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五四三二一

第45章 我真羨慕你

中年美婦死的時候, 黎玄去了大陣。

莫夜安靜地站在他的身邊，他一身的長絨毛清洗得幹幹淨淨，也梳理得整整齊齊。他最喜歡小泥人給他梳理絨毛。

這會兒，莫夜的身體情況還不穩定, 他一直保持原形。原形的狀态更适合他恢複, 對他頗有好處。

他紅色的眸子瞅瞅小泥人, 随後伸出小爪子，輕輕地拽了拽小泥人的衣角，似乎在對小泥人說不要悲傷。

小泥人本是默默地望着大陣裏的身影，卻忽然感覺到袖子一沉, 他偏過頭看着小毛球，說道：“我沒事。”

他只是莫名的有些茫然, 不清楚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麽。

中年美婦死了，壓在他心底某些不舒服的感覺漸漸的消散了。心中少了一絲恨意，多了些許釋然。

這些情緒具體是為了什麽，要等他以後恢複了記憶, 才能弄清楚。

遲早會知道真相，黎玄對此并不是特別着急。

黎玄看着中年美婦瀕死的模樣，困在大陣的日子裏，她曾經有過高傲，有了不屑, 也有過哀求。

奈何，莫承寧始終無動于衷。

後來她陷入了憤恨，她罵過, 她怨過，她甚至誘惑過莫承寧，只求莫承寧給她一條生命。然而這些對莫承寧沒有任何的作用。

當她倒在大陣裏的那一刻，她的眼底有揮之不去的不甘，以及一絲對死亡的恐懼。

可惜，再多的情緒也拯救不了她。

她終究是死了，死在了這個她看不起的偏遠小村落。

大陣吞沒中年美婦身影的時候，大陣內外都靜悄悄的。

黎玄面無表情地盯着再也沒有外來者的大陣，不知道在想什麽。莫家村內，不少的村民亦是沉默地看着大陣，回憶着莫家村經歷的一幕又一幕。

所有人看着外來者最後的下場，以此作為莫家村這些年的不幸遭遇的結束。

夢貘形态的莫承寧緩緩地站起身，重新化作人形。

他的粗布衣衫早已不知去向，眼下他用自己的皮毛幻化了一件長長的皮襖穿在身上，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貴氣。

莫承寧對身邊的山神說道：“大陣繼續運轉。”

這次死了這麽多外來者，莫家村近期安寧不了了。趁着他和火殃都在，不如多注入一些力量讓大陣一直運轉，避免再出意外。

只要大陣裏有莫承寧和火殃的力量，就能維持很長一段時間。就算外面再來人，一時半會也找不到莫家村的位置。

經歷了殘酷的厮殺，這兒的村民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安靜的生活，來平複心情。

山神對莫承寧的決定沒有異議，還十分的配合。随後，他面對莫承寧挑了挑眉，他在等對方給他好好談一談，莫承寧到底是為了什麽原因走了這麽久，音訊全無，還受了這麽重的傷。

莫承寧該給他一個解釋。

和山神秉燭夜談前，莫承寧先處理了另外一件要緊事，他擡步走向了黎玄和莫夜。

莫承寧在夢樹上挑選了兩枚夢果，這兩枚果子有拳頭大小，與尋常的夢果差不多，不過，它的表面流淌着絲絲縷縷的金色光芒，看起來非常漂亮。

上階一等的夢果，是最好的夢果，對神魂有極大的好處。莫承寧大方的把兩枚夢果送給了兩個小家夥。

莫夜和黎玄一人一枚果子。

小泥人來自夢之界，他沒有肉身且神魂受損，就算這些年被小毛球小心翼翼地護着，神魂的消耗也不少。

他吃過一些夢果，卻也只是品階不怎麽樣的夢果，此外，他還吸取過食物的精氣，而食物精氣不過是有就有，沒有也無所謂的補給。

此刻，小泥人必須先徹底修複神魂損傷，這樣才有精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說尋回肉身。

要不然他走到半路，神魂先崩潰了，麻煩就大了。

小泥人不反對莫承寧的慷慨，他能夠感覺到對方給的夢果絕對是好東西，不要白不要。

當然，看在莫承寧在關鍵時刻抗得住大陣，殺掉了敵人的份上，他就不打那株大夢樹的主意了。

更何況，如今的莫夜和黎玄都只承受住一枚果子，他拿再多夢果回來，他們也根本吃不了。

等到他們可以吃很多很多最好的夢果的時候，小泥人有信心，他那麽多的夢樹早已長成了大夢樹，說不定比莫承寧的大夢樹檔次更高，畢竟，莫承寧種的大夢樹可不會自己長腿到處跑。

