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六月下旬,竹葉青在某次教完肖抑武功後,淡淡提道:“抑兒,歲月彈指,一晃你已近弱冠。”
“是,師父教導十載,殷勤辛勞,沒齒不敢忘。”
竹葉青負手:“你學武是很肯吃苦的,持之以恒,必定青出于藍。武功上,為師不擔心,”
肖抑垂首:“師父謬贊。”心中奇怪,師父今日怎這多話?
“為師擔心的,是你成人之後……難覓良配。”不等肖抑接話,竹葉青繼續道,“前日你問為師何為喜歡,轉念想想,是該給你謀一門婚事了。”
肖抑心念一跳,明知不可能,卻難抑一份與馮安安師門之命的期待。
竹葉青道:“為師打算,近日就将清心許配與你!”
肖抑驚詫:“尹師妹?”
竹葉青颔首:“對。為師很看好你,他日親傳衣缽,到時你不僅是新的毒蛇,還是這無名山上,新的山主!你不僅能與清心妻和子美,且在這萬山上下,發號施令,他人莫敢不從!”
肖抑深陷錯配震驚,未因竹葉青波瀾壯闊的描繪而激動:“可是師父,徒兒與尹師妹并無感情,不可錯配!”
竹葉青反問:“那你與誰有感情呢?”
肖抑一時語噻。
竹葉青道:“你問過為師,為師亦告訴了你,喜歡只是陪伴。哪一個人陪都是一樣的,時光流逝,會令你習慣身邊的人。”
肖抑接不上話。
竹葉青卻也不再言語,褪了上。身衣衫,浸在瀑布下苦修。
肖抑行禮:“徒兒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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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他人尋求答案,被越說越糊塗。
不如求助書本。
肖抑覺着,自己就是書讀少了,才會困惑、傷神。
他讀了些大儒著作,又讀道學經典。得知沒收來的兩本圖冊,其實不能讀的。
又知道,男兒志在四方,不可耽于兒女情長。
愈發覺得不說出口是對的。
七月六日,肖抑照例夜讀,一盞燭火,比天上的月亮熬得還長。
山上夜裏起涼氣,坐久了,一雙腳仿佛泡在井水裏。
尹清心深夜造訪。
竹葉青有時一起教兩人武功,還算熟悉,但這個點來訪,難免有些怪怪的。
肖抑詢問:“師妹是有何事?”手攔在門上,未放她進來。
尹清心告訴他:“師父命我前來。”
肖抑手臂稍松,尹清心趁機進屋。
屋內有四把椅子,她卻偏偏坐在床沿。
肖抑蹙眉。
尹清心道:“師兄過來坐,我有話要與你說。”
肖抑疑遲未坐。
思忖判斷,補了一句:“師妹逾越了。”
尹清心笑道:“師父有意将我許配與你,這算什麽逾矩!”她也是苦孩子出生,一直認定山上是最好的世界。與同輩最強者結為夫妻,是上上等安排。
肖抑立在原地。
書上說,情愛只是錦上添花,男兒志不在此。
師父說,哪一個人陪都是一樣的,時光流逝,會令你習慣身邊的人。
尹清心說,師父有意将我許配與你,這算什麽逾矩?
這些話立于同一個據點,層層推進,令肖抑踟蹰。
不該想,他卻又想起畫冊裏的內容:書生向小。姐流露愛意,可反過來想,未提及小。姐是否也愛書生?
但不管愛與不愛,她接受了他,後半生仍能颠。鸾倒鳳,歡歡喜喜。
肖抑緩緩在床沿坐下,兩手緊攥在身側。
尹清心瞧見肖抑的緊張,笑道:“師兄日夜苦學,一刻不得放松,我來服侍師兄。”無名山人說服侍,一般指代按。摩。尹清心側身轉跪,雙膝跪在床上,擡起兩臂,要按肖抑的太陽穴。
手臂還未擡起,臉已與肖抑的面龐,近距離相對。
近到兩人都能看清楚對方臉上的汗毛。
尹清心面貌清秀,雙眸如水。
是兩泉望得到底的清潭。
肖抑卻突然難受起來,只覺胃裏翻江倒海,有厭惡欲嘔之感。
肖抑站起來,後退三步。
他從這一刻起明白,自己永遠無法像某一部分人,例如王照,例如那些去怡紅樓的人,把情與愛清楚分開,無愛也可享受歡愉。
他不行的,沒有愛,碰都不想碰。
避之不及。
尹清心受了挫敗,心中不甘。她本就是有備而來,一時變本加厲,出了大招——系帶一解,露出內無一物的風光。
肖抑先是震驚,而後背過身去。
他心裏是無盡的疏離與落寞。仿佛在無盡虛空中的一葉扁舟上,下不着底,上不着天。
尹清心嘲笑道:“師兄修的是武學,不是佛法吧?”
