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沈言之說話,從來半真半假,這一點倒是和慕雲深頗為相像。
一路上吃了不少虧的蕭爻也學乖了,不知放了多少心思去聽,取信當中一帶而過的部分,更不敢擅自同情,怕落入一個簡單實際的陷阱。
沈言之的副業大概是說書,蕭爻這樣的才勉強和他打個平手,有來有往什麽都能聊,就是有些不務正業。
這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知己了,就着屋子裏的茶杯也能說個天花亂墜,許崇明頗有點不好意思,幾乎要相信自己幾十文錢買回來了一套稀世珍寶。
“蕭少俠,說到吃,太谷城中有一家包子鋪,興許是髒亂了點,但味道确實很好,你可曾嘗過?”
不知道沈言之是怎麽做到的,無論談論什麽,他都能展現出一分溫情來,好像那包子鋪是他許久之前的情人,而今落魄了,他卻還記得。
蕭爻趕緊搖了搖頭,矢口否認道,“不曾,他日定要去嘗嘗。”
住在楚婷家中時,雖餓不死,但也肯定吃不好,全是些藥膳,加上楚婷和小葵的手藝,各種一言難盡。
蕭爻純粹為了自己着想,每天天不亮就溜出去,買一堆包子點心帶回來,兩三天左右混得透熟,就有人給他說起太谷城裏有名的包子鋪,他其實吃過幾次,但這時候總要梗着頭皮不承認。
他連太谷城都沒去過,怎會嘗過什麽太谷城的包子?
蕭爻撒起謊來,雖不至于面紅耳赤,讓人一眼看穿,但細思琢磨,總有不完善的地方,再者他不像慕雲深,是謊話成的精,都說完了還要回過去,在肚子裏反複咀嚼一番,看有哪裏出了錯,斷不能以此謀生。
也不知什麽時候,蕭爻和慕雲深之間有了這種默契,一方應付不來自有另一方接手。慕雲深雖然難得開口,但論起胡說八道,功力頗深,天下間也難逢幾個對手,更何況這人着實正經,他就是說雞蛋裏孵出來的是牛,也頗有幾分可信。
“我們從西邊來,倒是路經太谷城,正好那幾日天陰,着急忙慌的趕路……”慕雲深梳洗停當了,派頭十足的坐到沈言之對面,指了指蕭爻道,“他的身份敏感,這種大地方不敢多呆。”
信口扯的謊,七分真三分假,蕭爻心裏有個小人,非常賣力的給慕雲深鼓掌。
“這位是……”沈言之問。
他從許崇明的口中大致了解了蕭爻的情況,至于另一人,只說像書生公子,細皮嫩肉不會武功,沈言之起先不曾上心,而今看來,也是個頗有心機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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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遠镖局的少當家,慕長安。”慕雲深将屋裏小火點燃,悠悠的取了桶中水,行事慢條斯理卻不失禮數,“我自小體弱多病,雖身在镖局中卻天資所限不能習武,父母也不強求,取長安二字,希望我平安無事的長命百歲。”
提起這一茬,蕭爻才恍惚記起慕雲深有個小字,兩人相遇時已經甚少用起,只有家中長輩有時候改不過口,随意喊一喊。
威遠镖局雖然曾經風光,但現在還記得的人可說寥寥無幾,加上慕雲深乃是個十成十的家裏蹲,周遭方圓,除了镖局裏的人就只有相熟的大夫還知道他名姓。莫說這名字還有真實的部分在,就是瞎謅,沈言之也看不出破綻。
“慕長安……”沈言之細細念了一聲,神色間忽有些恍然。
許崇明站在他的身後,兩人之間雖談不上知己,但慕雲深死後,逍遙魔宮最為艱難的一段時間,相互扶持着走下來,總算有些了解。許崇明見他良久不曾答話,皺眉喚道,“宮主!”
