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飯桌上一陣平和景象, 趙荔先是熱情地招呼他們吃飯,她笑着說:“好長一段時間沒過來吃了,來, 這是我讓王阿姨特意買的, 炖了好幾個小時。”
湯汁濃厚, 味道醇香。趙荔在吃的方面一向不會虧待自己。喬眠點點頭, 嘗了嘗,自覺不錯, 想着何長洲也會喜歡,便舀了一碗遞給他。
“你嘗嘗,味道挺不錯的。”
何長洲盯着她笑,是一種很和緩的笑。他就那麽笑着,手卻不動。喬眠無法, 将碗放到他桌前,返回來繼續吃自己碗裏的食物。
待她正經吃起了飯, 這邊何長洲拿着湯匙,不緊不慢地舀了口湯喝。
味道香醇,入口即化,他朝趙荔笑笑:“還是媽手藝好。”
一句奉承的話, 使得趙荔眉開眼笑, 又招呼他嘗嘗其他菜。那邊倒是熱鬧,可這話卻于無形之中給喬眠施加了壓力。
喬眠是個廚房白癡,跟在趙荔身邊這麽多年,廚藝沒半點長進。婚後有了何長洲做煮夫, 更不用說了。
換在從前, 喬眠只當這句話是何長洲在開玩笑,不得當真。反正一開始她就将自己這個情況如實相告。現下卻又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一時找不到答案。
吃得七八分飽,喬眠擦擦嘴角起身說:“我吃飽了,你們繼續。”
聽到她這麽講,趙荔停止與女婿的對話,喚住她:“魚都沒怎麽吃,坐下來再吃點吧。”
肚子着實有點撐,喬眠拒絕,朝客廳走,說:“吃不下了。”
還沒走兩步,何長洲卻轉身拉住她的手,捏着她的手指道:“再吃一點吧,這種魚我又煮不好,媽媽又做得好吃,多吃點,不要拂了媽的好意。”他說得緩慢,抓着她手的力道卻暗暗施勁。
喬眠暗地裏掙紮好一會,掙脫不得。又見何長洲笑笑地看着自己,偏偏趙荔又在一旁添柴加火:“長洲都這麽說了,你就再吃一點,這剩着也是浪費。”
兩雙眼睛雙雙盯着自己看,身上都快燒出一個窟窿了。喬眠無聲嘆氣,回到原位坐下。
有人打電話進來,王阿姨說是找趙荔的,趙荔擦擦手便到樓上接電話去了,留下夫妻倆。
何長洲做事極其有耐心,他先是将魚肉挑出來,知道喬眠喜歡吃魚頭和魚尾巴,又将兩者挑好,而後用盤子裝好,推到喬眠面前,盯着她笑:“吃吧,都幫你準備好了。”
此時喬眠很讨厭他的笑,紮眼得很。她全然猜不到下一步他要做點什麽。拾起的筷子很快又放下,樓上傳來趙荔的聲音,破破碎碎的,聽得不大真切。喬眠想了下,這通電話應該要講挺久的。她收回思緒,轉向何長洲,正經地朝他道:“何長洲,你要做什麽?”
沒想到何長洲往椅背一靠,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看,有些摸不着套路地說:“我原本以為你會叫我長洲的。”
這是重點嗎?喬眠按下心裏的不快,繼續說:“這不是問題,我以後都可以這麽叫你。現在的重點是你剛才在做什麽。”
何長洲心裏冷笑,以後,他們還有以後嗎?嘴上卻仍舊笑笑地說着:“吃魚啊,你不是一向喜歡吃這種魚。”說着說着沒等喬眠反應,他自個先笑了:“媽還是挺關心你的,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每次回來都準備着。”
喬眠看向他,指着飯桌中的一道菜:“她對你也是。”她指的那道菜,正是何長洲所喜愛的。
何長洲笑着正繼續說點什麽,趙荔下樓了,于是談話擱淺。
吃得差不多了,三人坐在客廳裏泡茶,王阿姨收拾好廚房,過來同他們道別。王阿姨一走,家裏才真正地安靜了下來。
剛才有外人在,飯桌上趙荔也不便同兩人說婚後生活和孩子的事。現在王阿姨走了,她先呷了口茶,然後停下來目光在兩人身上搜了圈,說:“最近怎麽樣?”
