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青衣冢(六)
二十歲的宋君玉覺得瑤臺子可愛,喜歡她隐于人後的媚色。看她唱戲的人從城南排到城北,但是只有自己見過她私下裏的嬉笑怒罵。
宋君玉覺得自己對她來說是特殊的,可張慕和的出現無疑戳破了他的幻想,這怎能不讓他暴怒?
與其說那時的宋君玉愛她,倒不如說是宋君玉對她的獨占欲。而獨占欲,往往就是感情的開始。
未時一過,一天當中太陽最毒的時候就過了。宋二看向酒館外頭,陽光不複剛剛的熱烈,出現了頹唐的勢頭,他輕笑了一下,覺得它正好配上了這段故事。
宋二将扇子撲在心口處,繼續講。
上回說道宋君玉被親爹抽得下不來床,可心裏仍然惦念着瑤臺子。他年輕氣盛,根本不覺這是大事。快要成親的小姐也抛在腦後,還在盤算如何勸服爹娘将瑤臺子納進府。
娶高門大戶出身的賢妻,再納幾房如花美妾,詩禮簪纓之族都是這樣做的,宋君玉亦不能免俗。
況且旁人都不知擡了多少房進後院,他只要一個就夠了。宋君玉美滋滋地想着,覺得如此甚好。
宋丞相給他下了禁足令,不許他支使任何人去找瑤臺子。宋君玉便每日認真喝藥,老老實實趴在床上修養,等他身體一好就去找她。
流言傳播速度一向極快,若是再摻些皇親貴族的情情愛愛那就更不得了了。
紅閣裏的人對他倆的議論聲沸反盈天,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許久不見宋君玉來了,都以為他是被宋丞相訓斥後抛棄了瑤臺子。
想到這,北紅閣裏宋君玉以前的老情人坐不住了,一輪接着一輪趕來奚落瑤臺子。奈何她不開門,潑辣些的就隔着門開罵。
瑤臺子氣笑了,吩咐丫鬟打來冷水開了門便往外潑。那女子毫無防備,被冷水潑個正着,夏天的衣裳本就清透,濕水後更是不遮分毫。發梢還在濕答答往下滴水,整個人狼狽不堪。
瑤臺子也不管她,轉身就把門關上了,任她在外頭怎樣叫罵詛咒也不開門。
最後驚動了紅閣的總管事,過來将那女子一頓臭罵趕走了。
宋二公子來不來是他的事,瑤臺子要是在西紅閣出事了那就是自己的事。話說回來,宋二公子之前可是給了好大一筆錢,看在錢的份上他也願意袒護瑤臺子幾分,至于到什麽時候,那就得再等些時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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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別人怎樣閑言碎語,瑤臺子在自己院裏過的逍遙自在。覺得悶了便出門走走,累了就在榻上閑躺一天。
為着那些人生氣,不值得。
六月初,瑤臺子攜丫鬟去逛早街,一路上吃喝玩樂的小東西買了不少,大多是無用的,她覺得歡喜便買來玩。
剛出一個成衣店,瑤臺子被一仆婦模樣的人攔了下來。她樣貌端莊,作下人打扮卻眼神清正,不卑不亢。
瑤臺子隐隐覺得不一般。
來人朝她微微一笑,面容溫和,“姑娘可是喚作瑤臺子?”
“是。”
“我家小姐有事與您商量,姑娘可有空?”
瑤臺子順着她的眼神看過去,只見隔壁酒樓二層的小窗支起,露出一張溫婉恬靜的臉。
她對着瑤臺子笑一笑,眉眼俱是柔和。只一瞬,小窗又合上了。
瑤臺子收回視線問她:“你家小姐是?”
那仆婦一低眼,字正腔圓道:“內閣大學士嫡幼女,李儀寧。”
瑤臺子聽過後微微嘆氣,心裏頓時多了一份凝重。罷了,都找上門來了,如何能不見?
“走吧。”
說罷那仆婦引着她進了酒樓,瑤臺子在二樓西側包廂內見到了李儀寧,也就是宋君玉即将成親的妻。
瑤臺子長這麽大沒見過高門貴女,找不出可以與她相比較的人,只覺得她和話本子裏的描述的不一樣。
李儀寧像是篤定瑤臺子會來,見到她只是好脾氣地笑笑,似春風拂面。
丫鬟仆婦擺好椅子端來瓜果糕點便下去了,連帶着瑤臺子的丫鬟一起,十幾個人共同動作卻幾乎不見聲響。
将目光從門口移回來,瑤臺子默然落座。李儀寧看着她像在回憶,過了一會才說:“久聞瑤臺子大名,一年前曾有幸見過你唱《水樓臺》,那一轉身一側腰的風采,令儀寧大開眼界。”
瑤臺子訝然,閨閣小姐竟會跑去紅閣那樣的地方嗎?