莫承寧給莫夜的建議與黎玄相似。

小毛球要先服用夢果，一邊穩住神魂一邊強化自身。小毛球體內夢魇之力過剩，對他身體造成了極大壓力。短時間尚能堅持，可日子長了，會産生難以修複的傷害。

根據莫承寧的想法，黎玄和莫夜理應先解決神魂的問題。等他們服用了夢果，再進行下一步的打算。

小泥人琢磨片刻，認為莫承寧的話有道理。

于是，他和小毛球很幹脆的帶着兩枚夢果回家了。莫承寧則是跟着火殃前往大山深處的宅院，談他們該談的事情。

黎玄聽從了莫承寧的意見，一枚果子切成三塊，每次吃一塊。

上階夢果蘊含的力量與一般夢果天差地別，且越往後累積，吸取的時間越長，小毛球他們不要一次貪多。

由于上一回，小泥人服用夢果後沉睡了很久，這次為了防患未然，他提早做好了安排。泥魚也好，泥毛球也罷，皆是圍着莫芸轉。

他擔心，萬一他和莫夜久久不醒，家裏沒人照顧莫芸。

對此，莫芸忍不住笑話他：“小家夥，我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路還多，擔心我之前，你先好好的照顧自己吧。”

別讓她擔心就不錯了。

現在的莫家村不再是以前的莫家村，村裏有了兩位守護者，守護者對他們十分友好。哪怕莫夜他們不醒，莫芸也不會遇到麻煩。

莫夜和黎玄一起吞下夢果，一起修複神魂，一起陷入沉睡。

他們沉睡之前，隐隐約約聽到了山神的怒吼。盡管山神發不出聲音，不過那傳遍全村的架勢，毫無懸念的表達了山神的不滿。

“莫承寧，你是眼睛壞了，還是那兒壞了？你到底行不行？”

“莫承寧，你要是真的不行，就換我來！”

一時間，莫夜的困惑，黎玄的無視，村民們的無比尴尬齊刷刷的湧現。

山神是他們敬仰的神明，莫承寧更是他們崇拜的大夢貘。可偏偏，莫承寧進入山神宅院的第一天，他們談得貌似不怎麽順利。

然而，這些與即将沉睡的小泥人和小毛球沒有關系。

莫夜清醒是在一個月之後，他的雙眼仍然赤紅，意識卻清醒了不少，他逐漸從夢魇引發的殺戮憤怒回過神。

他做夢了，但好像不是他自己的夢，夢裏的小泥人個頭小小的，還是小孩。

黎玄與莫夜同時醒來，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了童年時代的自己。偌大的宅院，只有窗戶縫隙能撒進一點點的陽光，那麽溫暖那麽珍貴。

可惜，那一點點的光亮，最終被無盡的黑暗吞噬了。

小泥人睜眼時，看見了趴在身旁望着他的小毛球，小毛球的絨毛長長的，軟軟的，十分暖和。

他不由懷疑，他在夢中感覺到的陽光暖意，是不是就是小毛球蓋在他身上的絨毛的溫度。

莫芸見他們醒了，心情大好。她忙裏忙外，為他們準備了飯菜，讓他們可以大吃一頓。

小毛球呆呆地端着碗，大口大口的吃了很多。盡管反應遲鈍，可他仍然記得給莫芸和黎玄夾菜，夾給他們最好的菜。

這頓飯後，小毛球他們再次見證了全村的尴尬時刻。

大山內的咆哮意味着矛盾還沒有得到解決。山神的話語回響在所有人的腦海裏，就算沒有真實的聲音，他們還是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山神的氣憤，令他們心裏不安。

“莫承寧，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莫承寧，你是不是嫌棄我？”

小泥人和小毛球的目光不約而同的投向莫芸，莫芸為難地笑了笑：“他們經常這樣。聽守護者說，山神要和莫前輩在一起，莫前輩沒答應。”

因此，兩人時常矛盾不斷。自從莫承寧回村，沒過一天的安寧日子。

莫芸提及的沒有安寧日子的莫前輩，感應到他們的清醒，特意過來了一趟，查看他們的神魂恢複情況。

末了，莫承寧對小毛球說了一聲：“謝謝。”

