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聖徒島 α
烏雲總也不散。
沿着幽深而崎岖的走廊,他往前走。牆是石牆,油黑發亮,因為濕冷,總像是結着一層霜,石縫裏有暗綠的青苔,被燈槽裏微弱的火光照着,滴下細小的露水。
從每一面牆,從石牆的每一處縫隙,傳來起伏的唱詩聲,還有連綿的彌撒:凡外腎受傷的,或被閹割的,不可入耶和華的會……
他往前走,提着一袋銀器,身上是暗褐色的僧衣,粗麻紮得皮膚刺癢,他抻了抻衣領,驚訝于這種逼真的觸感,手伸到眼前,用力握一握,在第四個狹小的分岔路口,右轉。
一扇老木門,橡木的,剛校過油,可以順滑推開,裏頭是一間石室,沒有燈,只有東牆上一個橢圓的窗洞,和基督像下一只半截的蠟燭。
那裏跪着一個人,聽他進來,纏好念珠站起身:“兄弟。”
他點點頭,放下銀器袋,朝屋子中央用舊木板搭成的小屋走去,那裏是告解室,他則是聆聽者。
“感謝主……”告解者顯得有些局促,穿着和他一樣的僧衣,是個青年,頭發稀疏,兩眼沒什麽光彩,眉毛卻粗黑濃密。
“我沒那麽多時間,祭司長把聖餐櫃交給我了,”聆聽者指了指門口的袋子,“一會兒還得去擺祭器。”
告解者拉開告解室低窄的小門,彎腰進去:“不用多久,抄一頁紙的功夫。”
聆聽者搓搓手,拉開門,從另一側鑽進去。
他們中間是一道雕花木板,花紋比這屋裏任一件東西都精細,大概是什麽老物件上拆下來的,那麽可憐的一丁點光,卻被篩得斑斓燦爛。
“你有什麽罪,”聆聽者從頭頂木板的斜叉上拽下一條紅色披帛,随便搭在肩膀兩側,“忏悔吧。”
“我……”木板那頭,告解者緩緩把兩手握成拳頭,“我不可饒恕。”
聆聽者像是第一次坐進這個小屋,好奇地仰着頭,觀察四周腐朽的木牆,心不在焉的:“貪婪嗎,還是嫉妒?”
“我起了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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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什麽?”
告解者沉默了,乳黃的微光從木板與木板之間透進去,點亮了他萎靡的輪廓:“對男人……的肉體。”
聆聽者像是沒聽清,偏着頭:“呃……”他咀嚼那個詞兒,“肉體……你是指……”
告解者突然捶了一把木牆,整個告解室前後搖晃:“明說了吧,”他窩起脖子,“就是那個異教徒!”
聆聽者皺起眉頭:“他是家族改宗,早皈依了。”
“我知道,”告解者捂着自己的臉,“可是他的黑頭發,那些柔軟的波浪……他笑起來總是輕蔑人,一對可恨的貓兒眼!”
皈依者确實有一雙東方的眼睛,琥珀色,睫毛又黑又密,像極了畫眼線的女人,當他朝你看過來的時候,鼻骨上的黑痣就活了,随着那傲慢的笑飛揚,叫人覺得刺眼。
“這種人就不該來修道院,”告解者惱恨地敲打自己的大腿,“體面人誰會在自己的乳頭上穿洞呢!”
“洞?”聆聽者湊近來,殘損或裝飾身體是嚴重違反院規的。
告解者靜了一陣,低聲說:“他左邊乳頭上有一個金環,指甲蓋那麽大,有阿拉伯的卷草圖案,我……”他有些躊躇,手指摳着木板,嚓嚓地響,“我偷看過……”
男人的肉體。
聆聽者故作輕松:“喜歡美麗的東西不是罪,我的兄弟,”他試探着,“你為此做過什麽嗎,我是說……那些渎神的行為,比如……”因為尴尬之類的,他咕哝,“撫摸自己的身體?”