這句話的範圍太廣,何長洲喝着茶保持沉默。
喬眠終于發現哪裏不一樣,以前每次回家吃飯,何長洲都會順着自己。不會像今天。現在他這副模樣,擺明了不想回答的态度。
喬眠只好只身上陣,硬着頭皮,模拟兩可地回答:“還可以。”
趙荔卻笑了,朝她投來笑笑的目光,她說:“我都沒問哪裏怎麽樣,你就回還可以。你回答哪部分啊?”
又開始了,又是這種陰陽怪氣的開頭。喬眠心裏覺得過去兩個月沒回來吃飯是對的,這換誰誰遭得住。
她已然習慣這種問話,見招拆招,說:“各個方面都還可以。”她覺得這算回答得不錯了吧。
沒想到下一秒趙荔兩手交握,手肘撐着沙發兩邊,頗為悠閑地說:“既然都好,那就是工作也不是太忙了。那我們……”
原來坑在這裏等着自己。喬眠及時出聲制止:“媽,不是,我們……”
趙荔臉色一沉,目光直直朝她投來,半晌她笑着說:“喬眠,別人說話的時候安靜地聽完,再插嘴也不遲。”
喬眠只好靜默,然後用餘光去看何長洲。可對方今天跟她偏偏跟她反着來,絲毫沒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知是有意躲避,還是根本就沒看到。
趙荔見場面又陷入長久的寂靜,面上一陣高興,繼續自己适才沒說完的話題,她一字一句地說:“我們談談孩子的問題吧。”
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
喬眠腦海裏清晰地回蕩着趙荔所說的話。
她一副失神的模樣,反觀何長洲卻是一副良好的聽衆的樣子。
“你們結婚都三年了,當初的什麽婚後二人世界,現在算來也過夠了吧,這馬上就第四個年頭了,孩子這事不能再拖了。一來,你們年紀也不小了,早點生對喬眠的身材恢複也好;二來,我和長洲的爸媽還算不太老,多少能幫襯你們些。你們要工作忙不過來,我們也能過去把孩子帶過來養幾天。”說着說着她倒向往起了這種帶孫子的生活,神情也柔和了許多,繼續說道:“當然,要我幫你們帶到他走路說話也不是不可以。”
她話音剛落,喬眠受不住了:“不行。”她手指抓着沙發邊沿,指尖硬生生發白,她這話一出,何長洲和母親都看着自己,她也不避諱他們的目光,只是輕聲地再重複了一遍:“不行。”
趙荔聽到這兩個字,頓時身體坐直,直直盯着她看:“怎麽又不行了?喬眠你告訴我到底哪裏不行了?”
就是不行,至少現在不行。一旁的何長洲仍舊保持着沉默,喬眠無法扯扯他的袖子,低聲說:“你倒是說話啊。”
何長洲掃了她一眼,而後笑笑地看向趙荔,飄然落地一句:“都聽媽的。”
這一句話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有人歡喜有人愁。
喜的自然是趙荔,她像是上談判桌上的人中途多了幾個砝碼,談話的底氣也足了些,笑着說:“看看長洲,他都沒意見,你能有什麽意見,難道你工作比他還忙嗎?你的工資告訴我可沒這回事。”
喬眠此時就像落水的人,原本抱着何長洲這跟浮木能多支撐一會,可對方卻已然決絕,不按常理出牌将她的手撥開,于是她只能沉底。
“我現在不打算生,工作忙,抽不開時間。”無奈之下,喬眠只好破罐子破摔,繼續重複以往的借口。盡管這個借口已經被用爛了,甚至沒有任何說服力,她還是要說。
何長洲仍舊維持一貫的沉默,面色沉和地做一名安靜的聽衆。喬眠已經不把希望放在他身上,現在他就是趙荔陣營裏的人。
聽到這話,趙荔一聲冷笑萦繞在偌大的客廳裏,明亮的燈光下她面目皆是嘲諷:“喬眠,換個理由,這個理由并不能說服我。”
“你現在還只是一個講師,評職稱資歷還不夠。你不要以為我不懂,你忙什麽呢?忙着跟你無關的實驗,跟你無關的畢業生。人家往你這邊塞,你也不會拒絕,照常收下,然後回家就是跟我說你工作忙,是嗎?”