這句話給莫夜的父親夜冥。

莫承寧從火殃那兒得知，當初，莫夜的父親曾進山幫了火殃。以後，莫承寧若有機會見到夜冥，他自當親自道謝。

若是無緣相見，待莫夜尋得父親的下落，就替他把這聲感謝轉告給夜冥。

第二天，莫夜和黎玄吃了第二塊夢果。

這次，他們醒來是在半年後。與上一次一樣，他們同一時間沉睡，同一時間清醒。

黎玄在夢境中看見了自己少年時期的生活，他看見了在黎家遭受各種各樣的痛苦，最終造就了一個冷着一張臉又冷着一顆心的少年。

莫夜也看見了黎玄，他又一次迷迷糊糊的闖入了小泥人的夢境。小泥人長大了長高了，可小泥人過得一點兒也不開心。

小毛球想用長長的絨毛蓋住小泥人，不讓小泥人在冬夜裏那麽冷，然而，小泥人距離太遙遠，他伸手觸碰不到對方。

黎玄和莫夜第二次清醒，小毛球睜着赤紅的眼睛看着小泥人，而小泥人已經明白了真相。

他伸手摸了摸小毛球眉心的泥痕，他想起來了，這是生命契約。他用本體最純淨的力量給予小毛球保護，永遠守護這個小家夥，直至自己力竭咽氣的那一天。

他的生命分享給了對方，以至于小毛球進入了他的過往，看見了他的人生。

這次他們清醒，莫家村清靜了不少。

莫芸說，前些日子村外又來人了，由于大陣的防護，這些人沒能找到莫家村的所在。就算這些人一時半會不離開，村裏的生活也不會受到影響。

不過，大家仍然心裏不踏實。

山神和莫承寧的矛盾依然沒能解決。

山神不再氣憤地沖莫承寧發脾氣，兩個人都不說話。他們只有在大陣需要的時候，出來查看大陣的情況，其他時間，他們誰也不開口，誰也不理誰。

村民們百思不得其解，他們不懂為什麽山神和莫承寧關系不和睦，但他們清楚這不是什麽好事。

有村民忍不住問過，山神那麽優秀，莫承寧怎麽就不肯和山神在一起。山神不介意莫承寧瞎了一只眼睛，難道莫承寧還嫌棄山神不能說話？

同樣的疑惑，莫夜和黎玄也有，只不過，莫夜不敢問，而黎玄敢問。

當莫承寧過來替他們查看神魂恢複的怎麽樣的時候，黎玄直接問了一句：“你不喜歡那個妖媚的家夥？”

莫承寧深深地看了黎玄一眼，這會兒，小毛球老實的蹲在小泥人的身側，絨毛把小泥人護得好好的，仿佛守着時間最珍貴的寶物。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四周的環境驟然改變，他們來到了一顆巨大的夢樹下。

這裏屬于莫承寧的夢之界土地，是極其安全的地方，同時也意味着，莫承寧會說一些不想讓其他人聽見的話。

莫承寧擡頭望向天空的明月，說道：“紅煞分為很多類，其中有一種在娶嫁時出現，火殃中的紅煞就是這一種。他心裏住着一個要白頭到老，相守一生的人。”

說起來特別諷刺，火殃出生本是火鳳，五行紅為火，哪知他出生那天正是紅煞日，他的出生被視為不詳，他的名字也意味着災禍。

火殃不信邪，他是火鳳，難道他一把火還燒不盡煞氣？任憑什麽煞氣，都能燒得幹幹淨淨。

後來，火殃遇到了他此生最愛的那個男人，他們在一起很快樂很幸福，還作出了宴請賓客，拜堂成親的決定，恨不得彼此融入骨肉。

奈何世事無常，火殃成親那天，他們遭人暗算，鋪天蓋地的紅煞頃刻間爆發，誰也抵抗不了。那個人拼盡所有救了火殃，他自己則被紅煞永遠吞沒了。

火殃逃過一劫沒有死，他避開那些人的追殺，他逃出了衆人的視線，躲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年複一年的化煞。

終有一天，他要回去複仇。

多年後，離開了莫家的莫承寧，他陪同一衆夢貘來到這兒建村。莫承寧與火殃相遇。

起初，莫承寧對火殃相當的提防，火殃則對莫承寧非常好，好到毫無保留。火殃在莫家村建村之初給了大量的幫助，他更是和莫承寧商量設置護村的大陣，護得莫家村的安全。

莫承寧漸漸的放下了對火殃的戒備，火殃長得很好看，火殃對他很好，他喜歡火殃，各方面各種意義的喜歡。

他下定決心和火殃在一起，他要告訴火殃，他愛他。

如果，他沒有發現自己長得和那個人相似的話。

夜涼如水，莫夜倚着黎玄，已然睡熟。

黎玄不急不慢地梳理着長長的絨毛，他的聲音和情緒都放輕了：“山神那個家夥看起來不怎麽聰明，但他也不至于笨到把這些話告訴你吧。”