“不,”告解者笑起來,很可笑似的,“我不對自己做什麽,而是對他。”
聆聽者在花窗那邊顯得緊張。
“我請他到我的屋子……可他很有力量,你知道,他那把異教的彎刀,”告解者很悵惘的,“然後不知怎麽的,我弄傷了他的手。”
這是實實在在的罪。
聆聽者沒有說話,告解者也沉默,大約兩三次呼吸那樣的時間,告解者站起來:“你忙吧,兄弟,”他鑽出去,念珠串上的小十字架在手腕邊晃動,“說出來舒服多了。”
聆聽者沒有動,直到腳步聲走遠,這一會兒,他想了很多,然後一下打定了主意,他到門口去拎那袋子銀器,銀羹匙、銀燭臺、銀餐杯,零零碎碎的舊銀器裏有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子,他掏出來,匆忙塞進懷裏。
早禱結束了,修士們離開座位,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聖徒島是個古老的修道院,三百年來先後有七位聖徒埋葬在這裏,它很偏僻,從地圖上看,幾乎要落進世界的盡頭。從這裏向西,追着落日,騎半個月馬,就是傳說中那道巨大的邊界——上帝給宇宙劃定的終點,它可能是一處斷崖,也可能是一個陡然的結束,沒人見過,誰也說不清。
聆聽者站在聖餐櫃旁,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灰藍色的眼睛緩緩觀察着他的同侪,他們為着各種各樣的因由來到這裏,有的是為神獻身,有的為逃避亂世,有的則只是陰差陽錯。相仿的人總是聚在一起,例如告解者,他正和幾個道友輕輕讨論着什麽,但他的眼睛,罪孽的,越過人群往禮拜堂另一邊望去,那裏站着一個卷發烏黑的少年,貓兒眼,鼻骨上一顆小痣,是皈依者。
聆聽者分開人群,慢慢的,向他走去。
半路,皈依者就注意到他了,傲慢的異教徒的眼睛斜睨過來,有些疑惑,有些防備,聆聽者不知道為什麽垂下了眼,低着頭,停在他面前:“我們過去沒說過話,”他嘟囔,留着極短的銀色頭發,光線黯淡時,看起來像是灰的,“你可能不認得我……”
“你是聆聽者。”
聆聽者倏地擡頭,看皈依者很瞧不起似地觑着他:“你害羞個什麽勁兒?”
“我、我沒有害羞……”聆聽者只是有點發慌,說着,他湊上去,拉住皈依者的手,把一枚硬東西塞進他手裏。
皈依者沒有表情,眼神往下飛快地一動,是塊金幣。
“一百個,”聆聽者強調,“可以先給。”
皈依者笑起來,半側着頭,用他特有的那種輕蔑:“沒這麽麻煩,”他出人意料地揉了揉聆聽者薄薄的短發,“我喜歡灰眼睛的,特別是大個子。”
聆聽者急躁地揮開他的手,做賊似地往周圍打量,再開口,是輕蔑的一句話:“比起身體,你的刀子倒更吸引我。”
皈依者的神色變了,蹙起漂亮的眉頭。
“我有個買賣。”
皈依者想拒絕。
“你沒得選擇,”聆聽者慢慢把目光移到他覆蓋着寬大僧袍的胸口,“你用異教徒的邪法裝飾了乳頭。”
皈依者睜大了眼,驚詫、憤怒,還有豔麗的殺意。
