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紅燭燃盡了一根,侍女悄悄進來續上,又退出去。薄媚想問,卻又怕不夠矜持,便沒有問。
人定時分,殿門終于被人推開。薄媚有些許緊張,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腳步聲靠近……很輕的腳步聲……在她身邊徘徊一陣……好像想要掀開蓋頭,卻又有所猶豫……然後他在她身邊坐下,一聲不發。
薄媚心想,原來他也是緊張的。不知怎的,還有些莫名的欣喜。
兩個人并排坐着,坐了不知多久。夜幕已深,窗外的黃鐘大呂,也悄然換了絲竹舞樂。薄媚幾番欲言又止,心裏甜膩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準備了一肚子話,要在新婚之夜,對她的夫君說。因為怕他不記得自己——他應該是記得自己的,就好像自己深深記得他一樣——可是以防萬一,萬一,萬一兩人的記憶之間哪裏出了差錯,萬一哪裏對不上,萬一他記錯了自己的姓名或身份……
所以她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要對他說,但不是現在,是在他揭起蓋頭之後,是在他看見她的眼睛之後。因為他說過,他說無論何時,只要看到她的眼睛,他就會認出她。
可是身邊那人只是坐着,遲遲不來掀紅綢。真是好耐心。可他在等什麽?薄媚再也按捺不住心裏的躁動,摸去懷中,解下半塊雪白玉璧,遞到他面前,說:“慕廣韻,你還記得它嗎?”
玉璧被人拿去查看,薄媚心裏一塊石頭落地,繼續說:“你還記得,我走時,把另一半玉璧放在了你的手心裏。我說我叫薄媚,我說我們成親好不好……”
那人不語。
“那時你說不出話來,但是我看到你點頭。我想你是同意了……你是同意了吧?”
那人還是不語,卻把玉璧還回她手裏。
薄媚猜不透他的用意,抿了抿唇,又試着說:“你不想看看……我的眼睛麽?我是阿苦。”
他的沉默,越來越讓薄媚感到不安。不安到不敢說話。可是話已經說到了這裏,就必須要繼續說下去,哪怕他最後回一句“不記得”。薄媚垂一垂頭,輕聲說:“伶倫,或許你還記得,我是阿苦。”
……
“在說什麽啊,叽叽咕咕的,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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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人突然發聲,不是慕廣韻,卻是一個孩童的聲音,說的還是這種莫名其妙的話……薄媚感到油然一驚,再顧不得規矩,當即就掀掉頭上紅綢,驚訝地打量身旁已經坐了許久的小孩子。
是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兒,約莫七八歲的樣子,穿得不錯,長得也很細嫩。但這不是關鍵,關鍵是……
“你誰?”
“我?”男孩兒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是慕子衿。”
“慕、慕子衿是誰?”薄媚一邊問,一邊已經猜到了□□不離十,同時感到大窘,因為方才自己嬌羞的表白全被這熊孩子聽去了……
“慕子衿是蒼慕國的小公子,慕莊的兒子,慕廣韻的弟弟。”熊孩子一臉得意。
“你你你……你來這裏做什麽?這、這可不是你來的地方……”薄媚感覺到自己臉上已經蒙上一層薄紅。
“我來看看你。”
“你哥哥呢?”
“他說不來。”
“……”
“就是他讓我來看你的。”
“……”
“他說讓我看看你漂不漂亮,要是漂亮,就把你嫁給我。他說反正我們都姓慕,誰娶都一樣。”
“……什麽?”
“你漂亮嗎?”
