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鐘馗黑袍抖動,須發皆豎,長釘仍插。在他胸前,他卻從畫上走下來。
胸口傷處,仍流着血。
鐘馗單手握住釘頭,不緊不慢拔出長釘,鮮血回流止住,腐肉立刻新生。
完好如初。
鐘馗一擡手,長釘化作長劍,寒光凜冽,欲斬妖邪。
鐘馗皂靴踏地,碎石揚灰。一聲吼,聲如洪鐘,好些個虿翁的新徒弟抱頭逃出洞外,餘下些曉得這是幻術的徒兒,卻也心神不寧,搖擺不定。
虿翁從藤椅上直接躍起,鐘馗持劍欲取他性命,他卻襲向馮安安:“小畜。生,敢對老夫用幻術!”唾她數口。
馮安安只做未聞,不與虿翁回應。側身一閃,閃入鐘馗身後,媸與妍合二為一。
她即是鐘馗,捉鬼天師即是她。
同拿虿翁。
虿翁冷冷一笑,身搖臉抹,也幻作鐘馗!他可不怕那些正氣凜然的神仙,要以幻制幻,收複馮安安這只想要殺師的逆徒!
馮安安的鐘馗迎面豎劈一劍,虿翁的鐘馗持劍橫擋,劍與劍在空中相接,發出一聲巨響。繼而僵持不下,兩兩硬抗。
兩頭劍刃,都明顯磨出細小缺口來。
馮安安用了十成功力,甚至超常發揮至十一成、十二成。可虿翁卻只用了七分氣力,卻已在馮安安功力之上。
馮安安漸漸不支。
虿翁咄咄逼近,不由嘲笑道:“小畜。生,你要欺師滅祖,還需多練幾百年!”他手一揮,索性褪了鐘馗,就以真身迫近。虿翁雙手負後,并無動作,洞內卻瞬間幻出幕天席地的障眼,全是爪牙,四面八方圍攻馮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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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要借助器物,而他已經可以随心所欲。
虿翁瞧着馮安安手忙腳亂招架,樂不可支。
馮安安念經咒,想要破虿翁的幻術。
沒有用。
他的法力,已經強大至超越經咒。
虿翁再向前逼近三步,但似乎并沒有徹底殺掉馮安安的意思,反而更多的,是玩賞她的窘迫。
虿翁撚須,令幻景更布得大些,更加誇張。一頂黃金鳥籠,從天而降。将馮安安的鐘馗困于籠中。
籠漸縮小,馮安安的鐘馗也被迫還原成正常人身大小。
虿翁眯眼問她:“錯了沒有?”
等她讨饒。
馮安安卻同鐘馗一道往後退,撞在金籠欄杆上。數聲巨響,身子回彈。
虿翁嘲笑道:“你往哪退?!”痛吧!
話音剛落,馮安安的鐘馗卻帶着金籠,一同後退。
能移動籠子?
虿翁奇怪探身,她的鐘馗卻在這時右手急劇伸長,抓了一把虿翁。她抓着他,一齊跌落下層洞中。
在下落的瞬間,虿翁聽見一聲渾天鐘般的巨響,楞了數秒,繼而大驚着向馮安安手腕上看去,那神器珠子,竟在她手中!
馮安安藏拙至此,一擊破去虿翁幻術,緊接着在封住下落口的瞬間重新施幻,令上方洞中的其他徒弟浸在她的幻境中,不得出。
下方密洞中,只剩馮安安和虿翁兩人。
虿翁觀察四周,表情莫測,撚須道:“想不到,這下方竟有密洞!”
馮安安聞聲,無頭無尾應了句:“時辰到了。”
虿翁剛想反問什麽時辰,卻發現四肢無力,身體發軟,口舌麻木,不能言語。
她給他下藥了!
這是什麽鬼藥?怎的越抗争,藥效就越強,通常會武功的人逼藥逼毒,都是運氣游走,将藥逼至指尖,再排出去。可這藥根本不允你運氣,一運,渾身更軟,動彈不得。
虿翁額頭上全是汗。
他想了許久,才記起這是四師弟研制的一種藥:去筋散。
沒想到多年後會被用在他身上。
虿翁暗罵馮安安,卻在這時,又聞到一種氣味。
香,很香。
香得酥骨頭。
這也是四師弟的軟骨香,小畜。生也用在他身上。
好不擇手段!
虿翁想痛罵馮安安,狠狠折磨她,卻連瞪眼的力氣都沒有,癱軟在地,一直瞧她。
馮安安也瞧着虿翁,她蹲下來,以便更近距離與他四目相對。
是的,正面交戰,她根本打不贏他,所以需要神器,需要去筋散,需要軟骨香。
說她不擇手段也好,下三濫也好,她
承認,自己就是下三濫。那又怎樣,能殺虿翁就行了,她只要結果,根本不在乎過程和名譽。
要在乎那些,她能活到今天?