似是看穿她心中疑惑,李儀寧對她眨眨眼,笑道:“我有一長兄,喜厮混煙花柳巷,去歲他說好陪我出來玩,誰知竟帶我去西紅閣看戲了。”
說罷又嘆息一聲,“許是緣分吧,要不也見不到你一曲天下知的《水樓臺》。”
這個事态發展與瑤臺子設想的并不相同,她原已做好了被奚落輕賤的準備,卻不想這位李小姐竟與她閑話起來。
“小姐您過譽了。”她這般溫和,讓瑤臺子不知如何是好。
二人雖是正面相對,瑤臺子卻不擡頭看她,只把眼睛定在桌上。桌上的木紋彎曲回環,她順着一條線找過去,卻被引進一團圓圈裏。
瑤臺子感覺自己的心都陷了進去,困死在無數線條中,複雜繁亂,有始無終。
李儀寧還在溫聲細語着,瑤臺子聽了厭倦,索性沉沉吐出一口氣打破這局面:“李小姐有什麽話便直說罷,不必繞圈子了。”
李儀寧微笑的臉微微一僵,聲音停下來。她倏然變了臉,還是笑的,但瑤臺子無端感覺到一種精明。
瑤臺子擡起頭打量她,認為她精明也精明的讓人喜歡,并不尖銳,只是女子對付旁的女子時慣有的智慧。
“姑娘是直爽人,跟那《水樓臺》裏的顏青青一樣心思純淨,眼裏揉不得沙子。”李儀寧道:“我不說你也知道,我與宋君玉,是快要成親的。”
瑤臺子不語,李儀寧直視着她:“全京城都知道他養着你,待我和他成親後,你又該如何自處?”
瑤臺子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亂七八糟的情緒到最後都變成荒唐。
李儀寧還未嫁進丞相府就已經管起了準夫君的風流豔史,作為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她怎麽有臉皮來說這種事。
便是管,也該是丞相府來人,還輪不到她一個未成事的正妻。
瑤臺子歪頭一想,也真是難為她來找自己,得感激這位高高在上的內閣大學士嫡幼女,竟為自己花了這麽多的精力!
她的眼神清明澄澈,像是一切污穢都無所遁形。李儀寧紅了臉,也知道自己不該來找她,最好的處理方法是讓爹爹給丞相府施壓,讓他們自己解決去。可她等不了了,她怕在這三四個月內突生變故。
她知道宋君玉縱情聲色,日日流連在勾闌瓦巷,可他以往從不曾這樣出格,也不曾這麽迷戀過一個人。李儀寧開始害怕,怕他的心挂在別人身上再也回不來。
她決心要做些什麽,于是便有了現在的場景。
李儀寧微擡起下巴,盡力使自己看上去要壓她一頭,笑道:“我這也是為了姑娘着想,君玉要是想納你,我當然不會有意見,可丞相府那關,你未必過得去!”
李儀寧将準備好的包裹推到她面前,“姑娘且聽我一勸,離開京城,随你意找個好地方定居,再嫁一個良人,生幾個自己的孩子,這輩子舒舒服服就過去了。”
瑤臺子看着桌上的包裹,四四方方一個,用月白布包着。李儀寧拆開了它,從裏頭拿出一厚疊銀票,還有出關文件和戶籍證明。
瑤臺子不禁瞪大了眼。
李儀寧又抽出一張紙契,展開後放在她面前,說:“這是姑娘的賣身契,我令丫鬟去西紅閣替你贖了身。”
她蔥白的指尖點在上頭,黃到發黑的契約也感覺順眼了許多。瑤臺子看着,從唇邊扯出一抹微笑,目光從紙上轉到她秀美的臉,說道:“謝過李小姐。”
自由身,這對一個戲子來說是天大的誘惑,可它往往代表着又一個女子坐上小轎,被人從側門擡進去。
運氣好的,能攤上個不錯的主母,允她生下自己的孩子。若是女孩兒,少不了以後再給人當妾,若是男孩兒,那真是天大的福氣,指着他說不定還能搏出個前途。
運氣差些的呢?瑤臺子想不出一個大體的方向,總歸各種壞結果都有可能。
瑤臺子定定地看着桌上的東西,李儀寧給的自由,她拒絕不了。
“然後呢?瑤臺子趁着宋君玉養傷的時候跑了?”衆人急急問道。
“不是。”宋二說道。
陽光更暗了,不可阻擋地往西邊下沉。宋二眯着眼看太陽,腦袋混混沌沌,現在是申時?不,不對,申時或許要比這更亮一些,大概是酉時。
他随意問身邊一個人:“現在是什麽時辰?”那人中午也喝了不少,吭哧半天也說不出一二三來。幹脆大叫一聲:“掌櫃的!”
“哎!”主房娘子應了一聲。
“現在是什麽時辰?”
主房娘子先看向宋二,然後跑去後院瞧了一眼回來說:“酉時了!”
酉時了,宋二心裏跟着重複一遍。
天快黑了啊,他一面想,一面笑着對衆人說:“那這個故事,也快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