沈言之眉間一凜,虛茫的狀态一掃而空,他歉然的笑了笑,“抱歉,我曾有一故友亦姓慕所以……”
似有意無意,沈言之又道,“天下間姓慕的并不多啊……”
“宮主不曾去過邊城吧?西邊有個小鎮叫平雲,慕是大姓,只是往來人也多,都沖散了。”
慕雲深用扇子小心扇着火。
皮相之間的差異,使得慕雲深縱使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也略顯的眉目和順,着實與沈言之心中所想搭不上邊。
要知道,當年的慕雲深手掌翻覆之間,可興天下風雨,多麽意氣風發,而眼前這人,似乎只在意壺中茶水,做事溫吞,何止沒有氣魄,簡直平庸至極。
蕭爻心裏的小人簡直樂的打颠,穆大公子可能真是入錯了行,行騙是樣技術活,普天之下分三門,他居然門門沾邊,開辦學堂能桃李天下,壓過丐幫的勢頭。
沈言之斟酌了一番,也實在找不出當中的破綻,又道,“逍遙魔宮的惡名江湖皆知,兩位既然選擇上來,想必也事先打聽過了。”
講道理,這屋裏四個人,四個人模狗樣,白白淨淨,都像是名門正派的弟子,想必真正的惡人必然要一張人皮包着才行,不然容易原形畢露。
蕭爻想搖頭,他別說主動打聽,連道聽途說都淺陋了些,身邊跟着個逍遙魔宮的前宮主,蕭爻的腦子就像被鏽蝕了,吱嘎嘎的卡住,轉也轉不動,進退全憑慕雲深一張嘴。
堕落的很暢快。
尚未等到他的動作,慕雲深先道,“聽過一點,也不多……逍遙魔宮做事缜密,我們也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的。”
他仍是不慌不忙的燒着茶,等裏頭滾了,水汽争先恐後的竄出來,将嚴寒的冬日驅逐,光是聽着汩汩的聲音,便自心底多出一種宜室宜家的惬意。
“只是江湖中的傳言确實多不可信,張口閉口将天下雙分,道唯魔宮能與朝廷抗衡,且從無畏懼……現在看來,所謂抗衡也不過偏安一隅罷了。”
許崇明一張臉跟剛出鍋的饅頭一般,白團團軟乎乎的,連歲月殘留的褶皺中都滿含着笑意,雖不從真心,但時間久了,哪怕天塌地陷他也能先笑出來。
“慕公子說笑了,什麽天下雙分,這天下只有一個,笏迦山也沒名義自立旗號啊。”
他這話說的很違心,前塵往事哪怕悲苦不堪,也藏在這張笑臉之後,連發自肺腑的沖動都要被審時度勢一攔,根本跨不過那道巍峨聳立的坎。
蕭爻忽然有些心酸。
沈言之擺了擺手,示意許崇明先不忙着拒絕,且看這位慕公子怎麽說。
“要茶嗎?”慕雲深回頭問。
蕭爻趕緊将自己的杯子遞了過去,“喝水,不放茶葉。”
慕大公子難得主動為人服務一次,怎麽着也要把握住了。
“自古有個規矩,犯上作亂要有名義,要豎旗,最好還有個前朝的餘孽僞裝成聖主,或皇朝的遺腹挽狂瀾将傾……說來說去不過為了一件事——投民心所好,但求一呼百應。”
慕雲深道,他将桌上的白布卷了卷,提起茶壺将杯子滿上,因用的是海棠花上化開的雪水,不入茶葉也是一樣的清冽醇香。
逍遙魔宮中向來貧瘠嚴寒,莫說海棠,就是梅花也難得開兩天,所以當年慕雲深才會遣人逢花開之時,下山采花曬幹,将幹花墊在木桶中,落雪時置于屋外,每桶只取花上一寸雪,既講究又麻煩,驕奢淫逸中占了前五分。
蕭爻看着茶碗中作一片清泓的雪水,暗自罵着勞民傷財,細想之下覺得不可浪費,喝完順着杯緣舔了一圈。
“……”着實丢人現眼。
慕雲深的話才說了上半句,下半句因蕭爻的寒酸勁兒猛然堵在胸口,嗆咳了好幾下才順過氣來,“你很渴嗎?”
“啊……有點,房間裏炭火足,燥。”蕭爻老老實實的點了點頭。
慕雲深的手繞開許崇明遞過來的杯子,轉而接過蕭爻手上的,又給他續上一杯,“慢點喝,燙。”
“……”許崇明要不是寬厚脾氣好,能把杯子甩在這兩個後生臉上。
用的自家爐子燒自家的水,結果自己喝不到一口,什麽道理?
“……但現在,天下情勢一清二楚,國之将破,民不聊生,除卻沒有腦子的忠臣,和愚昧扭曲之衆,還要如何一呼百應?更何況蕭将軍美名于前,蕭爻又長在蕭家軍中,有這層關系在,棄忠而就義也無不可。”慕雲深又道。
蕭爻的茶杯還被他端着,許崇明的手也還沒有收回——先前倒沒發現慕大公子如此厚顏無恥,前腳剛扇了人家的臉,後腳面不改色的勸人家不計前嫌。
連許崇明都想卸下面具冷笑了。
蕭爻心裏那個小人這會兒鼓掌鼓的手都腫了,也不知從哪裏搞來的牌匾,正往上題“幹得漂亮”四個大字,回頭轉贈給慕大公子。
只有沈言之全程默默聽着,此時方才道,“你很像我那位故人。”
晴天響了一個霹靂,沈言之的目光淡淡的從慕雲深臉上掃過,繼續道,“逍遙魔宮會庇護蕭将軍的後人,慕公子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