“只是找一樣東西,”聆聽者放低聲音,“我需要你的力量。”
他又露出那種緊張局促的神情了,像個受慣了氣的佃農,皈依者看得出來,他并不善于威脅,于是張開空着的那只手,他朝這個溫柔的大個子伸過去,厭煩地撇了撇嘴:
“成交。”他說。
聆聽者看着這只常年握刀的手掌,正如告解者說的,那上面有一條結了痂的淺淡傷痕。
他們是擊過掌的關系了,日光灰黃的午後,皈依者懶懶靠在聆聽者屋裏光禿的西牆上,手裏是一張小小的羊皮地圖。
“所以你也不知道要找的是什麽?”他問,一只腳踩着床沿,另一只腳放蕩地搖晃在床邊,支起的袍子底下有一道暧昧的玫瑰色陰影。
聆聽者坐在對面,一張綁着草繩的舊椅子,眼睛無所适從。
皈依者故意把腿岔得更開,露出少年特有的、泛着珍珠光澤的柔軟膝蓋,聆聽者忙把頭低下去:“他只給了我定金和交貨的地圖……還、還有一只哨子。”
話裏的“他”是個髒兮兮的老者,裹着乞丐披風,破鬥篷罩在臉上,在聆聽者常去提水的路上把他攔住,和他說了這筆買賣,老者願出的代價是兩千個金幣,先付十分之一,至于要找的東西,他給了三條線索——
“地下,鐵籠中,銀色。”聆聽者說。
“就這些?”皈依者朝他傾來。
“就這些。”他微微後仰。
“聽說……”皈依者小貓一樣撐上他的大腿,“灰色眼睛的人,”他慢慢的,用拉丁語啁啾,“性欲都特別強……”
“我沒有那種東西。”聆聽者老實地紅了臉。
“你晚上不會偷偷摸自己?”
聆聽者笑了:“怎麽可能!”
“他們都摸,”皈依者的手掌冒然扣過來,握住他冷淡的下身,羊皮地圖從床鋪上滑下去,攤在地上,聖徒島和世界盡頭之間的某一處山岡,向陽坡上畫着一只哨子,那就是交貨地點,“有時候互相摸,我幹這個很在行……”
聆聽者不上他的套:“你是那種能容人雞奸的人?”
雞奸。皈依者的豔容褪去了,露出他真正的樣子來,兇辣、骁悍,“我只想知道,”他憤然指了指自己的左胸,“是哪個雜種告的密!”
“事成告訴你。”
“事成?”皈依者憎惡地切齒,“你連那東西是什麽、在哪兒都不知道,憑什麽跟我談事成!”
“老者說了,在聖徒島裏。”
皈依者騰地從床上站起來:“聖徒島是個三百年的大墳冢,你找到死我也陪你到死嗎!”
聆聽者的語調跟着走高:“他說了,在‘地下’!”
聖徒島确實有一個“地下”,在主教堂背後的小花園裏,說是花園,一百年前已經荒廢了,下面有個大理石修成的地窖,收藏着三百年來歷任院長的衣缽。
“衣缽窖……”皈依者拿不定主意,“那裏有專門的看守者。”
“所以我才來找你,”聆聽者的灰眼睛閃爍,有着某種蠱惑人的光,“兩千個金幣,我們可以離開這兒,到世界的中心去,”他拍了拍皈依者腳下簡陋的木板床,“那裏有羽毛織成的床墊、金箔貼成的椅子、吃不完的酒肉,”嘆息似地,他為他描摹,“女人、男人……還有遙遠的東方,你的家、你的真主、你的夢。”
皈依者琥珀色的眼睛泛起漣漪:“對半分?”
聆聽者說:“可以。”
皈依者就要答應,可又猶豫:“你想沒想過,什麽東西能值兩千個金幣?”