趙荔平靜地說着,見兩人維持沉默,她換了舒适的姿勢繼續道:“三年還不夠你玩你收心的嗎?別以為做父母的都是在逼你害你,你也不看看你今年幾歲了,女人越往上生孩子的危險越大。如果這個方面你要跟我扯什麽現在醫療水平發展了,然後再跟我舉例個一二三四,喬眠,我勸你省省。”
越說越來勁,見喬眠低着腦袋,周身散發着一股拒絕的氣息。怎麽說她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又是自己一手帶大的,趙荔當然知道她此時在想什麽,她輕呵一笑:“喬眠,你別想着你是個例外。世上沒那麽多例外,就算是例外也輪不到你。”
說到這裏,趙荔像是想到什麽,追溯其源,她看了一眼何長洲,思量之下決定往狠一點說:“當初你說你要讀研究生,瞞着我考試,後來又找你爸要生活費。我忍了。你讀研究生時,說你不想談戀愛,不想找對象,只想好好做實驗,我也認了。但是喬眠,現在不行。今年,今年你們必須把生孩子的事情安排上。別跟我扯什麽工作忙。整天忙得跟什麽似的,到頭連工資都沒我一個退休人員多。扯個這麽荒唐的理由,你也真是不害臊。”
真是越說越難聽。喬眠擡頭看她:“媽,你講完了?”
趙荔一愣,倒不是因為喬眠說的話,而是她此時滿臉都是淚。她本以為低頭是說到她心裏去了,知道羞恥了,沒想到是哭了。趙荔不由得反思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
喬眠看着她,臉上淚流滿面,她一字一句道:“媽,從小到大我都聽你的,讀書生活結婚,我沒有一次不聽你的。但是,”她微微擡起下巴,抹去淚痕,傲氣地說:“生孩子這事就是不行,我有自己的安排。”
她說完目光看向坐在一旁的何長洲,兩人的眼神在半空中彙聚,後者面無表情,沒有任何松動。
趙荔卻道:“安排?喬眠,你的安排是不是再等一年。哪次你不是這麽說,這話你拿去哄何長洲和親家去,放我這兒沒用。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趙荔淩厲一句,一錘定音:“這事沒得商量。”
回家路上,車裏一貫沉默。因為走得急,喬眠的大衣都沒來得及拿。在趙荔說完那句沒得商量時,她也強硬地回了一句不生,然後抓起車鑰匙就走。
何長洲沒料到她這麽決絕,态度比上一次還決然。冬天氣候冷,她又沒拿大衣,又是怕寒的體質,何長洲抓過架子上的大衣同趙荔道別:“媽,我去追她。”
趙荔送他到電梯口,等待電梯的瞬間,她沒了剛才的強勢,反倒多了些許疲憊,她無奈笑笑:“長洲,別慣着她。她就像她爸一樣,只想着自己,從來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
何長洲搖頭,只說:“喬眠挺好的。”這是實話,不然他不會一眼看中她,之後又率先提出結婚,只是日子過得久了,在一些事情上,他難免有自己的脾氣和小算計。
趙荔見電梯還有些時候,便說:“你不用替她講話,我還不知道她。只是上次和這次都讓你看笑話了。”
“媽,我們是一家人。”何長洲說。
電梯很快就到,趙荔也不拖着他,只說:“回去好好談,但是這事你還真不能慣着她,不然她真以為她什麽錯都沒有。”
于是何長洲跑到一樓的時候,喬眠正好從前邊不遠處把車開出來。她目光森冷,何長洲想都沒想,就那麽一瞬的事,人直接沖到路中間。喬眠沒料到他會來這出,緊急停了車。
