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青衣冢(五)
天從白變到灰只是一瞬間的事,黑沉卻是慢慢慢慢的,像細繩勒在軟肉上,一點點讓人适應,覺不出疼,直到血流如注才發現繩子早已嵌了進去。
瑤臺子冷冷一笑道:“那你去殺去打好了,他大小也是個官。”
她雖然不懂朝政,但也知道作為一個丞相,少不了幾十上百雙眼睛盯着他,還有他的妻族兒女。
宋君玉不走仕途,也沒有功名加深,身份貴重也僅僅是因為有雙權高位重的爹娘。
雖說張慕和家族不興,但他卻是科考得官,在皇帝面前挂了名的。宋君玉動他容易,難卻難在怎麽堵住言官們的嘴。想要逃過所有勢力的眼線打殺朝廷官員,縱使是他丞相府也難以辦到,多得是人想尋出丞相的纰漏,在朝廷上參他一本。
瑤臺子面上強裝鎮定,其實手心裏都是汗,夜風一吹,涼到透心。
“不知所謂!”宋君玉哼笑一聲擡起頭,眯起眼将她仔細打量了一番,揮手叫人下去。
所有人都動作起來,幾個人拖着小丫頭下去,血痕從院中拖到門口。頃刻間院子裏就剩他們二人,若不是那血還在,瑤臺子幾乎以為這是幻境。
看到宋君玉朝自己走來,瑤臺子應激似的抖了一下,他輕笑出聲:“怕什麽?”
“宋二公子……”
“噓——”宋君玉伸出食指抵在她唇上,“不要說話,乖乖的,就像現在這樣。”
她臉色煞白,強裝出來的淡然像層紙般一戳即破。眼神驚疑不定,殘留着幾分飄忽。
宋君玉的手指從她唇間滑至下巴,微微擡起讓她直視自己,字字道:“這是最後一次,記住了嗎?”
他以最溫柔的口吻說出這番話,瑤臺子看着他波瀾詭谲的臉更覺顫抖。狠狠一側頭躲過她手指,心都在咚咚直跳。
宋君玉呵了一聲,手指捏在一起搓了搓,她這種抗拒的姿态更讓他怒火中燒,真是,不知好歹。伸手将她攬到懷裏,宋君玉半拖半抱把人帶進了屋。
用腳帶上門,伸手就撕了她的衣襟。瑤臺子雙手被他反扣在身後壓在門上,宋君玉抽了她的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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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臺子像是被吓到一樣愣怔了片刻,然後才劇烈掙紮起來。
“噓。”宋君玉冷眼看她折騰,手裏極快地褪了她的襦裙小衣。大片光滑細膩的肌膚露出來,宋君玉在她身上落下密密麻麻的紅印。
任瑤臺子眼淚直掉宋君玉只當自己看不到,輕輕吻上她的唇把所有聲音堵在喉嚨口。
一雙人影交疊着晃動,木門咣咣作響。
第二日醒來,宋君玉看她蜷縮成一團靠在牆角,心頭軟了軟,有幾分後悔。
算了,跟她計較什麽,還不夠自己生氣的,要怨就怨那個張慕和,好端端的招惹他的姑娘。
心裏這麽想,宋君玉嘴上還是不饒人,坐在一旁等她醒來後問:“疼嗎?”
瑤臺子沉默不語,側身背對他。宋君玉看她油煙不進的模樣又來了氣,像是有根針紮在心上慢慢磨。
身上各處都在嘶嘶喊疼,宋君玉看着床上那個削瘦的背影恨聲道:“疼就好好記着!”
他撂下這句話就怒氣沖沖地走了,把門摔得啪啦一聲響,瑤臺子聽見不由得一抖。眼淚又不受控制的砸在軟枕上,她嗚咽出聲。
那把溫柔嗓連哭都是含羞帶媚,又添了三分喑啞,在這方寸之地低低回繞。
當天下午就有人來瑤臺子屋裏收了她的青衣行頭,戲袍羽冠全都放在院裏燒。
是宋君玉的人,瑤臺子一清二楚。
“你也別生氣,這都是宋二公子吩咐的。還有呀,以後不要唱戲了,每日安心等着他便好。”西紅閣的主事人在她旁邊陪着笑臉,如今的瑤臺子可是鍍了金的人,輕易得罪不起。宋二公子特地交代過要縱着她,盡量順着她來。
瑤臺子從鼻子裏哼出氣來,根本不知道主事人在絮叨些什麽,紅着眼睛看自己十幾年來攢出的心血付之一炬。
能燒的物件都燒光了,不能燒的也全叫人擡走了。瑤臺子看着他的人走後,又來了許多人往她這送東西。
錦衣坊的流彩暗花蝴蝶裙,紋繡庭的翡翠煙羅绮雲裙,玲珑閣的白玉雕絞絲紋手镯,精巧局的金累絲嵌寶牡丹鬓釵,這一箱箱一層層的衣裳首飾全都是時興的女兒家愛物。
瑤臺子站在一旁看着他們來來往往,還有幾個丫鬟手腳麻利地将東西整理好,依次放進她的衣櫃妝奁裏。
別院裏的女子看到這幅陣仗紛紛出來圍觀,一傳十,十傳百,紅閣裏閑着莺莺燕燕将外面通向她這的路圍得嚴嚴實實。一個個七嘴八舌的議論着,眼睛都緊盯着擡進來的箱子,神情激動得好似明日就要贖身出去。
他們忙他們的,随着她們怎樣說,瑤臺子像個全然的外人,只冷眼瞧着這鬧劇。
她纖薄的身影像棵細青竹,任憑別的花草彎了腰,她依然青翠翠挺立着。
一個多時辰後,這場鬧劇終于結束。瑤臺子不待她們開口就将人全都轟了出去,叫丫頭鎖好院門,自己進屋了。
從那時起,瑤臺子再也沒有登過臺,也沒有開口唱過一句戲。天天關起院子過自己的生活,外頭的女子對她好奇得緊,奈何被下令誰都不許去擾她。
只知道宋君玉也不曾來了。
宋二說到這便沉默不語了,聽客們等了一會也不見繼續,以為是他又在乞錢,就紛紛從口袋裏掏出銅板想扔進他碗裏,可是找了一圈也沒找到碗在哪裏。
有人問他:“宋二你碗呢?”
