得住:“那……那我走……”
皈依者就着他起身的勢頭,一低頭把他吻住,話還沒說完,一條靈活的舌頭莽撞而來,聆聽者打了個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皈依者拼命箍着他,但太勉強,就拿一只腳踩着椅子沿,不讓他動。
舌頭!聆聽者覺得嘴巴裏像是被點着了,熱辣辣麻酥酥的,他扳着皈依者的細腰,想讓他走開,但到底是男人吧,拒絕得太不徹底,大概有那麽一剎那,他是享受着這個異教徒的肉體的,以至于渾身燥熱。
“好不好?”皈依者輕輕地問,兩手捧着他的方下巴,“我還有更多……”
聆聽者喘息着,慢慢放開他,皺着眉閉了會兒眼,他平複過來,用手背揩揩嘴巴:“你喜歡我?”
“怎麽可能!”皈依者覺得好笑:“我只是想看看,我迷戀的‘皈依者’在男人懷裏放蕩起來,是什麽樣。”
“你覺得我會上鈎?”
皈依者大笑:“我不信有人不上鈎!”
聆聽者起身,走路稍有些別扭,皈依者注意到他微微夾起的兩條腿,正要譏笑,看他徑直往床那邊過去,那裏有個牆櫃,他像動自己家的東西那樣熟悉地打開了。
他拿出一只杯子。
桌上明明有杯子的,笑意從皈依者臉上褪去:“怎麽不用桌上的……”
聆聽者走回來倒水,自然而然地說:“不是壞了麽。”
确實壞了。
皈依者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你……怎麽知道?”
“不是很明顯麽,”他含一口水,使勁漱了漱,直接吐在地上,“這不是我第一次吐‘你’的水了。”
換句話說,這個吻,他們彼此交纏過好多次,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出于各種各樣的動機,有各種各樣的細節,不變的是,聆聽者最後都厭惡地漱了口。
晚上,聆聽者和皈依者沒什麽話,弄火者感覺出來了,也不出聲,差不多挖到半夜,皈依者先憋不住,叫他:“喂,打鐵的。”
“啊?”弄火者有些意外,停下鍬。
“你覺得‘皈依者’怎麽樣?”
弄火者被他問愣了:“你是皈依者,倒問我?”
皈依者沒骨頭一樣靠着牆,擺出一副慵懶的媚态:“嗯,你說說。”
弄火者用偷窺般的眼神把他從上到下掃一遍,很受用似的:“好,”他噗嗤笑了,“好是好,就是太那個……”他用肩膀去碰聆聽者,“那個詞兒咋說來着,太浪!”
聆聽者讓他逗得沒忍住,笑了。
皈依者騰地紅了臉,站直身體,惡狠狠地瞪着弄火者:“浪的是你們這些混蛋!”
“我又沒說你,你急啥,”弄火者拄着鍬把,不耐煩地翻個白眼,“這不是說‘皈依者’呢麽,我就親眼看見過,他跟人幹那事!”
皈依者不信,“皈依者”從來是被追逐,但從未被得到的:“不可能!”
“我騙你?”弄火者也不挖坑了,一使勁把鍬插進土裏,煞有介事地說,“就在七聖徒墓地背後那片林子裏,有棵死栗樹知道吧,在那後頭!”
皈依者半信半疑,詢問地去看聆聽者,聆聽者也迷惑了,拉着弄火者:“別胡說,我從來……”
弄火者一把扯開他的手,大喇喇地說:“跟持弓者!”
持弓者?聆聽者錯愕,那個金色頭發、身世顯赫的持弓者嗎?不自覺的,他瞪向皈依者,不敢相信這個人身上,居然還有他不知道的故事。
正在這時,頭頂上有響動,是兩對相互周旋的腳步,皈依者應聲而動,迅速熄滅階梯底下的火把,拔出彎刀,扭身藏匿到暗影中。
黃銅門霍地掀開,喑啞者出現在那兒,看守者拉扯着他,裝出一副慌張的樣子,聆聽者和弄火者站在火光中,擡着頭,等他下來。
喑啞者如他們期望的那樣,縮手縮腳地鑽下來,看見空蕩蕩的衣缽窖和窖底下挖出的幾個圓坑,他嗚嗚啊啊地比劃,那意思很簡單,他想入夥。
看守者跟着他,為以防萬一,在後頭把黃銅門牢牢拽死,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就等他走到近處,忽地,一把彎刀從背後的暗影裏伸出來,閃了一下,搭在他脖子上。
一剎那,喑啞者發現刀子了,與此同時,刀鋒猛地從他喉嚨上劃過去。
血噴出來,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兩手胡亂去捂,可捂不住,僧袍前襟瞬間濕透了,他往前挪幾步,想回頭去看,可皈依者沒給他機會,從黑暗裏踹出一腳,踢中他的側腰,他徒勞掙紮了幾下,直直朝後倒去,跌進聆聽者事先為他挖好的坑裏。
“我的媽……”弄火者打了個抖,看鬼似地盯着着暗處,極慢的,皈依者從那裏出來,一頭烏黑的卷發,冷冰冰的貓兒眼,邀功一樣,豔麗地朝聆聽者笑了一個。
聆聽者只當沒看見,低頭去看喑啞者的屍體:“真給人找麻煩。”
“先埋上吧,”看守者拍一拍他的肩膀,“後天就是禮拜日了。”
“啊?”弄火者扔下鍬:“白挖了?”