車子離自己一步遠停下,何長洲盯着駕駛座上睜大眼的喬眠看了兩眼,而後徑直走到駕駛座這一邊,叩敲玻璃窗,喬眠還處于震驚之中,她想如果剛才沒反應過來,是不是……她不敢往下想。
玻璃窗還在敲,她降下車窗。看清何長洲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心內的恍惚和失神這才慢慢褪去,轉然目光換上一層陰冷,沖他喊道:“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
何長洲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直接打開車門,伸手将她抱下來,又打開後車座的門。喬眠狠狠瞪了他一眼,何長洲無視掉,将大衣裹在她身上,做好這些,他按着她的肩膀說:“你現在的狀态不适合開車,我來開。你休息一下,到家了我再叫你。”
趙荔的話就像一根根冰柱直接戳在她的肺裏、心髒上。母親說她知道喬眠在想什麽,她有時真的想問一句,趙荔真的知道嗎?這個問題剛一冒出來,喬眠就立馬否定。趙荔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她跟父親不會成現在這樣,這個家就不會散成這樣。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不時望向窗戶外面的街景。
臨城的冬天是一種濕冷,空氣夾着來自海邊的風。此時他們正從環島路經過,喬眠想也沒想,将窗戶降下些許,車速不快不慢,可是在靜谧的夜裏,風速卻格外地急烈。
濕冷的風吹打着臉頰,散在額前的頭發随風飄亂。不遠處是海浪擊打岩石的聲音。在沿街的安靜下,這聲音更是尤為明顯,應該說是突出都不為過。
何長洲從車鏡裏看到她開窗,不禁沉聲道:“喬眠,手拿開,把窗戶關上,你要感冒是不是?”
吹夠了寒風,精神已經和緩了許多,也便得平靜。心裏那股無名之火也随着這風散了。喬眠不禁想起從前在收音機裏聽到的一首歌,溫和的男聲低緩地唱道:“就讓往事随風,都随風,都随風……”她已經忘卻這首歌是唱什麽的了,只是此時想起覺得格外應景。
何長洲見她不理睬自己,又壓着聲喊了一句。喬眠乖乖地關上窗,然後若無其事地說:“去海灣區。”
何長洲手一頓。
他記得上次兩人從趙荔家回來就是去的海灣區,難不成這次也是要重蹈覆轍。前方就是隧道,駛過一段距離,就會面臨着一道分岔路口,往左是去海灣區,往右是回他們現在的住處。
何長洲頭一回沒聽從喬眠的話,在分岔路的時候,他方向盤猛然一轉,車子朝他們現在的小家駛去。
喬眠無聲笑笑,神情有些落寞,其實要去海灣區只是因為家裏的熱水器壞了而已。不過何長洲已經往另一個岔路口駛去,她也不再解釋什麽。就安靜地坐着,然後望着車窗外的景色。隧道裏哪有什麽景色,就是裝了燈的城市建設廣告。可她卻看得起勁。
何長洲沒将車停入車庫,而是徑直朝家裏附近的一個停車場駛去。元旦之夜,也該歸他們運氣好,正好有一處空車位。
喬眠下車徑直往樓裏走,半分沒停下等何長洲,也沒回頭看他。何長洲停好車,抓着車鑰匙就三步做兩步爬樓梯來到七樓的家裏。
回到家裏,喬眠換好衣服洗漱完畢正要睡下,喘着氣的何長洲及時開門喊住她:“喬眠,我們談談。”
燈光下的喬眠面容沉靜,她安靜半會,直直回視何長洲,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