六年前,她和肖抑,還有一位二師父門下的師弟——就是也被蒸螃蟹那位,蒸出友情來了。
三徒聯手,幹掉了三位師父。
其實,手段跟今天差不多。
那位師弟擅盜,就讓他去偷四師父的去筋散,肖抑提前暗下在大師父的飲食中。而後,馮安安利用幻術,将三位師父騙來洞中。
那只不過是個小小幻術,将洞窟變成寶物,進去的人,都能變成自己夢中的模樣。
二師父進去,一眨眼身長八尺,不再是侏儒。
四師父進去,瞬間成為聖手仁心的大夫。
而竹葉青進去,瞧見了舌婆。
去筋散藥效不遲不早發作,洞內三人,只竹葉青一人中招。
竹葉青懷疑四師弟,四師弟卻争辯,說是二師弟偷的他的藥下的,證據便是二師弟也沒中毒。
這本是技巧拙劣的互相栽贓,但凡三位師兄弟間有一點信任,都能聯合破解。然而三人卻相互猜忌,最後亂鬥殘殺起來。
最後二師父、四師父皆喪命,只剩竹葉青。
肖抑知道底下有密室,原來只有一個可偷窺小孔,上洞下洞無連接。三人提前偷偷挖了通道,設了機關,反複演練,萬無一失。
此時,肖抑按動機關,竹葉青落入下洞中。
……
馮安安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當年她捅向竹葉青的最後一刀,也是用的匕首。
不是現在手中這把。
不過無所謂,能取人性命就行。
“籲——”虿翁竟然發出了吸氣聲。
馮安安警覺地拔出匕首,抵在虿翁脖子上。
虿翁用盡了畢生力氣,努力擠出三個字:“你……過……來……”聲音很微弱,他一發音,喉頭起伏,脖子就被匕首微微劃傷。說了三個字,脖上三道淺痕滲血。
馮安安勾起嘴角,輕蔑一笑。她才不會湊近虿翁耳邊,肯定有詐。
她自覺看穿了虿翁,虿翁卻也自覺看穿了她,臉上挂着自嘲和無奈的笑。明白她不會過來,他就幹脆直接說出來:“我……追……憶……過……”
虿翁臉色蒼白,緩了好久,才能繼續開口,強弩之末不過如此:“五年……前……是……你……和他……做的……好……事……”他曉得,是馮安安和肖抑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兩面夾擊,合力耗光了竹葉青最後的力氣,而後,前後一起出手,捅穿竹葉青心髒。她和肖抑的刃尖在竹葉青的心髒中央彙合,相抵。
這事虿翁一直沒說,是因為覺着馮安安殺得好,替師父報仇了。現在想來,不該幸災樂禍的。
要不然哪會再進這害他曾經斷筋的洞裏。
馮安安并不曉得竹葉青“殺害”虿翁那一遭,她甚至不知道肖抑是怎麽發現這個密洞的。
不知隐情,面色無波,她冷冷反問:“那又如何?”殺便殺了,殺便不怕!
此時此刻,虿翁想放聲大笑,最連嘴角都難以勾起。
他努力勾了一下,樣子僵硬難看。
虿翁告誡馮安安:“你……倆……能殺師,便……也能……互殺……”虿翁眸中的神色不是凄涼,而是滿足、得意,滿滿對未來的預見性,“一如……我們五人……也曾親如兄弟姊妹……卻最後……手足相害……”
虿翁突然放聲大笑,笑聲在洞中回響反複,才約莫半分鐘就戛然而止,他口中大口大口吐出鮮血。
虿翁不抹嘴邊的血,只含笑端詳馮安安:“這是五毒的宿命,肖抑……總有一天也會殺你!”
五毒的弟子,注定代代自相殘殺!
馮安安道:“你說得對,我們都是為了利益什麽都能犧牲的人。也許有一天,我會先殺掉他。”說着,馮安安将匕首插入虿翁心髒,虿翁的眸光瞬間由笑轉驚。
馮安安下手時,臉上笑意滿滿,是的,多謝師父的提醒,她和肖抑,也許會有相鬥的那一天。但那都是将來的事,眼前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殺掉虿翁,絕不會被亂了心智。
“老賊!”馮安安笑道。有志得意滿,有意氣風發,千言萬語,盡在一雙美眸中。
捅一下不夠,她連接捅了虿翁七八十下,将個肉身攪得稀巴爛。
捅到最後,她産生了空虛。
忽然覺得,不僅僅是幻術“如夢如霧亦如電”,這世間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 。
馮安安伫着,雙手合握着匕首,任由血順着刃往下滴,不肯松手,甚至連呼吸都不肯放松。
方才虿翁最後的提醒,不是沒令她心念動搖。
知道虿翁死了,她才敢繼續再想一想六年前的事。
忘不了,是怎麽殺死的竹葉青。她不敢刺,因為印象裏竹葉青武功太高了,深不可測,雖然知道他中了去筋散,卻擔心,一匕首刺下,竹葉青忽然還擊,她會比竹葉青先斃命。
馮安安望向肖抑。
肖抑也看了她一眼,他的表情是冷漠的,眸色是沉而靜的,下手果決,直接從正面連刺竹葉青兩刀。
那時候的竹葉青,比今天的虿翁厲害,可以連續不斷的叫罵,斥責肖抑忘恩負義,狼子野心。
肖抑應道:“是,我是殺師。”
竹葉青無法還擊,只能質問,說自己待肖抑不薄,甚至未曾虧待過他,緣何要下殺心?
肖抑一直沒有回應。
後來他帶着馮安安捅下致命一刀前,才看了看馮安安,又注視竹葉青,回應道:“是,你領我入道,恩義不會忘記。但竹葉青,我不殺你,便沒有前路可走。”
說完,殺完。
真殺了?
馮安安忍不住問肖抑:“我們真把三位師父殺了,我師父和五師父從外面回來,會不會追殺我仨索命?”
肖抑緩緩移目,與馮安安對視。
他說:“不會的,他們沒有這個機會了。”
那一刻,馮安安與肖抑四目相凝,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見他眼裏的大局在握,看見決勝千裏,看見無聲勝有聲,被壓抑在平靜之下,洶湧無竭的野心。
馮安安突然覺得,肖抑的眸光,其實是沒有溫度的。
他心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