“他當然不會說，是我在他的夢境發現的。”莫承寧自嘲地笑了笑，“他很痛苦，痛苦得恨不得封住自己的記憶。他掙紮過，他猶豫過，可他終究放不下那個人。夢不會撒謊，夢境就是心境的顯現。”

假如有可能，莫承寧希望自己那一天不要進入火殃的夢境，永遠都不要發現真相。

莫承寧是驕傲的，年少就得到“承”字輩的榮耀，值得他驕傲。

可惜，他的付出終究一場空。先是莫家，再是火殃，讓他的心慢慢的冷了。

他愛着火殃，然而在火殃的眼裏，看着他只是在懷念着另一個人。

莫承寧放不下自己的自尊去質問火殃，他也做不到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火殃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他們好不容易走近的關系再次走遠。

此後，心煩意亂的莫承寧決定外出處理莫家的後續諸多問題，他離開了莫家村，他需要時間冷靜的考慮。

可笑的是，他明明告訴自己要放手，可偏偏他一路想着火殃的事情，想着火殃化煞還需要什麽，他不知不覺間竟收藏了很多和火殃相關的東西。

那會兒的莫承寧年輕氣盛又自視甚高，他好奇地查了火殃當年的遭遇，想查清是誰害了火殃。

之後，他當真查到了一些東西，卻也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莫承寧擡起左手撫過左眼的猙獰傷痕，他的右手瞬間握緊：“那個人，他……”

他的話沒能說下去，好一會兒，他終是松開了拳頭：“都無所謂了。那個人還活着，火殃要去哪兒是他的自由。”

化煞結束了，火殃沒必要再留在這個地方。

而他，他現在這副模樣也已經不再像那個人了吧。

占有還是放手，莫承寧最終選擇了後者。

不是自己的，強求也不會是自己的，火殃遲早有知道真相的一天。

莫承寧在外面躲了無數年不敢回村，他甚至不敢進入夢境看一眼火殃，他害怕自己見到火殃就會立刻改變決定。

他遲遲不回來，只因他不願親口道出分別。他在等火殃化煞結束後離去，這樣一來，他們不用見面，他也不必再說什麽。

要不是他意外覺察到大陣開啓，意識到莫家村可能遭遇了滅頂之災，他不會趕回來。

如今，在他和火殃之間只差最後一句話。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那個人還活着”，他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等他說出這句話，所有的一切就結束了。

不是他不願占有火殃，而是他和火殃什麽關系都沒有，火殃也好，他也好，他們才能毫不留念的轉身遠去。

那天，莫承寧難得的說了很多話，他把埋在心裏的話都說了出來，也不知道是說給黎玄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

臨走前，他揉了揉小毛球的絨毛，對小泥人說：“我真羨慕你，有這麽一個把你視為唯一的小家夥。他全心全意地待你一人，永遠向着你，永遠護着你。”

小泥人安靜片瞬，說了一句：“你也會有的。”

莫承寧應了聲：“托你吉言。”

翌日，莫夜和黎玄一起服用了第三塊夢果。

這一次，他們足足沉睡了三年，夢境中的黎玄也從少年成長為了青年。點點滴滴的生活，無論是愉快的，還是不愉快的，都已經成為了過往。

他們醒來的那一天，莫芸和之前一樣，給他們準備了很多好吃的。

莫夜的眼睛仍然赤紅，不過，他的神智已經完全恢複，他夾了一只雞腿給莫芸：“娘，給你吃。”

再度蘇醒的莫夜褪去了少年的青澀，他長高了一大截。

黎玄也通過三次沉睡，清除了神魂的所有暗傷，他更收回了自己的記憶，他記起了自己肉身藏匿的位置。

那個地方着實兇險，如何取回肉身得從長計議。

飯後，莫夜化作人形，小泥人坐在他的肩頭。

村中一切如常，大家的生活平靜依舊，只是維持大陣的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兩年多前，火殃離開了。一年前，莫承寧也離開了。

莫承寧走時交給莫芸一個盒子，裏面放有給黎玄和莫夜的物品。

如今的鏡花水月大陣依靠莫承寧他們以前灌入的力量在運轉，不知道會堅持到哪一天。但它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護得莫家村的安寧。

黎玄從大陣收回了視線，他輕輕地牽住莫夜的發絲，閉上了眼睛。

水中月，鏡中花，終不過是虛幻的空夢一場。

幸好，他身邊的小毛球暖暖的，如同他們初次見面那麽暖和又真實。

作者有話要說： 小毛球：眨着紅眼睛，媳婦，山神他們走了呢

小泥巴：梳理長絨毛，嗯，我們也要換地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