“銀色的……”聆聽者思索:“珠寶,或許是盔甲,管他呢。”
皈依者搖頭:“兩個人太少了,”他蹲下來,盯住聆聽者的眼睛,像掠過呼羅珊宣禮塔尖的山鷹,“讓看守者入夥,等出了聖徒島,我解決他。”
聆聽者安逸地靠向椅背,笑了。
“笑個屁,”皈依者擡起一只白腳,粗野地踩了踩他的大腿,“定金呢,先分我一半。”
懶洋洋的,聆聽者從地上提起錢袋子,拽開來:“都給你。”說着,他把一百九十九枚金幣大頭朝下撒在皈依者膝上,金燦燦的,鋪滿了粗陋的僧袍,那光芒,讓這屋子終于有了點顏色。
晚禱結束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聆聽者和皈依者一前一後走在主教堂背後衰草叢生的舊花園裏,花園北側有一個石板屋,屋門朝東開,透過細細一條門縫,能看見若隐若現的油燈光。
“兄弟。”聆聽者敲響門,示意皈依者靠後,門嘎吱打開,門裏是個臉頰瘦削的男人,眼眶深邃,鷹鈎鼻子,穿一件與衆不同的白僧袍,在夜色中瑩瑩發亮。
“什麽事?”他問。
“和你談一筆買賣。”聆聽者要往屋裏進,被看守者攔住,他話很少,但眼神犀利。
“下面,”聆聽者故技重施,捏出一枚金幣,“有我們要找的東西,要不要算你一份?”
片刻,看守者把門讓開了。
他們進屋,屋裏只有一張床和供奉着聖像的壁龛,連抄經的桌子都沒有,在地板中央,是一個鑲着黃銅門的地洞,按照惡魔書的描述,鎮着七只不滅的白蠟燭。
“打開這道門,”聆聽者踩上去,踏了踏,“五十個金幣。”
看守者的眼裏有嘲諷:“下面什麽都沒有。”
皈依者覺得他在試探:“那不用你管。”
看守者于是挑明了:“不說說你們要找的是什麽嗎?”
“我們也是受人之托,”聆聽者用腳挪開那些白蠟,“找到了才知道。”
看守者斟酌一陣,從腰上拽下一個碩大的鑰匙圈,上頭孤零零晃着一把老鑰匙:“你們要撲空了。”
黃銅門拉開的一剎,黴味和刺骨的潮氣撲面而來,窖口底下是純然的黑,看守者提着燈往裏鑽的時候,那黑像是悚然活了,一口一口咀嚼着把他吞噬。
“來呀,兄弟。”他在下頭招呼,聲音從層層寒氣間篩過,陰測測的。
仍然是聆聽者在前,皈依者跟着,他有點別扭,湊到聆聽者耳根說了一句:“我到前頭去。”
“不,”聆聽者反手握了他一把,“你在我後頭。”
看守者點亮四壁上的火把,光一下子充斥起逼仄的空間,古老的石牆,未經處理的、潮濕的泥土地面,皈依者陡然瞪大眼睛——這裏空蕩蕩的,連一根斷針、一片碎布都沒有,衣缽窖裏空無一物!
“我說了,”看守者不再是嘲諷,而是露骨地譏笑,“這裏什麽都沒有。”
“不可能!”皈依者抽出他月牙般皎潔的彎刀來,翹起的刀尖仿佛他的秉性,尖銳、挑釁、傲慢,“什麽都沒有,你一直在守什麽!”
“我的角色就是看守,有沒有衣缽,我都在這裏。”
皈依者顯然不相信他,他謹慎地掂着刀,去望聆聽者,那家夥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正蹲在地上,認真揉着一把泥土。
“灰頭發的小子,”看守者這時發問了,“你不是第一次來吧?”
聆聽者站起身,沒作答,而是狠狠踩了踩腳下的土地:“也許就在這下頭。”
皈依者持刀的手松了,疑惑地看着他,看守者在一旁說:“門我開了,随你們挖,挖沒挖到,這個禮拜日之前都得把土填上。”
皈依者诘責:“為什麽?”
“每個禮拜日拂曉,院長都要下衣缽窖來禱告。”
“那只剩四天了……”聆聽者重重嘆了口氣,問看守者,“你有沒有可靠的人?”