肖抑尚是少年郎,說話不知輕重,旋即回道:“師妹的芳名是清心,不是淫心吧?”
這話哪個姑娘家受得住,一下就把尹清心的內心刺傷了。她穿好衣衫,奪門而出。
後來無名山毀,開山門,尹清心下山後見識到天下之大,自然去尋覓更高一層的強者,不再糾纏肖抑。這些都是後話,暫且不提。
只說肖抑明白己心,當夜就去找了竹葉青。
一定要取消這門婚事。
竹葉青住在山巅,幾無通路,需要徒手攀爬。肖抑往上爬,從來沒失手過,卻在那一天,失手下墜,還好命大,被樹枝勾住。
這是岩壁縫隙裏倔強生長出的一枝。
要多謝這棵樹,肖抑心中暗道,看向樹枝,卻發現端倪。
他借着樹枝挪過去,一手抓緊,一手拼命在崖壁上擦拭,抹去,崖壁很快露出縫來。
是一個隐秘的山洞。
馮安安喜歡躲進各種洞裏,他總是去找她,所以無名山上大小洞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可這個洞,肖抑從不曉得。
他挪開洞門,跳進洞內,又重新把門關上。
因為陌生,所以謹慎,他本能地八方查看,發現頂上有一個小孔。他順着鐘。乳石攀爬上去,仔細檢查,發現這不是孔,而是一塊奇特的,透明的石頭,透過這如孔石頭,能窺見一壁之隔的情況。
肖抑将右眼對準洞口,這一瞧,既明白又吃驚。
明白了,上頭是馮安安最愛躲的那個洞,他現在所處位置,是無人知曉底層密室。
吃驚是上頭洞裏,伫立着竹葉青和五師父,兩人正在激烈争吵。
兩人吵着吵着,竟動起手來,五師父激動之下,撕下竹葉青的人。皮。面具!
肖抑一直以為,自己的師父和五師父有點什麽,不是夫妻,勝是夫妻。
竹葉青會在許多場合偏心和保護五師父,也許他愛她多一點。
肖抑甚至想過,竹葉青和五師父,就是上一輩他和馮安安的關系。
但現在聽他們吵架,卻“以為”全錯!
竹葉青和五師父,只是“合作”關系。
五師父在上山前,有一位未婚夫。她與這定了親的夫君,相互之間并無感情,但心不同意相同,互為最佳助力。
最合适的人,不妨在一起。
五師父和她的未婚夫,一直觊觎無名山——權利,秘術……一切一切。
兩人約定,得到無名山的一切後,就一起去瑤城,攪動更大的天地。
五師父和這位未婚夫一同上山,她在明,他在暗,他助她成為新一任的蜥蜴。
然後,她殺了竹葉青,将未婚夫易容成竹葉青。
所以肖抑一直拜的師父,都是這位未婚夫。
兩人合作了五年,相互助力,一帆風順,
合作十年,愈發默契,一體同心。
合作十五年、二十年……由兩顆野心共同組成的一體,終究也會因為兩心不合,皆想獨吞,而産生不可修補的裂痕。
成也無情,敗也無情。
打到最後,竹葉青失手殺了五師父。
殺她的時候,他凝視着她,目中寒光凜冽,告訴她:“我才是最強的。”
可五師父死了,閉上雙眼,再無五感,他卻又抱着她,痛哭一場,眼淚不止。
肖抑在底下窺視,心想:情之一字,師父自己都是錯的,哪還能指點徒弟。
從此不盡信師父。
原以為這事就此了結,虿翁卻現身洞中。
說自己撞見了竹葉青做得好事。
虿翁笑且歪頭:“不對,不該稱你‘竹葉青’,我也不應尊你為大師兄。”
竹葉青止住眼淚,目光重冷,橫對虿翁:“你想怎樣?”
虿翁笑了,提出想與竹葉青平分無名山,輪流坐首領之位。
虿翁說得很詳細,不給竹葉青留下一絲一毫的漏洞。他甚至強調,自己百年之後,徒弟馮安安接任位置,仍要繼續同竹葉青平分。
虿翁說,竹葉青的秘密,會成為蠍子一派的秘密,在上任與下任交替時傳遞。
竹葉青很少有笑容,回應虿翁時一臉嚴肅:“你為甚麽要找徒弟接任?”
