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早春怨(完)
天和二十八年,二皇子意欲逼宮被殺,皇帝駕崩。
同年五月,太子繼位,改年號為太平,下令誅殺二皇子同黨。包括鎮國公,安陽王等十餘個王侯大臣被斬首抄家。
太平元年,新皇登基後,陳右安位列三公太師。
太平三年,陳右安将妾提為正妻,大開筵席,廣請賓客。規格比之親王娶妻也不讓分毫。天下嘩然,卻懼其權勢不敢聲張。
辛蘇穿着紅嫁衣坐在紫檀木架子床上,雙手交疊安放在腿上。
繡金蓋頭是大紅色,周圍一切都是紅的,看久了眼睛都刺痛。
辛蘇低頭看見自己尖尖的繡鞋頭,上面綴着兩顆碩大的海珍珠,在燭火的映照下發出乳白色的光。
此刻她覺得累極了,身體像被抽空的皮囊,本應輕得飄起卻被滿腹積思壓了下來。
門口一陣騷動,辛蘇意識到陳右安來了。
視線中出現了一雙赤色屐,上好的煙霞緞作底,配以精美絕倫的蜀繡,這要多少繡娘,趕幾個日夜才能做出?
辛蘇正想着,頭上的繡金蓋頭被人挑開了,她受驚似的擡起頭,撞進陳右安星河一樣的眸中。
他的眼眸極黑,瞧一瞧便陷進去。
旁邊的貴婦人捂着嘴發笑:“瞧我們新嫁娘眼都看直了呢,以往都是男子移不開眼,如今倒是反過來了。陳太師好風姿!”
“是啊是啊,都怪陳太師容貌太盛!壓的京城裏的男兒都擡不起頭來!”
幾位官家夫人說說笑笑,像是渾然不知辛蘇是妾轉正,還當她是剛出閣的二八少女一樣對待。
這樣自然,這樣圓滑,這樣親熱有禮。辛蘇不知道陳右安現在是什麽位置,但僅從旁人對待她的态度來看,說一句權傾朝野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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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右安心情大好,遙遙若瓊山高立,平生萬種風流悉堆眼尾,未言先見笑。他本就薄情相,又一身大紅服,豈是雍容二字可以概括。
辛蘇看着,念着,也就不再想了。喜婆喊着喝合卺酒吃餃子,辛蘇便像提線木偶一樣走完了流程。
待一切結束後,屋裏只剩她和陳右安。
辛蘇臉色發白,正紅色的口脂也蓋不住唇色的暗淡。她身體一貫不好,今日又經歷了這麽多繁文缛節。陳右安心疼的摸摸她的臉:“累着了?”
辛蘇對他笑了笑說:“還好。”
他想溫柔以待,但是敵不過對她的渴念。辛蘇軟在他身下,随他任意施為。
一對小兒手臂粗的龍鳳燭慢慢燃燒着,燭淚在桌上聚攏成小小一灘。窗外月正明,此夜還長。
一月後,辛蘇診出有孕,陳右安欣喜若狂,往萬福寺捐了萬兩香油錢求佛祖保佑。
九個月後,辛蘇生産,得一小女兒,陳右安視若珍寶,取名寶蘇,陳寶蘇。
從那以後,辛蘇的身體更差了,甚至可以說是江河日下。
陳右安開始下令召集天下名醫,用盡人力物力才拖住她走向死亡的腳步。
可到底是身子虧空了,辛蘇陷入沉眠的時間越來越長,一日裏僅有三四個時辰是清醒的。
太平九年,在萬物複蘇的晚春時節,辛蘇也虛應了這景兒,像是神跡降臨一樣一日比一日氣色飽滿。
陳右安卻日漸恐慌,一個念頭剛浮現在腦海便被他生生掐去了。
不,不會的,她怎會如此。
又是一個草長莺飛的好天氣,太陽高高地升起,幾乎要讓人疑惑今日到底是暮春還是早夏。
逸春閣裏一個下人手忙腳亂的跑去書房。陳右安得了消息先是僵在原地,然後瘋了一樣跑去見她。
他走進裏屋,辛蘇坐倚在床上氣息奄奄。她擡眼看過來,清潤,溫婉,一如往昔。歲月是這般善待于她,只增她年歲,卻不曾在其他方面留下痕跡。
她喚:“大人。”
她病入膏肓,說得無聲無息,陳右安卻看懂了唇型。
“在,我在。”陳右安腿腳都澀住,慢慢踱到她床前半抱住她。
“蘇蘇,你想見阿紀和寶兒嗎,去把……”陳右安話未說完卻見辛蘇搖了搖頭。
她不想讓孩子們親眼見她斷氣,那未免太過殘忍。他們記得她便好了,昨日,抑或是今日的形象都不重要,不重要。
辛蘇虛弱的笑笑,眉眼都低下去。感受到陳右安抱着自己的手都在抖,她又強打起精神看着他。
笑意嫣然。
“妾把春尋遍,不見,君,啊。”愛他嗎?辛蘇答不出。也許是愛的,可是這愛被太多東西稀釋了。且恨,且思,且畏懼,辛蘇想,最多的是怨罷。
怨他帶自己出了教坊,怨他三年來冷冷清清,怨他禁足自己,怨他拖着她活了這麽多年。
辛蘇慘然一笑,她是想死的。從很多很多年前,知道姨娘那夜被辛盛華送給別人起,她就不想活了。
可她遇到了陳右安,那個引得無數高門貴女芳心大動的人。陳右安把她從地獄裏拉出來,也斷了她尋死的活路。
後來的辛蘇是愛他的,點着燈給他做腰帶,床上小意奉承着。發現自己懷了孕,欣喜大于恐慌,總想着孩子的月份大一點點,他允她生下來的機率也會大一點點。
于是辛蘇就藏啊藏啊,給孩子做的小衣都掖在衣櫃最底下。那一個月過的真是提心吊膽,生怕他知道了會冷落自己。
可就是不知道從哪一天起,辛蘇對他的愛淡了,淡得像風幹了的樹葉,吹一吹就散落在各處了。
她的氣息越來越弱了,陳右安顫聲喊:“蘇蘇?”