“……”
“我看你倒是挺漂亮的。”慕子衿捏着下巴煞有介事打量一陣,說,“那你什麽時候嫁給我?咦?你現在穿成這樣是不是就是在嫁人呀?你現在就要嫁給我?哎呀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太心急了吧,我還沒長大呢。母親說要長到像哥哥那麽大才能成親的!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薄媚:“……”
正在千頭萬緒的關口,突然響起了敲門聲。蒼慕侯老氣橫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大概他不常對人低聲下氣吧,聲音有些不自然的冷硬:“公主殿下,小兒頑皮,還望見諒。”
又傳來慕侯夫人的聲音,倒頗仁慈:“公主殿下,可否冒犯,容妾身進去帶小兒出來。”
“哦,母親請進來。”薄媚雖厭惡橫規豎矩,但外面畢竟是夫君的父母親大人,她倒也記得禮數周全。餘光卻瞥到那小毛頭膽顫地往她身後縮了縮,臉上一副“慘了慘了”的神情。她覺得好笑,不由得白他一眼。
門開了,只有慕侯夫人一人進來,一路躬身趨步,也不敢擡頭看薄媚的臉,不僅氣質端莊,行事也端莊得體。她不擡頭更好,薄媚能更肆無忌憚地觀察她。約莫三四十歲的樣子,相貌與自己的母親比當然是遠不能及的,但在常人裏也算是有幾分姿色,加上端莊大方這一條,就很出色了。
聽說她不是慕廣韻的生母。不過旁邊這小毛頭倒是一看就跟她很像,估計這個是親的。她是昌雲國公主。而慕廣韻的生母,聽說很早以前就死了,是鸾洛國公主。
夫人還沒走到近前來,慕子衿已經“噌”一聲跳下地逃走,逃跑前還正兒八經地對薄媚說了一句:“我會來娶你的,你等我。”
然後又是很久的寂靜。夜過了大半,沒有人再來。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對面屋頂上有個人影,薄媚知道那是伊祁。他今夜不能離她太近,不合禮數的。可他必須每時每刻都守護着她,那是他的使命。所以只能遠遠望着。
屋子裏只有朱雀銅壺裏的水“滴答滴答”清脆的滴漏聲,浮箭上的刻度已經過了醜時中。薄媚等到都要睡着了。
可當門被猛地推開時,她還是幡然驚醒,手忙腳亂将紅綢蒙在頭上。
這回一定是慕廣韻了,因為她覺得自己都已經嗅到了他身上的氣息,盡管那氣息已經被濃厚的酒氣包裹。他大步流星走近,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薄媚嘴角微揚。
他在她面前站定,開始寬衣解帶。
薄媚低着頭,看到地上落下一件件紅衣。心如擂鼓。
他牽起薄媚的手,拉她站起身來,又帶她向前走了兩步。薄媚聽話地任他擺布,站在那裏等他下一步動作……
然後就沒了動靜。
薄媚耐着性子又等了好一陣,卻聽到一陣綿長的鼾聲。掀了蓋頭看時,榻上已經躺了個人,衣衫淩亂,酒氣熏天。雖是這幅場面,可是看在眼裏,還是讓她心驚。因為枕上那熟睡的側顏,正是自己朝朝暮暮心心念念了許久的人。
她仍站在那裏沒有動,眼眶卻有些打濕。她想要走近一點看他,卻又覺得動不了。動不了了,突然很想哭。最終還是笑了,笑罵自己沒出息。本來就是來見他的,幹嘛這樣似真似幻。終于與他做了夫妻,往後日子還長……這輩子怕是只剩笑了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傻笑,拿手指戳他:“喂,慕廣韻。”
那人只管閉着眼睛,睡得人事不知。
“伶倫……”她俯到他耳邊輕聲喚,“我是阿苦,我回來了。”
薄媚看到他眉頭動了動,長直的睫毛投下一片晃動的光影。也不知他是聽到了她的話,還是在做夢。
算了,他大概是累了吧,今日新婚,想必有他忙的。讓他睡吧,好好睡一覺,等到起來以後,她還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他說。好多好多話,都不曉得要講幾個時辰。或許明日講完後,都要誤了敬茶的時間了。
薄媚傻笑着俯下身去,撐着腦袋觀察他。觀察半天,又用指尖去描畫慕廣韻的輪廓。從額頭,到眉眼,到鼻尖,到上唇,到下唇,到臉頰,到下巴……從未這樣近地看過他,從未這樣久地看過他……竟然,比自己想象過無數次的,還要好看。
也比那日的匆匆一瞥,還要深刻。
她閉上眼,将自己的唇,輕輕貼上他的唇。雖有些涼,卻還是一樣的動心,一樣的滿足。
她本想坐在他身邊,就這樣坐一晚,等到明日他一睜眼,就能看到一個穿着嫁衣,蓋着紅綢的她,靜靜坐在那裏,等他來問候一句“別來無恙”。他今日醉酒,沒能看到她精心準備的妝容,若是不為他留一晚,只怕他以後想起來是會遺憾的。
……結果她沒抗住舟車勞頓,倒在他身上睡過去了。
☆、新婚小別