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早春怨(七)
月到正頭,所有人的精神都緊繃着,看向床上人時,呼吸都要停上一瞬。
産房中人進人出卻沒有多大聲響。
大夫端了藥進來交給陳右安。下人扶起辛蘇,陳右安一勺一勺地喂進去,然後再将她輕輕放倒在床上。
這已經是第二碗了,大夫看了眼床褥上的血,眼前都是昏眩。暗中定了定神,擦去額上的汗。
若是這血還止不住,人就要沒了。
到時候會怎樣,大夫不敢再想,忙出了産房去廚房催藥。
辛蘇覺得很暖很暖,像小時候婉姨娘的懷抱。
“蘇蘇,蘇蘇來。”
前面有人喊她,辛蘇莫名覺得很親切,她往前走,一直走。
有個女子站在那裏,烏發雪膚,花一樣的嘴唇正喊着她的名字。
真的是婉姨娘!辛蘇高興不已,朝她跑過去,一頭紮進她的懷抱裏。
“姨娘的好蘇蘇,受苦了。”婉姨娘一邊摸着她的臉一邊呢喃着,兩眼都是清淚。
辛蘇擡頭看着她,她還是那麽好看,跟記憶裏一樣好看。時間将她定格在最好的年紀,讓她不曾老去。
婉姨娘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笑着說:“蘇蘇不怕,跟姨娘走好不好?”
“大人,血,血越來越多了……”然後是瓷器碎裂聲。
血?什麽血?辛蘇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圍,這裏只有她們兩人,但是她好像聽到有人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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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蘇收回目光看着婉姨娘,姨娘依然溫和地看着自己。她問:“蘇蘇,苦不苦?”
辛蘇的眼淚頓時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苦,蘇蘇好苦啊。”說着,她埋首在婉姨娘頸側,感受她溫柔的撫摸,臉上全是依戀。
這時的她像倦鳥歸巢,脫去塵嚣煩擾,終于能安心栖息了。
婉姨娘淡淡笑着,輕聲唱:“妾望君回啊,且思量。”
“似水流年呀。妾把春尋遍,不見君吶!”辛蘇接下一句。
“君将踏江行啊,遺我雙題錦。君将遠歸去呀,使我淚連綿。君不見,妾把燈燃滅,空夜獨悲切吶,啊!”
婉姨娘幽幽地唱着後半段,一颦一笑之間哀愁似水般流淌,也沾染在辛蘇心上,使她不自覺跟着淌下淚來。
“蘇蘇乖,姨娘帶你走,以後都不苦了,不苦了。”
她将手遞給辛蘇,辛蘇剛要把手搭上去卻見一陣白光閃過。
“止住了!血止住了!”
辛蘇睜開眼,是陳右安激動卻難掩疲倦的臉。
又是一場夢。辛蘇有些失望,迷茫地看過所有人的臉,倦極似的又阖上眼。
陳右安臉色瞬變。
大夫收回探脈的手,“大人無需擔心,辛夫人只是過于疲憊睡着了。待草民開一份固本培元的方子,吃幾幅便無事了。”
“當真無事?”
“無性命之憂。”大夫恭聲道,思索片刻後又說:“只是這一胎辛夫人元氣大傷,日後少不了身體要弱了許多。”
陳右安臉色和緩了些,忍不住再次确認:“只是體弱?”
“是。”
心裏的石頭終于落地了,陳右安緊張到極致不覺疲累,現在一放松便覺頭暈眼花。
他看着辛蘇安睡的容顏,又覺得一切都是值的。
下人們互看了一眼,不約而同松了口氣,紛紛慶幸自己死裏逃生,從閻王那揀回一條命。
就剛才大人的臉色來說,他們确信若是辛姨娘咽了氣,大人就會抽刀砍了大夫。
辛夫人産子的消息當晚就送到了鎮國公府,與之一起的還有鎮國公安插進吏部的官員的貪污證據。
趙奕文:“父親覺得陳右安這是什麽意思?”
鎮國公呵了一句:“用這些交換本侯不追究他庶長子的事,陳少師真是好大的手筆啊。”
趙奕文略略沉默,問道:“父親是準備放過此廂?”
鎮國公将手裏的紙張信件抖了一抖,發出嘩嘩的脆聲。“不放過又能如何?等着我鎮國公府自損三千嗎?”
“那小妹……”
“奕文!”鎮國公厲聲喝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今日先委屈了婉寧,等日後三皇子上位,你比那陳右安地位更高時,何愁收拾不了他!現在暫且讓他猖狂着罷。”
趙奕文手捏得骨節作響,應了是。
第二日的朝堂上分外和諧,陳右安面容雖倦卻掩不住眉眼間的喜氣,聽到旁人上奏請求結案江南貪污案也不再激烈反駁。
說句荒誕的,就是來個瞎子都能看出陳少師的興奮勁。
散朝後,皇帝留了陳右安。
“愛卿今日可有什麽喜事,怎如此高興?”