辛蘇看着他的眼,說:“好苦啊。”
“什麽苦?蘇蘇乖,蘇蘇不苦。”
她這輩子,過的好苦啊。
既然如此,他又怎麽能置身事外。辛蘇看着陳右安說:“我想吃芙蓉酥。”
“好好,我叫人去買,去買。”陳右安慌得不成樣子,眼剛看向外面又趕緊轉向她。
辛蘇搖頭道:“我要你去。”
“我去,我去。”陳右安早就無法思考,往外走了兩步才想起什麽,他轉身看着她說:“你要等我。”手握成拳,用力到全身都在輕顫。
辛蘇笑了,說:“我等你。”
她的口吻堅定柔和,場景像是以前很多個夜晚那樣,她只是在繡花,等他出門回來後,她還在那裏。
陳右安騎馬疾馳到了徐李齋,買完芙蓉酥沖回太師府。遠遠兒的,他看到素月站在府門前。
陳右安跌跌撞撞下了馬,素月迎上前剛想說話被他阻止了。
陳右安将手裏的盒子遞給素月說:“你們夫人就愛吃這個,拿好當心掉了。”
“還有陳永你過來,把馬牽去後院多喂些飼料,精料多放。夫人院裏的花該換換了,我剛才瞧着有幾盆都蔫了。就換那個竹葉蘭,青青脆脆的她肯定喜歡。”
陳右安邊往逸春閣走邊吩咐着,絲毫不給旁人開口的機會。素月聽着悲從中來,頻頻擡手抹去眼淚卻不敢哭出聲。
“馬上要入夏了,夫人怕熱,冰也該采購起來了,貴些便貴些,一定要大塊的。”
“是。”陳永應聲,已經帶了濃濃的鼻音。
陳右安是他從小看到大的,除了幼年那段悲慘無助的日子,他及冠後何時這般脆弱過。
他現在的言語行為都像是臨死前的虛張聲勢,明明知道結果卻還要殊死掙紮。
陳右安走向逸春閣的腳步越來越慢,話也越來越少,他不知道還能胡言亂語些什麽來強裝鎮定。
快到逸春閣時,陳右安突然停下了腳步,他打了個寒戰,帶着些不确定地問:“今天是暮春罷。”
陳永:“是。”
那怎的這樣冷呢?冷的他骨頭縫都冒寒氣。陳右安一面想,一面走。
逸春閣到了。
有哭聲傳入耳中,陳右安站在院子門口整理了下衣袍,拍拍上面本就不存在的灰塵。他想笑,嘴角卻像被封住一樣動彈不得。
陳右安嘗試了很多次才無奈作罷。他擡腿跨進院子,卻被門檻擋了個趔蹶。
腿軟的幾乎走不穩,陳右安還是推開旁人的攙扶,從素月手裏拿回芙蓉酥一步一步走進屋裏。
發出哭聲的是蓮心,她低着頭跪在床前,不住地擦着眼淚。陳右安揮揮手,所有人都退下了,一瞬間安靜的可怕。
辛蘇躺在床上,眼睛閉起來,神态安詳。
陳右安走過去将她的屍體抱在懷中,眼淚滾落在她臉上。他說:“我回來了。”
辛蘇的唇微微彎着,像是在笑。
她和婉姨娘一起走了,去到一個不再受苦的地方。
那裏很溫暖,有燈,有榻,有芙蓉酥,有娘陪着。
屋外的人聽到一陣大笑,然後轉為聲嘶力竭的哀嚎。
太平九年,陳太師之妻薨。太師哀恸欲絕,在葬禮上吐血不止,從此卧床靜養,閉府謝客。
太平十一年,天災不斷,民不聊生,皇帝親自請陳太師出山。太師鞠躬盡瘁,傾全力穩固江山社稷。帝感念師恩,加封侯位,世代承襲。
太平二十七年,陳太師薨,帝甚哀,痛哭國失棟梁,追封十八字谥號,大赦天下以示哀悼。
至此,故事終了。
第二卷 公子X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