聆聽者看起來有點灰心,太多次了,他卡在這個黑洞洞的死窖裏,這時候皈依者眉頭一動,懊惱地說:“找錯地方了!”
聆聽者愣了一下,馬上否定:“不可能,聖徒島只有這一個‘地下’!”
皈依者又笑起來,那樣豔麗那樣挑逗:“真的嗎?”
聆聽者被他問得不确定了,如果真錯了,那這麽久、這麽多次的努力,不是都……
“地下,鐵籠中,銀色,”皈依者伸出三根指頭,手勢随便一擺都那麽漂亮,“你想過沒有,為什麽是籠子,不是箱子?”
聆聽者稍一思索,頓時瞠目。
皈依者直視着他:“籠子是裝活物的,你覺得什麽活物可能埋在土底下!”
錯了,真錯了,聆聽者心慌意亂:“可是……除了衣缽窖,沒有……”
“有,”皈依者打斷他,“就在聖徒島上,在我每天看得到的地方。”
每天都……聆聽者回憶起他那間屋子,風景不錯,有一扇寬敞的南窗,南窗外遠遠是七聖徒的墓地,和高高的尖塔鐘樓,還有……等等,七聖徒墓地?
“七聖徒的墓,”皈依者把彎刀收入刀鞘,潇灑地一揚頭,“真正的‘地下。’”
聆聽者狠狠捶了自己大腿一把,叫看守者:“你了解嗎?”
“知道一點兒,”看守者聲音不大,像是心存敬畏,“那片墓,分屬于七個不同時期的聖徒,墓地成扇形,中間最高處是聖徒島的創建者,綽號修士國王的馬克西米利安大公,在他南北兩翼各有三座墓,因為年代久遠,已經叫不出聖徒的名字了。”
“那兒有人看着嗎?”
“沒有,”看守者對這一切本來是不大認真的,這時候也顯得投入了,“這些年聖徒墓荒廢得厲害,不像藏着什麽好東西的樣子。”
聆聽者點頭:“可是墓有七座……”
言下之意,究竟哪一座才是他們要找的呢?皈依者大喇喇推開他,抱着刀問看守者:“名字不知道了,那有什麽傳說嗎?”
“這倒是有,”看守者想了想:“這七個人各有各的死法。”
驀地,衣缽窖靜了,火光飄忽,所有人都屏着息,等他往下講。
“只有修士國王是自然死亡,其他都是橫死,”看守者下意識瞄了一眼土坑裏喑啞者的屍體,“每個墓道裏都有壁畫,描繪這名聖徒的死因,可以……”
“哎呀你們別廢話了,”弄火者橫插一嗓子,“走,這就去看看。”
他們循着小路去的,因為不能離開衣缽窖,看守者沒有來,這時候是下半夜,看月亮西沉的角度,黑夜就快結束了。皈依者在前頭開道,夜風從他塗抹着乳香的發鬓掠過,有一股濃郁的沙漠氣息。
“等等!”他突然停下來,朝後擺了擺手,聆聽者半蹲着,越過弄火者寬大的肩膀往前看,聖徒墓在百十步開外,那一片古老風化的石牆前頭,居然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別人也接了這個買賣?”皈依者壓低聲音,回頭問。
聆聽者有些懵:“不、不能吧……”
“好像是禁欲者和苦行者。”弄火者借着月光認了認。
“這種時候,他們在這兒幹什麽?”皈依者已經拔出刀來,做準備了。
“別動手,”聆聽者越過弄火者,親密的,一把握住他執刀的手,“殺過一個,夠了。”
“他們走了,”弄火者慢慢站起來,捶了捶僵硬的腰杆,“可能就是來修行的。”
皈依者收起刀,冷笑:“我可不信!”