“等等!”皈依者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拽着他,從極近處瞪他的眼,入夥的人不能再多了,越多,解決起來越麻煩。
“你挖不了土。”聆聽者似乎讀懂了他,輕拍了拍他揪着自己衣領的手。
皈依者不解,用微蹙的眉心詢問。
“你手掌傷了,會磨爛的。”
皈依者覺得可笑:“我手爛不爛能怎麽……”
“不,”聆聽者鄭重地打斷他,“這是握刀的手,要珍視。”
皈依者是個粗野的人,這時候不知怎麽就紅了臉,為了掩飾這份尴尬,他故作厭惡地抽回手,惡狠狠地瞪着聆聽者。
這個灰眼睛的家夥,他想,那種事上好像個處子,用不着的時候卻胡亂溫柔,這種老好人的殷勤最可恨!
“說好的,”看守者的手這時候伸過來,“五十個金幣。”
“錢沒帶着,”聆聽者轉開臉,“等拿到東西送出去……”
“你們送不送我不管,”看守者又露出那種嘲諷的表情了,“我只管開門,該給的現在就得給我。”
這和預想的不一樣,聆聽者有些焦躁:“一起走,給你翻倍。”
看守者搖了搖頭:“我不會離開聖徒島一步的,”他握着胸前牛腿骨磨成的十字架,直直看向皈依者,“特別是和他一起。”
皈依者琥珀色的貓兒眼眯起來,裏頭有種莫測的、危險的東西,像蘇丹帽頂上的孔雀翎羽,不一定什麽時候忽地一閃,就變成一只駭人的魔眼。
“皈依者的白手是在基督徒的鮮血裏洗出來的,”看守者毫不避諱地說,“全聖徒島都知道,要躲着他那把彎刀。”
他識破他們的伎倆了。
皈依者惱羞成怒,幹脆想往上沖,聆聽者一把拉住他:“好,”他朝看守者笑笑,“按你說的辦。”
第二天夜裏,看守者找的人來了,是個陰郁的家夥,嘴唇上有一道疤,聆聽者認得,是喑啞者,他不能誦經也不能禱告,修士長讓他在餐堂給大家分面包。
他們倆一人掘一個坑,分別在衣缽窖兩側,喑啞者有一雙粗手,力氣也大,挖起坑來呼哧呼哧的,帶着回響,要把死窖都喘活了。
“哎,”皈依者靠牆站着,邊看自己手上那道微不足道的傷,邊問聆聽者,“那家夥說的……是真的?”
聆聽者沒披鬥篷,露着兩條精壯的胳膊,汗水滴滴答答,擡起頭來朝他看的時候,灰眼睛亮亮的,異常溫柔:“什麽?”
皈依者反倒遲疑了,手上的傷有些癢,他握起拳頭:“就是昨天……如果換我走在你前頭,會怎麽樣?”
“你怎麽在意這個,”聆聽者的口氣像個多年的老朋友,“你最厭煩管別人的事。”
他們果然有“過去”!皈依者的眼睫輕輕顫動,不,不是和自己,而是和之前的某個“皈依者”。
“你走前頭的話,”聆聽者沒留意他微微抿起的嘴唇,“下到第七級臺階時會絆一跤,”他奮力地掘下一鏟子,“然後看守者取笑你,你就拔刀了。”
“暴脾氣啊。”皈依者自嘲。
“是呀,”說到這兒,聆聽者的手停下來,“那個看守者脾氣也不好,”他指了指牆上的火把,“他把那東西甩過來,我們一起着了。”
一起……着了?皈依者下意識從牆上直起身:“什麽感覺?”
“疼,”聆聽者龇牙咧嘴,“特別疼,肉燒得吱吱響,煙火吸到肚子裏,把裏頭燙得稀爛……”
“夠了!”皈依者壞脾氣地朝他踢一腳土,轉過身,看對面喑啞者正陰沉地看過來,和他目光對上,又擺出個下流的手勢,呃呃啊啊地咧嘴笑。
似乎是在調侃他和聆聽者的關系,皈依者只是聳聳肩:“那他呢?”