陳右安俯身深深一拜,聲線清朗:“聖上明鑒,臣昨夜喜得一子,不能自已,望聖上饒恕。”
皇帝哈哈一笑,沉如洪鐘。
“愛卿何必多禮,朕不過随口一問。有了孩子當然開心,朕也該賞些金銀器物以表彰愛卿的一片忠心!”
“張福祿。”
“奴婢在!”
“着人把蠻疆進貢的玉鎖送給陳愛卿一對,再添三百兩金,三百兩銀,一匣南海珍珠,半匣綠玉髓,三十匹絹,三批明玉紗。”
“諾。”
陳右安跪地謝恩。
帶着這許多東西,陳右安上了張福祿準備好的馬車。
皇帝早就對他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卻絕口不提妾生子一事。陳右安看着堆滿了車廂的賞賜輕哼一聲,這哪裏是給孩子的,分明是給他的封口物。
這一年來三皇子動作頻繁,隐隐有越過太子的勢頭,皇帝知道卻按下不表。直到這次的貪污案爆發,才借他的手鏟除了三皇子部分勢力。
可過猶不及,皇帝也不想把三皇子打壓得太狠,怕他背後的母族反彈起來。昨晚陳右安和鎮國公府的和解,就意味着跟三皇子和解。
他不再一個個翻人家老底,三皇子黨與□□基本勢均力敵,不存在一家獨大的情況,皇帝也樂的高興。
皇帝利用陳右安達到了朝堂平衡,又不願擔過于集權的惡名,明裏暗裏的腌臜事都交待他去做。
聖上重臣,太子少師,陳右安在朝堂上說一不二,有時連三公都不敢直面其鋒。外人瞧着陳右安風光無限,這謀術弄權的名頭自然而然就落在了陳右安頭上。
一盤盤碼好的元寶就放在他手邊,金銀光交錯迷了人的眼。陳右安随手拿過一個把玩,堅硬的邊緣還鋒利無比。他嗤笑一聲,将它擲回盤裏。
在一排排整齊擺放的元寶中,唯獨那個随意歪斜着,就像朝廷裏一些礙眼的臭蟲。
馬蹄噠噠磕在青石磚上,不急不緩。陳右安便也搖搖晃晃惬意悠閑。
皇帝當他是條馴化好的狗,手指向哪兒他就沖向哪兒。卻不知他是條搖着尾巴的狼,早晚有一天回頭咬得人鮮血淋漓。
這次便心甘情願給他當筏子,起碼自己和蘇蘇的孩子過了明路。皇帝都不提庶長子,日後誰敢多嘴一句?
陳右安想着辛蘇,表情都柔和下來。
日子慢悠悠地過去,轉過年來已是天和二十六年。
辛蘇和陳右安的孩子都快三歲了,叫陳紀蘇。
不排輩分,不從族字,單單只是讓他記着你。她記得陳右安說這話時眼裏熠熠生光,又是溫柔,又是情愛。
他看着自己,似有千言萬語。
辛蘇不想去體恤他,避開他的眼,笑着說好。
如此,陳少師長子的名字便定下了。
陳紀蘇,紀蘇。
辛蘇依然守着逸春閣過活,雖已不再封院,但她也懶得出了。
府內能有什麽好去處呢?大抵也就是許多個逸春閣拼起來,變成一個大些的鳥籠子罷了。
還有陳右安。辛蘇想起他嘆了口氣。他第一年還好,近兩年做的就愈發過分了,夜夜宿在她這裏,連初一十五都不入正房,也不知外面的官員怎樣參他呢。
說來笑話,從主母進門到現在為止三年多了,她竟是連一面都沒見過。
是瘦是胖,是否還有出閣時的少女意氣?辛蘇想不出,只是将心比心,若自己是她,定要跑過來撕了勾走夫君的狐媚子。
她想象着趙婉寧沖進逸春閣抓花自己臉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起來。不覺羞愧難當,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解脫自在,像是盼了許久的事情終于有了結尾的釋然。
素月見她一笑內心驚顫,辛姨娘已經很久沒有開懷笑過了。她看誰都是一副笑臉,可莫名讓人覺得空洞。她整個人美則美矣,卻像是一堆碎瓷片重新拼起的花瓶,摸一摸就又碎了。
辛蘇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動,擡眼看着天,渾渾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感慨自己又忘記了很多事情。
自從她生了孩子後便元氣大傷,整天病歪歪的沒有精神頭,總想睡覺。
請了無數個大夫都查不出病因,只說體虛內虧。
為這個陳右安逼她喝了不少藥,什麽靈芝人參鹿茸血,一股腦地扔進廚房做給她吃。
吃的多了辛蘇也反胃,有一次當着他的面犯惡心,陳右安當即呆愣了會,反應過來後忙喊人請大夫,一派喜不自勝。
大夫把脈說只是吃多厭倦了。陳右安像挨了一棒似的沉默不語了。
辛蘇聽了很是開心,生孩子太疼太疼了,她不想再受罪。
送走大夫後陳右安揮退了下人,把她抱在懷裏撫摸她頭發。一下接着一下,動作缱绻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