“他倆就是這樣,”這回換弄火者在前頭走,“禁欲者一天只吃一頓飯,早中晚各喝一口水,苦行者每天用一把小鐵刀劃胳膊,據說左胳膊都爛沒了。”
說着說着,聖徒墓已經近在眼前,粗大的石梁折斷在地上,從殘存的高聳立面,能隐約窺見它往日的巍峨,如今即使倒了,也叫人不得不仰視。
“先進哪一座?”皈依者翹首問。
聆聽者把這七座老墓從北到南看一遍,指了指中間最高最大那一個:“就從‘國王’開始吧。”
他們進去了,進了墓門點燃火把,沿着粗糙的石階往下走的時候,皈依者發現這些階梯被清掃過:“是禁欲者和苦行者,”他指着腳下,“明天再來,我們得小心。”
聆聽者在階梯兩側的牆上發現了壁畫,剝蝕得厲害,只能看到一些赭石的線條,從畫面大致的構圖看,像是歌頌馬克西米利安大公一生為主、為主的子民所作的奉獻。
弄火者不看、也看不懂這些,一個人率先進入墓室,剛從淺浮雕着天使送子圖的窄門拐進去,就聽他悚然大叫了一聲:“啊啊!”
皈依者和聆聽者立刻往下跑,在最後一級臺階上,看見他丢了火把坐在地上,手指顫顫地指着墓室的北牆:“有……”他驚叫,“牆裏有東西!”
聆聽者側耳去聽,并沒聽見什麽:“是風聲吧,”他拉他起來,“你太緊張了。”
“不,真有東西!”弄火者想了想,“像是……翅膀扇動的聲音,”他激動地形容,“巨大的、有力的翅膀,扇動起來那種聲音!”
皈依者撿起火把塞到他手裏,冷冷地說:“那就是風聲。”
弄火者不信,死盯着北牆,可再怎麽盯,他所說的那個聲音也沒有出現。
墓室和地上的建築比起來矮而小,還有地下水不時滴落,正中是一具開了封的石棺,陽刻着聖徒雕像的棺蓋半掩着,聆聽者照着看了,裏頭是空的。
“什麽都沒有。”皈依者聳聳肩。
“走吧,”聆聽者不死心地拿火把把整個墓室晃了一圈,“天快亮了。”
他們轉身,弄火者嘀嘀咕咕地抱怨,說他真的聽到了,某種奇怪的聲音,聆聽者把最後一眼投向石棺,恍惚中,看見棺蓋上的聖徒一手舉着經書,一手放在胸前,食指指向南方。
早禱結束了,卻沒人來分面包,修士們擠在狹窄的過道裏,用空缽不停敲打桌面,聆聽者和皈依者離得很遠,眼光也不碰觸,身後隔兩個人是小小年紀的虔敬者,操着一把稚嫩的嗓音,流利地背誦《馬太福音》:“那時,天國好比十個童女拿着燈,出去迎接新郎,其中有五個是愚拙的,五個是聰明的……”
這時餐堂的門被撞開,煮甜菜湯的小童僧急急跑進來:“喑、喑啞者不見了!”
人群有短暫的騷動,但頂替喑啞者分面包的人一到,他們就恢複了平靜。
拿到面包和湯,皈依者沒坐下吃,而是從聆聽者旁邊擠過去,往外走了,聆聽者裝模作樣領來自己那份,立刻追着他,也離開餐堂。
皈依者在不遠處的草叢等着,看他出來,把甜菜湯往草上一澆,轉身就走,聆聽者隔着一段距離跟随他,從後面看,那家夥有少年般婀娜曼妙的身姿,在這種全是男人的修道院,他這角色存在的意義不就是誘惑嗎?
“想什麽呢?”皈依者忽然問,半轉着頭,用斜飛的眼角觑着他。
那風采、那媚态,不過是角色的設定,聆聽者低下頭:“沒想什麽。”
“我感覺到你的眼神了,”皈依者笑着,站住等他,“火辣辣的。”
聆聽者走上去,和他并肩:“胡說。”
“他們找不到喑啞者的,”皈依者迎風吞咽面包,“我們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他們會找到那枚金幣,”聆聽者從他嘴邊抓下面包,“別吃了,風大。”
“你不是和祭司長說得上話嗎,誘導他,”皈依者推了他一把,把面包搶回來,“讓他們以為他跑了,帶着一筆錢。”
“我們現在去哪兒?”
“聖徒墓啊,”皈依者照樣迎着風吃,有種沙漠男孩兒特有的野氣,“聖徒的遺跡,白天去瞻仰也很正常吧。”
他們這回選了“國王”墓右側的一座小墓,墓門上刻着一對持盾的火焰天使,天使頭上有一行拉丁文銘文:聖跡如山。進入墓道,借着門外的天光,勉強能看見古老的蛋清壁畫,一個修士模樣的人趴在年輕的姑娘身上——在交媾。
聆聽者羞恥地別過頭,皈依者貼過來,輕聲嘲笑:“喲,這麽純情啊?”