聆聽者朝喑啞者看一眼,低下頭繼續掀開潮濕的土層:“上個故事裏,沒有他。”
只剩兩天了,還是一無所獲。
兩側的坑挖得很深,眼看着要從中間貫通,這時候看守者踩着臺階下來了,穿着他獨特的白僧袍,貼着牆,繞着高高的土堆,走到一支火把底下,要去拔。
“喂,你幹什麽?”皈依者有點緊張,瞪着他。
看守者的手不停:“添油啊。”
皈依者朝他過去,傲慢地抱着刀,挑釁地問:“這裏的東西都哪兒去了?”
“不知道。”
“是你沒守住,”皈依者壞心眼兒地譏諷:“還是監守自盜了?”
看守者轉過身:“我來的那天,這裏就是空的。”
“哦,”皈依者嗤笑,“也許吧。”
看守者掉頭往回走:“你也知道,三百年的衣缽,”他慢悠悠地踏上臺階,“三百年算得上是傳說了,怎麽能把傳說當真呢。”
皈依者跟着他往上走,出了黃銅門,屋外天色發白,早禱的時間要到了,他躊躇着:“你……不是第一次給我們開門了吧?”
看守者自去忙他的事:“你說呢?”
皈依者覺得自己猜對了,有些意外,又似乎是情理之中:“所以你才不跟我們出聖徒島,對不對?”
看守者笑了,不是取笑,意外地很坦率:“被人抹脖子的感覺可不好受!”
皈依者驚訝,他們的計劃居然實施過,而且成功了:“帶着東西走的?”他稍轉了轉手掌,那道傷微微發疼,“是什麽東西?”
看守者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別小看了那個傷口,”他用一種緩慢而畏懼的語氣,“會爛的。”
聆聽者也說過這個,會爛,皈依者覺得不可思議。
“新手?”看守者看着他,這時候黃銅門被從下面頂開,聆聽者探出個灰蒙蒙的腦袋:“天快亮了,”他往上爬,“明天再挖不到,就得填土。”
喑啞者随着他上來,仔細拍打過僧袍,向看守者要一口涼水,他們趁着最後一抹夜色,偷偷回修士堂,臨走,看守者像是自言自語,咕哝了一句:“并沒有。”
什麽……并沒有?三個人都愣了一下,但誰也沒有發問。
從小花園拐出來,皈依者不經意一回頭,看那個啞巴竟然跟着他們,他撿一顆石子扔過去,兇巴巴地嚷:“滾!”
聆聽者像拽自己家的貓狗,不耐煩地拽了他一把。
皈依者不理他,繼續朝那家夥比劃,都是些詛咒的手勢,很快,喑啞者就朝另一條岔路拐走了。
“看守者最後那句話,”聆聽者貌似熟絡地搭上皈依者的肩膀,“什麽意思?”
皈依者想說“不知道”,可話臨出口,他又覺得自己似乎知道,看守者應該是說“那東西”,在之前的故事裏,鐵籠裏那個“銀色”的東西也沒被找到。
“誰……誰知道。”他兄弟似地枕着聆聽者的臂彎,含混地答。
早禱是在餐堂,禱告一結束,修士們就排着隊,依次從喑啞者手中接過一小份幹面包,還有湯,黏糊糊的甜菜湯。聆聽者和皈依者有意隔着一排桌坐,雖然是面對面,但從不對視,假裝沒有一點瓜葛。
“叮”地一聲,是木碗掉在地上的脆響。
許多修士站起來看,聆聽者也在其中,分面包的地方有人在吵鬧,不少人圍上去了,中心是喑啞者,被一個十一二歲的童僧抓着手指,那孩子是領經班的小頭目,大家都叫他虔敬者。
“喑啞者的指甲裏有泥!”虔敬者用他稚嫩的聲音大喊,“他給我們分面包的手上有不知道哪兒來的、肮髒的黑泥!”
聆聽者和皈依者交換一個眼神,心想,糟了!