虿翁道:“這是規矩。”
竹葉青扯了一下嘴角,興許他是在笑:“親生父子,尚不可信,何況毫無血緣的師徒。不是你屠他,便是他屠你。”
虿翁聞言,咄咄連怼:“那你百年之後如何?那你收徒弟幹嘛?!”
“徒弟自有徒弟的用處。”竹葉青負手矗立,“各人在棋盤上各有位置,徒弟是……”竹葉青看一眼五師父,“舌婆也是。”舌婆是五師父的外號。
“就是說紛紛攘攘,他人盡是你的棋子?”
“正是。”
虿翁眯起眼睛,心想那我可不是。他曉得竹葉青已起殺心,斷不會與他平分尊位。
此等情況,只能先下手為強,殺了竹葉青,獨吞尊位。
虿翁假裝着繼續讨價還價,實則趁竹葉青放松警惕,一只暗器飛來。
竹葉青一閃,虿翁打得偏了,只擊中竹葉青左臂。
虿翁殺意四起,布起幻術。
在竹葉青的幻境裏,虿翁幻化成五師父,不斷刺激竹葉青。
步步緊逼,幻術變化非常而不能防,眼看虿翁已是壓倒性優勢,竹葉青卻拿出一串珠子穿成的手钏,緩緩敲擊。
虿翁的幻術瞬間就破了。
虿翁大驚:“你哪來這等神器?”
竹葉青冷冷道:“若無此器,我緣何上山?”
虿翁後退,再施幻,竹葉青敲擊手钏,幻術無效。
虿翁再施,再無效。
虿翁慌了,欲逃出山洞,竹葉青追上去,反将虿翁手筋腳筋挑斷。一劍直刺,還要擊斃虿翁,虿翁卻很聰明,成球躲過,毫不猶豫滾落洞外,呼嘯下墜。
留得青山,莫怕沒柴。
竹葉青追出去,偷窺的肖抑亦緊張,跳下鐘乳石追至洞口,門微微推開一縫,正好瞧見竹葉青将虿翁的屍體抛進一廢棄的枯井裏。
他那時以為是屍體。
肖抑心有忐忑,擔心漏了氣息,但竹葉青似乎未發現徒弟的偷窺。
翌日便是七夕,無名山仍在慶典當中。
竹葉青主持儀式,告知衆人,虿翁和五師父下山辦事,要到下月才回。
臨近結束,竹葉青公開為兩位愛徒訂下姻約。
肖抑此時已有一份鐵了心的打算,此時此刻場上,沒有辯駁竹葉青。
表現得很順從。
定親後一日,肖抑去找了馮安安。
她一見他,就道“恭喜”,又調侃肖抑,說是不是以後要喊尹清心“大師嫂”。
肖抑見她滿臉喜悅,言語真誠,不禁傷心。
無名山上有風俗,男女結親,朋友都要送些錢財表示祝賀。
馮安安和肖抑都送過別人,她平常都送禮,皆不超過二十兩銀。此刻卻對肖抑說起,他成親那日,送他五十兩金!
肖抑道:“你現在哪來五十兩?”這裏不是蘋陽王府,不能典當衣衫。
馮安安翹着二郎腿,一揮手:“早晚的事!”她說,“我倆推心置腹,莫逆的交情,我老早就打定主意,你成親那日,定要送你份最貴重的賀禮!”
肖抑幽幽道:“不用你送。”他不會成親,若真能成親,新娘子需要送禮?
肖抑道:“不說這個了,你真想下山?”
“當然!”馮安安左顧右盼,确定無人偷聽,跑到肖抑耳朵跟前,小聲告訴他,“我有點想十五動手,虿翁不在,正是最好的機會。”
肖抑道:“嗯,正合我所想。”
馮安安就把計劃同肖抑說了,邀道:“可願與我聯手?”
肖抑:“你這計劃還算周密,只是風險太大。我們若再找一個人,三人聯手,推倒無名山。”肖抑說到這裏,不自禁看向馮安安,此刻他的眼中沒有情愛,而是欣賞,感激。
他覺得要謝謝馮安安,雖然兩人無緣,但她點醒了自己。
一來,世間有更廣闊的天地,他可以嘗試擺脫出身,擺脫匪籍,去掙更光明的後半生。
二來,竹葉青真性狠厲,總有一天會對徒弟動手,不若先發制人。
後來,肖抑的手劄上有一頁是這樣記錄:
七月十五,生死之戰。
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