聆聽者沒反駁,只是繞過他,往下走,階梯上布滿了厚厚的灰塵,一踩一個腳印。
“怪不得禁欲者和苦行者要打掃墓道,”皈依者皺着眉往身後看,“可為什麽只掃了‘國王’墓呢?”
“也許他們只去……”
“噓!”皈依者把食指貼在聆聽者嘴唇上,側着耳朵往墓室那邊聽,這讓聆聽者想起了昨天晚上,弄火者說他聽到了“巨大的,扇動翅膀的聲音。”
結果只是男人的呻吟聲,
嗯嗯啊啊的,在底下幹着那事,聆聽者不自在地眨動睫毛,皈依者稀奇地打量他:“一對野鴛鴦,”他說,拿指肚來回摩擦聆聽者柔軟的唇線,“在這種地方,應該很刺……”
“……把他翻過來……”下頭突然傳來說話聲。
皈依者和聆聽者驚詫地對視一眼,墓室裏至少有三個人!
聆聽者轉身就走,紅着耳朵從淫靡的壁畫間穿過,皈依者追着他,忍着笑問:“你、你去哪兒!”
聆聽者去找看守者。
看守者從他林林總總的“神器”中翻出一卷羊皮紙,鋪開來,上頭烙畫了七座墳墓,正中的是馬克西米利安大公的神柩:“你們剛才去的是這一座,”他指着“國王”墓南側的小建築,“這個修士在和吉普賽妓女‘交易’的時候死亡,妓女因此皈依天主,于是他被封聖。”
“荒唐!”聆聽者敲了敲桌子,“其他幾個呢?”
看守者從北向南,依次為他們讀取烙畫上的小字:“第一位死于惡犬之口,第二位死于異教徒刀下,第三位死于自殘式的苦修,第四位死于妓女懷中,第五位死于瘟疫,最南邊這一位……”字跡模糊,他認了又認,“是唯一的女性,死于……籠中。”
“國王”棺蓋上手舉經書的聖徒,聆聽者猛然想起,那胸前的食指就是指向南方!
“她也是這裏最早的聖徒,”看守者讀着讀着,驀地瞠大了眼睛,“她……被馬克西米利安大公鎖在籠子裏,直到……活活餓死?”
入夜,聆聽者、皈依者和看守者趴伏在聖徒墓不遠處的草叢裏,看着“國王”墓,苦行者和禁欲者又來了,背着法器袋,在墓門口慢吞吞地擺弄。
“他們到底來幹什麽?”皈依者無聊地嚼着草葉。
“可能真是來修行的,”聆聽者說,“你看,他們一點也不背着人。”
弄火者一直悶悶的,這時候問:“那什麽大公不是個好人嗎,為什麽要把女人關進籠子裏,活活餓死?”
“一會兒進去也許就知道了。”皈依者一直把彎刀握在手裏,擦得锃亮。
“說起來,”弄火者推了推聆聽者,“咱錢是不是要重新分一下?”
聆聽者的聲音冷下去:“重新分?”
“原來是挖坑,一天才給我一個金幣,”弄火者笑嘻嘻的,“現在咱們合夥掘墓了,是不是應該平分……”
“平分?”皈依者搶過話頭,“我還想拿到東西把你們都幹掉,自己獨吞呢!”
他說得出做得到,聆聽者和弄火者一下子靜了,皈依者毫不跟他們客氣:“聖徒墓的線索是誰想的?喑啞者的脖子是誰抹的?”他把刀背搭在肩膀上,“你們還想和我平分,可笑!”
東西沒找到,已經開始內讧了,聆聽者沒說什麽。
苦行者和禁欲者進了主墓,皈依者率先竄出草叢,貓着腰往最南側的墳墓跑,聆聽者和弄火者緊跟着他,雖然奔向一個方向,但聆聽者覺得,他們已經各懷鬼胎了。
鑽進墓門,點燃火把,眼前是長而深的一條墓道,道上的灰塵被火光一照,白亮亮的,聆聽者往兩側看,牆上的不是壁畫,而是精美的浮雕石刻,三百年了,依然光潔如新。
皈依者對浮雕故事不感興趣,徑直奔下臺階,“謎底”在下頭誘惑着他,他興致勃勃地沖下去,迎接他的卻不是墓室,而是一段更深更長的墓道,飒飒的,有涼風往上鼓。
“喂,”他回頭叫,“這他媽是個無底洞!”
聆聽者過來,舉着火把往裏看,太長了,看不到頭:“東西就在這下面。”他如此說,為了給大夥鼓勁兒,皈依者推開他,跨前一步,“那還費什麽話。”
他們慢慢地、慢慢地往下走,走了不知道多久,走得火把的光都撲簌簌要滅了,前面霍然出現三個拱廊,每個拱廊都被一個石刻的天使抱在懷裏,天使結着蛛網的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