聖餐櫃在餐堂背後專辟出來的一個小隔間裏,老木頭了,靠幾根腐朽的釘子墜在牆上。今天不是開櫃的日子,聆聽者卻來了,拿着一片破抹布,做出要打掃的樣子。
推開小隔間的門,他裝作吓了一跳,裏頭坐着祭司長,和幾個有資歷的道友,這些人的對面,是跪伏着的喑啞者。
祭司長往門這邊看一眼,見是聆聽者,把頭轉回去:“你說不出話,可以帶我們去。”
喑啞者不動彈,耷拉着腦袋,沒有表示。
聆聽者開始擦聖餐櫃,邊擦,聽那幾個道友七嘴八舌在商量:“怎麽辦,要打嗎?”
“小事情吧,不至于。”
“持戒者把他指甲裏的泥剔出來了,是又濕又黑的土,沒人見過。”
“他偷偷跑出去了?”
“怎麽可能,聖徒島出去的路都封死了,只留了一道打水劈柴的閘門,他不在出入名單上。”
“那就是……島上的土?”
“好了!”祭司長不悅地站起來,“打吧,去拎水和老荊條來。”
立刻有道友興奮地跑出去取,從聆聽者身邊擦過時,帶起一陣不懷好意的風。
這些人在島上呆得太久了,每天除了頌揚上帝,他們無所事事,所以才去搞男色、挖財寶、虐打人。聆聽者放下抹布,塌着肩膀向祭司長走去:“我的長者,”他在他腳邊跪下,順從地親吻他整潔發亮的袍子,“能讓我看看他指甲裏的泥土嗎?”
“起來吧,孩子,”祭司長顯得慈祥,“一個犯罪者的手有什麽好看,這裏不需要你,出去吧。”
聆聽者不能就這麽放棄,喑啞者萬一扛不住,會把他們全賣出去,他跪在那兒,還想說什麽,祭司長不高興了,把蒼老的面孔朝他俯低來,不留情面地說:“我叫你出去。”
聆聽者尴尬地張了張口,這個老家夥不信任他。
“是……”他站起身,從聖餐櫃邊抓起抹布,低着頭出去了。
這是午餐前的事,到了下午,修士們聚在一起讨論《列王紀下·猶大國王瑪拿西》的時候,喑啞者出現了,扭着背,顯然挨過打,耳根上有幾道不顯眼的傷痕,腿有些拐,從衆人中間緩緩穿過。
有人在議論,聆聽者皺着眉頭目送他,他沒招供嗎?還是招了,祭司長已經在審問看守者了?
左手上忽然一暖,是皈依者在人群中和他錯身,匆匆握了他一把。
結果什麽都沒發生,晚上潛到小花園的時候,看守者還是那個樣子,冷冰冰地提着燈,為他們打開腳下的黃銅門。
看守者一生不得離開衣缽窖,也許他還不知道早上的事,聆聽者正猶豫要不要問他,外頭有人敲門。
來的果然是喑啞者,帶着一後背傷,還想來挖土,聆聽者不得已攔住他:“兄弟,你不能再來了。”
喑啞者疑惑地看着他,他已經扛住了,他為他們付出過了。
“他們不會罷休的,”聆聽者說,“也許他們已經跟着你來了,你必須馬上離開!”
“嗚嗚嗚!”喑啞者不幹了,用它寬大的身軀沖撞聆聽者,皈依者立刻沖上來,幫着聆聽者推搡他:“滾,臭啞巴!你會害死我們!”