已近未時,酒館裏的人越來越多,一部分是來消遣的,另一部分是來聽他說書呢。宋二擡手将松散的頭發挽到腦後,對着他們笑說:“今日不要銅板,我請大家吃酒!”
說完後他喊來小二,叫他給每個人都上一碗酒,一桌一份葷素菜。
“行啊你,發財了?”
“宋老板豪氣!”
衆人歡呼起來,也不問他此舉何意,反正不花他們的銀子,白白撈一頓好酒好菜,只當宋二今天心情快活大放血。
宋二眉開眼笑,接過旁人敬他的酒水,一碗接着一碗喝下肚,像是全然沉浸在別人對他的推崇谄媚中。
他喝酒不上臉,只是眼尾紅的厲害,不知是因為酒水還是其他。
整個酒館洋溢在歡聲浪語的放縱之中,主房娘子悄悄穿過人群倚靠在賬房處,有個想法隐隐冒出了頭。她越想越心驚,寒毛直豎。
又擡頭看了一眼宋二,主房娘子趕緊低下了頭,呼吸都放輕不少。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她不敢再想下去,急忙去了後院吩咐下人上好菜,這次不能好壞參半了。
酒足飯飽已是一個時辰後,酒量淺的已經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宋二支頭斜睨着衆人,他身上那股子輕狂肆恣早就褪得差不多了,唯有偶爾醉酒時才能稍稍看出宋君玉的影子。
宋君玉,他在心底念過這三個字,恍如隔世。
有人醉眼朦胧,“宋,宋二……你說那宋君玉是不是,是不是得到人就跑了啊?”
宋二放下手,搖了搖頭,笑說不是。
“那他為什麽不來了?”
“因為他得卧床養傷。”
宋二直起身,再次打開扇子,将繪着圖案的一面轉向自己,繼續往下講。
瑤臺子這廂先按下不表,且先說宋君玉。
那日他火冒三丈離了西紅閣,回到丞相府交代好一切後孤身去找那張慕和,在人家家裏敲斷了他一條腿。
此事當即被上報給宋丞相,宋丞相二話沒說把宋君玉拎去祠堂上了家法。細細的軟皮鞭抽在他脊背上,宋君玉硬是咬碎了牙也不改口認錯。
宋夫人在一旁心如刀絞:“兒啊,你跟你爹認個錯,為着個戲子不值啊。”皮革和肌膚接觸的聲音極為響亮,那鞭子每落一下,宋夫人的身體都要跟着抖上一下。
說起戲子宋丞相更來氣了,他堂堂兩代丞相,門族清白,幾代顯貴,兒子卻為個低賤的戲子跟別人争風吃醋。這個消息傳出去不知道要掃落他多少臉面。宋君玉這個孽子,就是要來活活氣死他的!
皮鞭落下他背後紅痕立顯,宋夫人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撲上前去抓住宋丞相揮鞭的手,出勢淩厲的鞭子回打在她身上,宋夫人疼的猛抽一下,仍然牢牢握住不肯放手:“老爺!再打下去君玉就要死在這祠堂了!離他成親不過還有三四個月的光景,你難不成要他躺着去迎親嗎?!”
宋丞相氣的渾身抽搐不止,牙齒咯咯作響,猛然一揮手将她推開,宋夫人哎呦一聲跌在宋君玉身上。
“慈母多敗兒!”宋丞相大聲呵斥道,到底還是拖着鞭子走了。
宋夫人慌忙站起身看着宋君玉,他光裸的背上鞭痕交錯。鞭子是特制的,不會破皮碎肉,但是內裏的肌理早就抽壞了。
她想伸手撫摸卻不知該如何下手,聲音顫抖:“我的兒啊,受苦了,來人!快來人去請禦醫!”
丞相府裏亂成一團,禦醫來後細細查看了他背後的傷,囑咐說要卧床靜養,留下藥方藥膏便走了。
第二日在朝堂上,丞相因教子無方被罰俸三個月,皇上未曾大肆訓斥,此事也就輕飄飄揭過去了,不過丞相之子為了一戲子和朝廷官員大打出手的消息很快傳遍京城。
有人說他是錦衣纨绔,不怪乎做出這等荒唐事,有人說他是浪子回頭,在紅館裏遇見心頭愛,也有人私下裏按照這個寫了話本子,在不入流的書館裏供不應求。
“所以,宋君玉是真心愛她?”宋二看着發問的主房娘子,想了很久。他微低着頭,神色黯然,眼角還是紅的,比之前淡了一些,像是畫家暈開了朱紅的顏料。
在這期間誰都不曾說話,都在等他的回答。宋君玉當時愛她嗎?主房娘子想知道,聽衆想知道,就連宋君玉自己,也是想知道的。
久到衆人都以為他睡着了,宋二說:“不愛。”他擡頭看着眼前的人們說:“宋君玉只是喜歡她,很喜歡她。”
至于愛,那是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恍然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