看守者茫然地在中間攔着,看喑啞者把手指圈成個小圓洞,嗚嗚地朝他們比劃。
“錢也不能給你,”聆聽者在拉扯中變得激動,“他們可能去搜你的屋子,現在東西還沒找到,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他們的意思,是讓喑啞者退出,就像遷徙路上被同伴丢下的傷者,或是黑死病泛濫的村子裏被擅自活埋的病人。
誰讓他倒黴呢,他白幹了。
喑啞者安靜下來,耷拉着肩膀,聆聽者朝他靠了靠,想安撫他,這時候那沉默的大家夥突然揚手拍了他一巴掌,拍在左耳廓上,力量之大,讓他差點栽在皈依者身上。
聆聽者捂着耳朵發蒙,喑啞者狠狠跺了下腳,撞門出去了。
屋裏沒人出聲,皈依者瞄了瞄聆聽者,伸手想碰一碰他的耳朵,被他粗魯地揮開:“幹活!”他嚷,掀開黃銅門鑽了下去。
衣缽窖裏只有一個人幹活,顯得有點冷清,坑已經挖得很深了,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把土全翻起來,沒發現一片樹葉一塊石頭,這塊地幹淨得叫人驚訝。
“歇一會兒吧,”皈依者從上頭遞水給他,“快半夜了。”
聆聽者停下鍬,握住他伸下來的細手,一猛勁兒,跳上去:“不能再挖了,”他揉了揉因為熬夜而緊繃的臉,“準備填土吧。”
就這麽放棄了。
并排站着,皈依者又看到他左耳上的紅腫:“你甘心?”
“不,”聆聽者偏頭望着他,可能是為了鼓勁兒,溫和地笑笑,“等院長做完禮拜,我們從頭再來。”
這是個堅定的人,從他薄薄的短發、灰藍色的眼睛就能看出來,皈依者之前沒碰到過這種人,他佩服,也好奇,唐突無禮地,用一根指頭往那紅熱的耳廓探過去,輕輕刮了一下。
聆聽者立刻別過頭,氣惱地:“幹、幹什麽!”
他一這樣,皈依者就樂:“我幹什麽了,看你傷着沒有。”
“看你用眼看,動什麽手,”聆聽者別扭地回嘴,粗魯地在耳朵上搓,搓得那片敏感的皮肉更紅了,“你上去,不用你陪着。”
“動手?”皈依者野野地笑,從後頭使勁兒踹了他一腳,“我還動腳呢!”
這是個小玩笑,聆聽者也知道,可他現在沒興致鬧,正想掏一掏耳朵裏的土,頭頂上猛地一響,像門扇打牆的聲音,然後是推搡拉扯的腳步聲,很雜亂。
皈依者嗖地拔刀,刀刃反着火把的光,一晃,聆聽者極慢地眨了下眼,仰起頭往黃銅門看。
“底下兩個人!”從銅門掀起的一角,灌下來這麽一句喊。
接着,穿僧袍的修士一個接一個沖下來,拿着繩索舉着刀,在土堆間跌跌撞撞,死死把他倆圍在當中。
“聆聽者!皈依者!”喊話的是祭司長,旁邊探着頭的是喑啞者,他們高高地站在黃銅門外,像教堂穹頂上俯瞰人間的衆神,居高臨下,“說說吧,你們在找什麽!”
皈依者知道,聆聽者是不會說的,于是眼神一動,瞄住最近的兩個家夥,揚起一腳土,趁他們遮擋的機會,跳起來,先把一個人撲向坑底,借着他往上掙紮的力,橫臂出刀。
沒等另一個人反應,棕榈葉片般優美的彎刀已經劈面而來,從脆弱的喉管上劃過,鮮血恣意噴灑,泡沫似地濺在潮濕的泥土上,熱騰騰的。
修士們彼此呼叫,皈依者不要命地撲進他們中間,金屬與肉體在這裏蒸騰,這是一場刀子的盛宴,他們可以離開衣缽窖、離開聖徒島,流浪到世界的中心去,仿佛山鷹,在每一片雪白的雲朵上振翅……
可聆聽者不這麽想。
血打在臉上,迷了眼,皈依者早習慣了這酸痛,可酸痛中看見聆聽者從受傷的修士手裏奪劍,奪過來不去抗争,而是搭在自己咽喉上的時候,他怔住了。
“你幹什……”未來得及他喊,那個人已經倒下,黑色的血泊在肩窩處彙聚,他愣愣地盯着,修士們從後面壓上來,摁住這個黑頭發的魔鬼,重重放倒在土地上。
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只是一把殺人的刀,聆聽者說把他抛棄就抛棄。
那些羞赧。那些笑意。
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